南山记----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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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子墨手抚着面颊,心道:“原来你生这样大的气,却是因为我没去保护小师弟。”一念至此,“啊呀”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小师弟中了那人的药针,咱们须赶紧找到他去。”
  卢覃冷冷地看着他,道:“你这时才想起来,未免也太晚了些。”站起身来,伸指点了自己肩周穴道,随手撕了衣襟裹住伤口,往前便走。程子墨刚一动步,便觉胸腹间一阵钝痛,方才接了那人一掌,却是受了内伤。他咬着牙,将翻涌的气血强自压下,快步跟上。卢覃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伸出右手来相扶。程子墨握住了他手,两人一言不发,循着云嘉那马的蹄踪走去。
  走了三四里地,在几处稻草堆间发现了那马,正悠闲地嚼着稻草。云嘉伏在马背上,却是半昏了过去。卢覃将他扶了下来,仔细搭过他脉搏,取出两粒药丸来给他服下,向程子墨道:“是厉害的麻药,恐怕要到明晨才能清醒,却是不妨。”
  程子墨放下了心,吁了口气,道:“今天着实是好险。”一语未了,见卢覃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陪笑道:“好在咱们三个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卢覃哼了一声,道:“有惊无险,可不见得。你道今天那人怎么突然手下留情?我看他那样子,倒像是内息走岔了,一时无法用力。他回去用不了一夜,便能调息过来,明天追上来,咱们还是一个死。”
  程子墨经过方才一役,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当下笑道: “果然如此,多活一夜半日,也是好的。”坐下自行运功疗伤。堪堪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胸口的一股窒碍打通。站起身来,见天边一轮红日低垂,卢覃眼望落日,正自出神。
  程子墨见到他逆光中秀丽的侧影,情不自禁地心中一跳。却见卢覃转过头来,道:“你好点么?能不能接着走路?”
  程子墨点头,问道:“你肩上手上的伤怎样?”卢覃道:“骨头没断,便不打紧。”一面把那匹马牵了过来。程子墨见那马四蹄上都包了布片,赞道:“你想得周到。”
  卢覃微微一笑,道:“虽说结果多半还是走不脱,但是能多活一夜半日,也是好的。”
  两人将云嘉搬上马背,拣了条小路,慢慢行去。晚风渐起,拂来四下里青稻长草的清香,颇令人心旷神怡。不知怎地,程子墨此刻心中甚感愉悦,自己也不免奇怪,心想后有追兵,前途未卜,自己能不能活到明日此时也未可知,偏偏这时与卢覃并肩而行,心情竟是说不出的舒畅,似乎便情愿一直这么走下去,走到天涯海角,世界尽头。
  他偷眼向身边的卢覃瞧去,只见夕阳金红的余晖映照在他脸上,将他原本白皙如玉的双颊染上了一层荡人心魄的颜色,瞧着便忍不住动心,只想凑上嘴去亲上一亲。这一念甫生,自己先吓了一跳,连忙收敛心神,不去看他,心中暗骂:“程子墨啊程子墨,你明明已喜欢了小师弟,怎地一见了旁人长得好,便这般心猿意马起来?”
  两人一直走到夜半,天黑路陡,唯恐马匹有失,便停下来休息。程子墨安置好云嘉,自己刚在一块大石头上躺倒,忽听对面卢覃道:“程子墨,明日那人若追来,你须听我安排,不许再自作主张。”
  程子墨一怔,翻身坐起,道:“你又有甚么主意了?”
  卢覃道:“虽然不是甚么万全之策,总要试上一试。”
  程子墨笑道:“好说,只是你若打的主意还是叫我护了小师弟逃走,这个却是不必再提起。”
  卢覃摇头道:“那人要杀的只是我们两个,却是意不在云嘉。”
  程子墨会意,心想那人当真要杀云嘉,则针上早喂的不是麻药,而是见血封喉的毒剂了。却听卢覃接着道:“你不必管他,一个人逃走,便又多几分把握。”
  程子墨摇头道:“这个万难从命。”眼见卢覃秀眉一扬,薄有怒色,笑道:“便是我现下答允了你,也作不得数的,到时候白痴之血往上一涌,仍然是要留下来拼命。”
  卢覃哼了一声,方欲说话,程子墨抢着又道:“师父常说我是九头牛拉不回来的性子,你要劝我,那还是省省罢。你横竖是要生气,不如现在便照我这边脸上也打一个嘴巴。”说着向自己脸上一指。
  卢覃看了他半晌,方道:“你留下来,不过多饶上一条性命,于旁人又有甚么好处?”
  程子墨笑道:“我是白痴,不会算这些正负盈亏的帐,只知道我便是见不得你在我眼前死了。况且你伤成这样,又怎能再和那人缠斗?”
  卢覃道:“该当怎样,我自有计较。”顿了一顿,道:“你不走也罢,我同那人说话时,你不得开口,这总做得到罢?”
  程子墨道:“你不要我说话,我自当闭嘴。”好奇心起,问道:“你要同那人说甚么话?怎见得便能让他改了主意、放过了咱们?”
  卢覃却不答言,自行在程子墨对面山石上躺下,忽然嗤地一笑,道:“我不同白痴说话,这可是今天下午你自己说的。”闭上了眼,径自睡了。
  程子墨啼笑皆非,藉着淡淡的星月微光,看见他虽然阖了眼,嘴角却犹自带了一丝笑意,透着七分狡黠,三分嘲弄,便想伸手过去在那唇上拧一下。一转念间,终究觉得不妥,便依旧躺下。他两三日未曾安眠片刻,一会儿便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谁适与谋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便即醒觉。程子墨一跃而起,伸手去推卢覃,正好对方也伸出手来,两人双手一触,互相握住了。
  但听得蹄声纷杂,自远而近,来的怕不下二三十骑。声音到了附近,不再逼近,却是四下散开,成围困之势。程子墨由不得苦笑,低声道:“那人这次带了大群帮手来,咱们要想再有昨天的运气,恐怕大是不易。”握了一握卢覃的手,心道:“大不了再打上一架,咱们死在一处便是。”想到此节,反而颇觉心定。
  此时晨光熹微,山间飘着淡淡一层薄雾,只看见百步外影影绰绰地有些人影,却看不分明。忽然雾间隐隐现出一人,通身黑色劲装,向他们走来。渐行渐近,身形步法,正是昨日那人,只仍是以黑巾遮面。
  到此境地,程子墨心中已无半分惧意,轻轻拔了剑在手,只等那人上前动手。
  卢覃忽然道:“云锐,既然已到了这一步,大家坦诚相见便了,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程子墨心中一凛,随即屏声息气,只看着那人,却见他丝毫不为所动,缓缓行来,便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一般。
  卢覃道:“你怕我听出来你的声音,一直不肯开口。我这会儿有几句话要说,你听了再动手不迟。”
  那人停了脚步。卢覃接着道:“我知你打的主意,是要先杀死我们中的一人,再把另一人带走。却不知你要杀的是我,还是程子墨?”
  那人凝神看了他片刻,忽然眼里露出一分笑意,道:“这个却要你猜上一猜。”
  卢覃笑道:“云伯伯不必客气,我猜你是先要杀我,是也不是?”
  那人缓缓点头,道:“小子猜的不错,你却如何得知?”
  卢覃道:“云伯伯武功高强,若是想杀了人而不留痕迹,又何必去使北冥派的那套‘秋水斩’?自然是看中了这路剑法气势张扬,任谁死在了这套剑下,身上剑创,一见便知是北冥派的标记。金乌堡和北冥派都离此地数千里,消息传得再快,也要数日的工夫。倘若用金乌剑法先杀了程子墨,北冥派在此地并无人手,等传到王鲲师傅那里,我猜想以他为人,多半会先去金乌堡商议,未必便肯立即翻脸。但若是我死在了北冥派高招之下,此地的井木犴堂和赤焱坛定然不及等到金乌堡发落,便会自行搜寻凶手程子墨的下落。陆羽和严汾那两人,从来谁也不肯听谁的调遣,碰上这等事,唯恐被对方压了一头去,定然越闹越大。”
  那人笑道:“你说的很是,若不是这两人之间向来有隙,我这计谋实施起来,怕是还要难上三分。”
  卢覃道:“云伯伯心里的盘算,我却能猜到一二。”
  那人看着他,道:“哦?”
  卢覃道:“我本来纳闷,云伯伯你在鄂州一番做作,总不为就收罗独浪帮、慧刀门这两个小小帮派,直到昨日见了你出手,居然使出北冥派的高招来,才恍然大悟,原来你要对付的,却是蔡州的魏敬之。”
  他停了一停,见对方不语,便知已然道中,接着道:“你在郢州交结了赵刺史,得了官府之力,已非一般江湖门派可比。但就此要把江东六路收入自己翼下,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一些。云伯伯先前不到两三年的工夫,便收罗了长江下游的十几个小帮小派,这般扩张法,自然引人疑忌。这一带除了金乌派的两处分部,便要算的上是魏敬之所主持的沧浪派。你要对付这几处,自己却不便出面。所以远兜近转,终于从鄂州的慧剑门和独浪帮下手,引得我们来调停,便以金乌派的武功先杀了宋义,再杀沈泽。却是一箭双雕的计策,一面栽赃,让这两个门派同金乌堡成仇,一面却是要我猜疑大师兄和五师哥,关键时便不去向他们报讯求助。
  “然后路上云伯伯你便来追杀,意图杀了我嫁祸给北冥派,却把程子墨带走藏起来。陆羽和严汾寻不到他下落,自然会想到蔡州魏敬之是北冥老人的莫逆之交,多半便知道或藏匿了凶手去处,定会去上门打听。云伯伯再巧施诡计,令他们确信程子墨是藏在魏府,这一场架便不能不打起来。云伯伯在暗中推波助澜,势必要这梁子越结越大,到得关键时刻,更抛出身中十七八处金乌派剑招的程子墨尸身一具,或许还有见证人甲乙丙丁。到时候慢说是沧浪派和北冥派,只怕陆羽和严汾自己,都会以为是金乌派下的手。等到金乌堡和北冥老人那边接到消息赶来,这里已经是杀得血流成河,呜呼哀哉。云伯伯坐收渔翁之利,只怕还要假惺惺地出来调停一番,反倒让金乌堡和北冥派都欠了你一分人情。”
  那人听到这里,赞道:“小子聪明得紧,我心中盘算之事,你居然都猜到了十之七八。”伸手揭下了脸上面幕,叹道:“这劳什子戴在脸上,可是不舒服得紧。”果然便是那个俊雅雍容的云锐。
  卢覃道:“不敢当。其实我只要知道了是云伯伯在其中主持,种种关窍,便不难猜到。”
  云锐道:“然而你又怎知道是我?”
  卢覃笑道:“云伯伯你忒也过谦了。这天下能同使金乌和北冥两路剑法的,除了云伯伯,还能有谁?”略略一顿,又道:“那天我跟云嘉说起,杀宋义那人用的是金乌派‘玄晖炁’的心法,他便问我,这要多久才能练到这等地步?倘若他只怀疑大师兄或者五师哥,又哪里来的这一问?自然他是已经疑心到了你,却不肯说出来。”
  云锐哼了一声,道:“这小子便是没用。”
  卢覃道:“你这计策虽妙,可是昨天单单留了云嘉不杀,却是个大大的破绽。”
  云锐笑道:“这不须你操心,我自有解决的法子。横竖知道这个破绽的,只是一个死人,一个将死之人,哪里能成了气候?”
  卢覃叹道:“云伯伯虽然已经把我看作了死人,可我年纪轻轻,实不想这般便死。”
  云锐凝视着他,道:“你现下说这话,却是迟了。我一年半前问你的时候,你若是答允,不但不会有今日之事,我还会当你是自家子侄般相待。便是云嘉,我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同你在一起。只是你当时回绝得并无半分转圜余地,我直到现在才杀你,已经很算得忍耐了。”
  卢覃默然,道:“嗯,是我糊涂。我以为我既然发过了誓,你又深知我不会参与金乌门下争权夺利的勾当,或许便看在云嘉份上,饶过了我去。”
  云锐笑道:“你现下不过二十来岁,便机敏如此。像你这般人物若不能为我所用,总是一个祸害。”扫了一旁昏迷不醒的云嘉一眼,叹道:“若是云嘉或他那几个弟弟能有你这般才智,我又何必这般苦苦奔波,四下里物色网罗可以充我门户的人材?可惜这小子空自承继了外面的皮相,心思性情却半分也不像我,没一点智计手段不说,连武功都学得这般蹩脚。”语气中大有萧索之意。
  卢覃道:“金乌、北冥两派的剑法,要旨意趣截然相反,倘若练到高深之处,或可互补。如云嘉这般,两下里都是浅尝辄止,反而一无所长。你若从一开始便只教他云氏一派的剑法,他专注一门,武功当比现在要高明得多。”
  云锐道:“他天资有限,再怎样也不能有大成就,还不如……”
  卢覃接口道:“还不如为你所用,让你学到了两派的剑法。”
  云锐冷冷地道:“你方才道有话要对我说,现在可说完了么?”
  云锐和卢覃对答之时,程子墨记着卢覃要他不得开口的话,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听了云锐这句话,便知他立时要动手杀人,当即抢上一步,挡在卢覃身前。
  卢覃道:“程子墨,你且让让,我还没说完呢。”
  向云锐道:“云伯伯,你才夸过我机敏,便没想到,我既然知道了你的身份,便有应对的法子?”
  云锐笑道:“你们俩昨天便不是我的对手,今天带了伤,难道反倒长进了不成?”
  卢覃道:“长进自然是没有。只是咱们手里却有一个人,足以拿来跟你商量一番。”
  云锐闻言,向地下云嘉看了一眼,道:“难道你居然对他下了手不成?”
  卢覃道:“不敢。我只是将金乌堡的椎骨丹,加进了两味药材,给他吃了一粒而已。”
  程子墨大吃一惊,金乌堡的椎骨丹天下闻名,以七味剧毒配成。其方内含生克变化,下毒之时多添入一两味药材,便有异方数十种之多,乃是须施毒之人自解的独门奇毒。一时心乱如麻,看着卢覃,道:“你……”
  卢覃瞧也不来瞧他,道:“云伯伯若是不信,当可自行查验。”
  云锐沉着脸道:“你既然这般说,我便信了你,那又如何?你道为了这不成器的东西,我便能放手让你们走路不成?”
  卢覃笑道:“云伯伯,你昨天一来便用药针刺倒了云嘉,固然是嫌他碍事,恐怕也是想到万一我们逃脱,路上要带着他,不免走不快。你不惜用自己儿子为质来拖累咱们,这父子之情忒也淡薄了些。我再托大,也不敢把宝押在这上面。”说着抬起右手来,轻轻晃了两晃。
  程子墨向他手上看去,却见他右手两指之间,不知何时拈了一颗药丸,通体洁白,莹润微泽,倒像是一颗珠子一般。
  卢覃道:“云伯伯,你见多识广,想必认得这东西罢。”
  云锐道:“ ‘见多识广’可是不敢当,这难道是羽蛇丸?”
  卢覃赞道:“云伯伯果然厉害。”
  云锐哼了一声,道:“江湖传言说金乌堡有羽蛇丸,服下后便可行那邪教中的天魔解体大法。你既有此物,昨日怎不见你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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