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覃道:“这是一则,另一则便是要程兄也身涉凶嫌,这样程兄无论怎么替我开脱,别人都不会信了。”
云嘉愣了一愣,叹道:“这人的心机忒也深了。”
卢覃道:“他这般深谋周划,必不能就此作罢。咱们略歇一歇,天亮便赶路罢。”
云嘉诧异道:“赶路?到哪里去?”
卢覃笑道:“自然是逃命去。”顿了一顿,又道:“可惜咱们的那几匹好马在慧剑门没带出来,不然逃跑起来更方便些。”
云嘉道:“咱们这就回慧剑门取去。”
卢覃不置可否,问道:“云嘉,你先前出来的时候,没人见到罢?”
云嘉笑道:“师哥你也太小瞧我了,慧剑门的人这会儿定然还以为我在房内睡觉呢。”
卢覃摇头道:“那人既然能收服唐仲杰为已用,必定在慧剑门还安了其他眼线。恐怕你一走便已发觉。以这人做事之周密,这会儿肯定已经将那几匹马看住了,咱们再去,徒然自赴死路。”
云嘉点头称是。过了一会儿,问道:“师哥,你说那人的玄晖炁心法,已经能在转换内息后发出内力伤敌,这要多久才能练到这等地步?”
卢覃道:“要能一掌打死宋义那样的对手,至少两三年罢。”想了一想,道:“倘若那人本身内力深厚,恐怕还能更快些。”云嘉沉吟不语。
程子墨道:“便是要逃,也总得有个去向。卢覃你可已有了主意?”
卢覃沉默了片刻,道:“现下没有别的选择,唯有回金乌堡一条路。”
程子墨想起他在林中说道,“这人武功高明之极,我派之中,恐怕只有师父,陆芝陆师叔和大师兄严汾,才有这等身手。”脱口道:“可倘若是你师父……”
卢覃道:“倘若是师父要取咱们性命,那便无法可想。回不回去,都是一样。”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相信是师父。”
未待程云二人答话,又道:“也不须要到金乌堡。亳州的虚日鼠堂便是我师父直属的部下,只消到了那里,便能将消息传给我师父知道。”
云嘉插口道:“可是这里到亳州也不下千里,咱们没了马……”
卢覃伸手按住了他手,道:“没有马,咱们路上想法子便是。现下已然不早,你先去睡罢。”
局天蹐地
三人熄灯歇下,程子墨翻来覆去,只是想着林中那人神出鬼没的身手,却如何睡得着?不知不觉五更将尽,外面天便朦朦胧胧地亮了。他以手支颐,抬起半个身子,看着身边那人。云嘉呼吸均匀,想是睡得正熟,一缕晨光落在他脸上,为他长而卷翘的睫毛投下长长的影子。程子墨凝视他俊美的脸庞,心道:“此行不论如何,我总要护得你平安。”
他听得身后轻轻响动,知是卢覃起来,翻身坐起。卢覃向他低声道:“程兄,我有几句话同你说,咱们到外面去,让云嘉再睡一会儿。”程子墨随他走到门外,将房门轻轻掩上,两人倚门而坐。
卢覃道:“程兄,你见过昨夜那人的身手,倘若白日相逢,你以为咱们胜算如何?”
程子墨一宿无眠,心中便是盘算此事,见卢覃问出,便道:“昨晚若不是你出其不意发针伤了他,咱们现下多半早成了地下之鬼。云嘉武功算不得一流好手,依我看,咱们便是三人联手,也未必胜得了他。”
卢覃道:“正是。此去亳州不下千里之遥,即便在路上买到马匹,日夜兼程,也总要数日,路上若被他追及,可大是凶险不过。”
程子墨点头道:“正是。这人武功心计都十分厉害,又有手下相助,要想平安逃到亳州可颇不容易。”
卢覃道:“本来咱们若是分头逃走……”
程子墨摇头道:“这人昨天下手这般狠毒,分明是要置咱们于死地,未必是只要对付你一个。”
卢覃道:“这人的用意,咱们到现在都不甚明了。虽说我心里怀疑陆师叔和大师兄,却也不能断定不是另有其人。”顿了一顿,道:“程兄,这次把你无端卷了进来,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程子墨怫然道:“你若当我是朋友,便别说这等话。再说云嘉现在是你们金乌派的人,遇上这等事,我岂能置身事外?”
卢覃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该把云嘉带出来的。”眼望程子墨,缓缓道:“程兄,倘若咱们路上果然遇上那人,力斗不敌,我希望你能护着云嘉逃走。”
程子墨心中震动,听他话中意思,却是要自己留下来同那人缠斗。果然卢覃接着道:“那人既然使金乌剑法,我同他交过手,又知道他的剑路,多多少少总能支持一会儿。料想他手下并无和他武功相若之人,你和云嘉便能夺路逃走。到了亳州,你见到我师父时,把我这个牌子交回便是。”说着取出一块令牌来。
程子墨见那牌子非金非铁,牌面黑沉沉地,隐隐现出一只暗红色的凤凰,知是他们金乌派的朱雀令,便不伸手去接,道:“这是你们门里的东西,应该交给云嘉才是。”
卢覃道:“云嘉不需要这东西,他是我派弟子,金乌派中人大都认识他。我这块给你,却是以备万一,你好以之取信。”将牌子塞在他手中。
程子墨沉默片刻,道:“不好。”
卢覃略为惊讶地看着他。程子墨道:“我留下,你带云嘉逃走。”
卢覃道:“程子墨,咱们俩都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护得云嘉周全,是不是?”程子墨点头。卢覃又道:“留下来拼命和救人逃走,哪一个做起来更容易些?”
程子墨一怔,道:“若论难易,自然是救人更困难些,可是……”卢覃截道:“程兄你既然比我年长了两岁,少不得要吃些亏,把容易的那事给我来做罢。”
程子墨语塞。以他的心意,若为了保护云嘉要自己搭上性命,自不会有半分犹豫,可要以卢覃的一条命去换取两人逃生的机会,却大不合他的性子。
卢覃道:“这个法子是万般无奈的下下之策。咱们当想方设法,不令他追上。若是不幸狭路相逢,总要先行同他斗上一场,打不过再逃,实在逃不走,才只好行此下策。” 微微一笑,道:“说老实话,我年纪还不大,可还不想这般就死。”程子墨苦笑,拉住了他手,却不知说甚么才好。
卢覃道:“那人既然使金乌派武功,我便将‘玄晖炁’心法告知你,你自习其法后,便能辨识他行功出手的动向。其他剑招,我当一一试演,你所习剑法同我金乌派截然不同,要学剑法一时怕是不成,但是你见过剑招后,当可自行思索以北冥剑法破解。”
这番话大出程子墨意料,惊讶之余,只道:“我听说金乌派武功自来不传外人,你这般做法,可不是……”
卢覃笑道:“眼前就有性命之虞,规矩门户什么的只好先放一放了。程兄,咱们事急从权,那‘玄晖炁’心法的第一句是……”
陟彼崔嵬
卢覃将“玄晖炁”心法传授完毕,已是天色大明。两人进屋叫醒了云嘉,将行李等物弃重从简,便动身上路,沿小路往东北颍州方向行去。三人都作了寻常乡人打扮,卢覃戴了一顶草笠,压得低低的,路上虽有几个行人,也没人留意他们。
中午三人在田间休息时,卢覃将一路“阳春白雪”剑法试演了一遍。接着放慢了速度,将每一招慢慢演来,令程子墨看清曲折变化之处,于关键处更讲解几句。云嘉看得几招,诧异道:“师哥,你这不是在教程师哥剑法?”卢覃看了程子墨一眼,笑道:“敌人武功太强,只好临阵磨枪。”
云嘉急道:“倘若师父知道,你……”卢覃不待他说完,便道:“都火烧眉毛了,只好且顾眼下。师父日后要罚,也只好由他去。”
云嘉怔了一怔,道:“你……你……”一连说了两个“你”字,忽然眼圈一红,转身发足向一旁奔去。
程子墨大奇,叫了一声:“小师弟!”便跟着奔了出去。他轻功远比云嘉高明,不多远便追上,将手搭在他肩上,道:“小师弟,你这是做什么?”
云嘉慢慢止步,却不转身过来。程子墨感到他肩头不住颤抖,似乎在强自压抑心中激动。
沉默半晌,云嘉终于开口,道:“程师哥,你明知道我门里武功不授外人,门下弟子有擅自外传者,要受毁伤筋脉、废去全身武功的严惩,怎地还去向卢师哥学剑?”语气中满是愤懑苦涩之意。
程子墨大吃一惊,道:“毁伤筋脉、废去武功?”
云嘉道:“正是。”转过头来,目光笔直地看着他,道:“我知道师哥怕咱们三个给那人追上了,抵敌不过,才要将那人所用的心法剑招告知你,是不是?”
程子墨心下歉疚,道:“是。不过我实在不知你们门中惩罚如此厉害。”
云嘉冷笑道:“哼,他是不是还叫你在危急时刻不必管他,只管护了我逃命?”
程子墨道:“是。”想了一想,又道:“你是咱们的小师弟,危险时候自然要先顾着你。”
云嘉怒道:“我知道我武功不济,拖了你们后腿。你们便如此替我想得周全,却没来问一问我可愿意。我才不要你们这般牺牲了自己来维护我,我……我宁可给那人一剑杀了。”说着拔出剑来,一剑斩在路边的一棵树上。
程子墨哑然。他在和卢覃商议脱逃之计时,的确未曾想过云嘉本人的意愿,只因在他心中,尽己所能保护云嘉不受伤害,乃是理所当然之事。这时才想到,先前卢覃建议由他留下拼命来换取程云两人逃生,自己便大不情愿接受,将心比心,云嘉自然也不愿意让两个亲如手足的师哥为护得自己平安而有所伤损。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直至卢覃走来,才将僵局打破,道:“歇得够了没有?够了咱们便接着走路。”
程子墨道:“云嘉才刚跟我说了你门里规矩,我看这剑还是不必再学了。”
卢覃蹙眉道:“程子墨,我说过了我还不想这般就死。你若不学金乌派的武功,路上那人赶来,这里怕是人人不能幸免。咱们若都不能活着回到金乌堡,还怕甚么师父日后追究?便是废去武功,总好过一命呜呼。”
程子墨无言可答,只看着云嘉。云嘉红了眼圈,却不说话。卢覃叹了口气,将他的头揽过来放在自己肩上。他身量其实并不比云嘉高出些,做这等举动倒是十分自然而然。云嘉就势伏在他身上,有一刻光景,两人便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程子墨甚是尴尬,不知当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还是该转身走开,正为难间,卢覃轻轻在云嘉背上拍了两下,道:“走罢。”云嘉依言离了他,默默无语地转身就走。
程子墨心道:“你倒是听他话的很。”忽然忆及云嘉十四五岁的时候,也曾对自己如此依恋信赖,言听计从,那时候的世界简单明澈,自己根本不消多想,随便几句话一个举动,便能令这少年平静下来或者破涕为笑。而不是如现今这般,对着他时,纵使绞尽脑汁,搜刮枯肠,也不知该说甚么做甚么方才妥当,一时心里百味交集。
他走出几步,忽然心生一念,脱口道:“小师弟,等这事过去,我便同卢覃同去金乌堡请罪,若是金堡主不肯相饶,大不了请他毁了我的武功便是。”
云嘉不答,只是快步前行。卢覃微笑道:“此番是情势所迫,师父未必便肯下狠手罚我。倘若当真要废去一个人的武功,你这番计较,不过是把我换成了你,又没赚到,有甚么分别?”
程子墨在心里叹了口气,暗想:“伤的是你还是我,对小师弟来说,恐怕还是大有分别的。”
行出未及一里,忽然听见风声中隐隐传来马蹄之声。三人彼此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个念头:“难道有人追来了?”卢覃打个手势,各人便在道旁长草从中伏下藏身。
刚刚藏好,便听得有一个声音道:“这里有人坐过的痕迹……等等,这棵树上有剑印子,该是不久前留下的。”程子墨听了这个声音,觉得颇为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
紧接着听得另一人道:“好端端地,谁会去拿剑砍树?多半是那些人故布疑阵。”
又有一人道:“不管是不是故布疑阵,谢师叔说了的,只要发现了可疑踪迹,不得擅自追赶,先得马上回去报告。”
程子墨听了“谢师叔”三个字,登时想起,原来这几个人是慧剑门的,第一个说话的人便是那日来应门的马脸汉子。但听他道:“也好,应兄弟这便回去报信,我和钱师弟接着追下去瞧瞧。”
卢覃凑在程子墨耳边道:“截住他。”
月出皓兮
慧剑门这三人武功不甚高明,三招两式便给程子墨等人制住,点了穴道。卢覃问那马脸汉子道:“谢冠英要找我们做什么?”
那汉子欲待不答,毕竟不敢跟明晃晃的长剑过不去,只得道:“谢师叔只吩咐咱们追人,可没交待是为甚么。”
卢覃哼了一声,将长剑抵上那人咽喉,轻轻一递,剑锋刚刚入肉半分,那人忙抢着道:“我说,我说。谢师叔说,卢公子和程公子杀了独浪帮连沈泽之内这这许多人,却不告而辞,这里面恐怕有鬼。又说那日伤了宋掌门的人,用的手法其实是金乌派的,谢师叔说,不把几位请回来问个明白,实在是不能放心……”
程子墨道:“谢冠英便叫你们这几个人来‘请’我们回去么?”
那汉子苦着脸道:“不是,凭咱们这几个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敢请得动三位大驾?是谢师叔把门下的人都分成了小队,三四个人一队,叫咱们分头来探一探这城里城外的路径,若发现了几位的踪迹,便赶紧回去报告,接下来要怎样我可真的不知道了。”
程子墨心道:“谢冠英前晚中了毒针,唐仲杰曾说他活不了十二个时辰,居然活着不算,还派人来追我们。”心念一动,问道:“宋志武呢?”
那汉子楞了楞,道:“宋小兄弟?听说好像是病了,在西院休养,我没亲见。”
程子墨心下了然,看了一眼卢覃。卢覃会意,伸指将这汉子哑穴也点了,同另外那两人摞在一处。云嘉道:“师哥,要不要杀了他们?”
程子墨愠道:“小师弟,他们不过是受人差遣,既不是跟咱们有甚么过节,也没伤到了咱们,你怎地上来便动杀人的念头?”他向来对云嘉温言软语,这时却颇为声色俱厉。
云嘉一怔,撇了撇嘴,正要说话,卢覃已道:“程兄说的很是。何况杀了这几人也无济于事,谢冠英不见了他们回报,定会再遣人来寻。”说话间一手一个,将三个人远远地抛入道旁草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