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覃轻笑了一声,向程子墨低声道:“你听他们口口声声把杀人的罪名统归在我头上,半点并没你的份,你还非要留下来同我一起顶罪么?”说着抬步走出屋去,程子墨忙跟了出去。
卢覃提气扬声道:“门外可是独浪帮诸位当家?”
“砰”的一声,院门大敞,几十人手持火把刀剑纷纷闯入,为首一个黑脸大汉,手持双锤,戟指怒目道:“卢覃,你害死帮主和一干弟兄,咱们便和你拼了!”
谗口嚣嚣
那大汉闯进院子,一瞥之下,已见到房门敞开的耳房内的惨状,惨然道:“果然我们来迟了一步,帮主已经遭了这厮的毒手。” 跟着便有七八人叫了起来:“杀了卢小贼,为帮主报仇!”
卢覃斯斯文文地向那大汉拱了拱手,道:“这一位使双锤的可是郑岱郑当家?在下为了追查假扮沈帮主、杀害宋掌门的凶手,刚刚寻到此处,便见到沈帮主一干人等已不幸身故,到底何人下手,却是茫无所知。”
那大汉正是独浪帮的副帮主郑岱。他见卢覃一口道出自己名字,倒是微微一怔,随即圆睁怒目道:“你休得巧言舌辩,明明你约了我家帮主到此地来,便是为了下此毒手,这当儿倒推得一干二净!”
卢覃道:“郑当家,你家帮主为人所屈,诬陷他杀了慧剑门宋掌门,是在下费了一番工夫替他分解。若是在下有心加害,则今日下午便帮着慧剑门一干人将沈帮主杀了,又何必多费这番手脚?”
郑岱愣了一愣,道:“谁知道你金乌派藏了甚么诡计。你害死沈帮主,乃是我帮中兄弟亲眼所见,还想抵赖不成!”说着向身边一人一指,道:“杨厉,你来同他对质!”
卢覃凝目看去,见那杨厉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他满面通红,神情激动,指着卢覃道:“你晚上派人送信给沈帮主,说是有要事相商,约他到这汪家老宅来面谈。我本来信不过,可帮主却说你白日里帮忙示好,是友非敌,便不加防范,只带了几个人前来赴约。谁知帮主白白信了你这奸贼,竟至于命丧你手。”
卢覃淡淡道:“你说沈帮主命丧我手,可是你亲眼所见?”
杨厉大声道:“自然是我亲眼所见。你还没来时,沈帮主叫我去打些酒来,要请你吃。我打酒回来,正撞见你正和沈帮主,郭大哥,陈大哥他们相斗。我亲眼看见你一剑……一剑刺进郭大哥咽喉。”说着哽咽起来,道:“当时沈帮主身上已经受了几处剑伤,看见了我便向我打手势,教我回去报信。我刚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沈帮主长声惨叫,想是着了你的毒手。”
卢覃道:“你既然撞见了我在行凶,我怎的容你逃走?”
杨厉道:“你背对着我,因此没看见我,我可认得你的身法剑招。”向耳房内一指,道:“你敢说不是你下的手,咱们便去检视沈帮主他们身上剑伤,看看是不是金乌派的招式。”
卢覃苦笑道:“沈帮主他们身上的伤,在下已经检视过,确是金乌派的剑法无误。只是剑法虽是金乌派的,动手行凶的人可未必便是。”
郑岱怒喝道:“你还要强颜狡辩,这鄂州城里金乌派的人便只有你们两个。谁都知道金乌派的剑法只传门人子弟,倘若是外人偷学了你金乌派的一招半式,能在一时三刻里杀了沈帮主和这许多弟兄么!”
卢覃叹了一声,知道此事已无法辩解。忽听得一人道:“在下程子墨,乃是北冥老人座下第八个弟子,可不是甚么金乌派的。今日一整天到现下,在下都同这位卢兄弟和另一位云兄弟在一起,可以一力担保他二人决不是杀害沈帮主的凶手。”说话的正是程子墨。
杨厉“啊”的大叫一声,道:“是你!”他一进来便全神贯注在卢覃身上,直到程子墨开口,才注意到他,当即跳了起来,一手指着程子墨,道:“就是你!”
程子墨大奇,道:“你认得我?”
杨厉道:“那姓卢的恶贼同帮主相斗时,你便笑嘻嘻地站在一旁看着。陈大哥要逃走,是你在旁发了一掌,将他截了下来。”
程子墨气往上冲,不知他为甚么又攀附上了自己,踏上两步,道:“你再说一遍,你看清楚了那人是我?”
杨厉道:“我……”说了这一个字,忽然身子僵直,仰面翻倒在地。离得他最近的郑岱和程子墨两人都是一惊,同时抢身上前,但见杨厉双目圆睁,却是已经气绝身死。
郑岱撤身后跃,长声冷笑,道:“程公子,你好毒辣的手段,只是这里这许多兄弟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要将我们一个个都杀了灭口,恐怕也不容易!”手一挥,登时有七八个人抽出兵刃,攻上前来。
程子墨心中雪亮,杨厉突然死去,定是有人在旁发射细针之类的暗器,便如同唐仲杰对付谢冠英一般。唐仲杰的飞针以机括射出,当时用来袭击十步开外墙头上的卢覃依然准头不失。他那主人自然也有这件厉害暗器,这时想必便躲在周围屋顶树梢。他抬眼四望,要寻找那人的藏身之处,两三柄刀已然砍到自己门面。这时候无法可想,只得抽剑抵御。
独浪帮这些人武功虽然够不上一流好手,但出手凌厉,竟是不顾自身,但求两败俱伤之意。程子墨又不愿意伤他们性命,再造无谓杀孽,一时之间,竟被迫得手忙脚乱。
但听得身后叮叮剑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却是卢覃与独浪帮众人交上了手。他下手可不如程子墨那般容情,剑出如风,招招抢先,顷刻间便伤了三四人。郑岱大喝一声,舞动两柄大锤,攻上前去。他膂力惊人,这两柄大锤足有一百余斤,抡将起来呼呼有声。卢覃不与他正面相接,手腕一抖,一柄长剑便从两个锤头间穿了过去,刺中了郑岱胸前的膻中穴。正是金乌派中的“玄晖炁”心法。卢覃这一门功夫练的并未到家,变招后便无法催动内力,但是膻中穴是人身要穴,只以剑尖浅浅刺入一分,郑岱便经受不起,当当两声,两柄大锤脱手落地,一只更砸在他自己脚面上,登时筋断骨折。郑岱长声惨叫,晕了过去。
独浪帮中抢出两人,将郑岱扶了下去。一时又上来一胖一瘦两个老者,手持薄刀,使一路八卦连环刀法,与卢覃斗在一处。走了十一二招,卢覃叫声“着!”,两老者双双中剑,一中手腕,一中腰间,虽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却是无法再战。
程子墨一面抵挡攻向自己的剑招,听得那边惨叫连连,忍不住转头去看,见卢覃出招狠辣凌厉,接连有人伤在湛青剑下,不由得大是不以为然:“这些人是出自误会才来找你拼命,你出手这般不留情面,伤了这许多人,这梁子可结得愈发大了。”他这一分心,剑招不免迟滞,与他对敌的一名独浪帮帮众瞧出便宜,当即挥剑直入,径砍他腰胁。程子墨退后一步,左足微幌,右足飞出,正中那人手腕,那人一柄剑脱手,斜斜飞了出去。程子墨未及收足,右首抢出一人,手提厚背大环刀,向他腿上便砍。当的一响,却是卢覃伸剑将这一刀挡出。
卢覃叫道:“程子墨,你没心思打架,趁早走路是正经。”程子墨心想独浪帮众人一心要杀的是卢覃这个凶手,自己寻隙逃走,恐怕卢覃更加陷入了重围,当即摇头道:“你先走。”
正当此时,哗喇一声巨响,天空中一道闪电劈了下来。这一下出其不意,人人都是一怔。卢覃反应甚快,看准独浪帮人群中露出一条缝隙,纵身窜了出去,足尖在院墙上一抵,飞身便上了墙头。
其时独浪帮众人四下里团团围住了宅子,几十个火把照得半空亮晃晃地,卢覃在墙头一立,见东南角上人相对少些,深吸一口气,正欲发足奔去,忽然间细风袭面,四枚钢针分别向他上中下三路射来。
风雨如晦
程子墨见卢覃跃上墙头,正欲寻隙跟上,忽见空中几点银光微闪,一时惊惶得仿佛心都停跳了一拍,只来得及大叫一声:“小心暗器!”便见卢覃身子一折,从墙头摔了下去。
程子墨大惊之下,再顾不得手底下是否会伤着人命,刷刷刷几剑将围住自己的三四人迫开,几步抢到了院门边。众人大叫:“截住他!休要让他走了!”程子墨听得背后风声,有人一刀往自己背上招呼过来,他也不回头,听风辨势,一剑向后递出,正中那人手腕。紧接着左旁有人一剑刺来,程子墨不及回剑,避开剑锋,伸指在他剑身上一弹,那人拿捏不住,一个踉跄,程子墨抢上一步,飞足踢中了他腰眼。这一脚他使足全力,那人哇哇大叫,整个身子向后飞去,将后面的三四人都带倒了。
程子墨舞动长剑护住门面,冲出门去,却见墙根下空荡荡的,并无卢覃的踪影。四下一望,只见数丈开外,十来个持着火把的独浪帮帮众正发足向东急奔,隐隐听到有人叫道:“那姓卢的奸贼往这边去了!大夥儿快追!”
他心中一松,想卢覃既然逃走,则多半并未被毒针打中。欲待另寻一路逃走,到东城门外小客店去同云嘉会合,到底未曾亲眼见到卢覃是否受伤,终归放心不下,一犹豫间,还是跟在独浪帮众人身后追了下来。
他内功高出独浪帮众人甚多,不一会儿工夫便越过众人,赶到了前头。众人追得一阵,奔进了一个小树林。此时天空中雷声大作,片刻间便有黄豆大的雨点浇将下来,把独浪帮帮众手中火把均打灭了,树林里漆黑一片。
程子墨正彷徨无策,哗喇一声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隐约见到前方几十步有一个人影,依稀便是卢覃,程子墨大喜,当下发足向那人奔去。那人听到他脚步声,当即收步,转过身来。程子墨刚刚奔近,突然间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无声无息地自对面刺了过来,刹那间便到了他胸腹间。他大骇之下,已不及拔剑招架,急步向右跃出,剑锋堪堪贴着他衣襟飘了过去,眼看着这一剑剑势已尽,不知怎的剑身徒地一转,又折了过来,直奔他左臂而来。程子墨身子急侧,那剑却如毒蛇般沿着他左臂蜿蜒而上,由臂至肩,程子墨避无可避,但觉颈间一凉,剑尖已抵上了他脖颈。
正当此时,黑暗中剑光疾闪,宛若一道电光,直逼程子墨对面那人而去。程子墨只觉颈间一阵刺痛,那人已回剑自守,叮的一声两剑相交,紧跟着叮叮叮密如连珠的数下撞击。程子墨心知是卢覃相救,定一定神,依稀辨明两人身形,拔剑上前相助。
这时候大雨如注,浇得三人都浑身湿透,林中本就昏暗无比,雨水又顺着头发眉毛流入眼睛,几乎甚么都看不清,全凭剑上一点光芒,和混杂在雨声中若有若无的风声,来辨明对方招式来势去向。这等交手原极是凶险,但对手武功实在太强,程子墨自忖便是白日相对,也决计不是他的对手,唯有趁对方也目不见物之际冒险行击,或有一线胜望。
又交得几招,那人斜舞剑圈,纵身跃后,程子墨正要上前进击,模模糊糊地瞥见他左手仿佛伸向腰间,心念急闪,大叫一声:“不好!”飞身向旁一扑,抱住了卢覃便向地下滚去。但听得嗖嗖细响,数根钢针自头顶飞了过去。
那人一击不中,当即纵身上前,提剑便向程卢二人的所在砍去。程子墨来不及起身,勉强挥剑挡格,那人左手倏出,竟用两指捉住了他剑锋,右手剑招一吞一吐,忽地转了个弯,削向他肩头。程子墨要想保住这条手臂,非撤手放剑不可。无奈中五指一松,向后一让,长剑便被那人夺了去。乌黑的长剑如一条墨龙一般夭矫递进,向程子墨当心袭来。
突然间那人闷哼了一声,急步后跃。噗通一声,却是程子墨那柄剑落在地下泥水里。大雨滂沱中又是一道闪电而过,只见那人转身发步急奔,瞬间便没入林间黑暗中。
程子墨和卢覃在地下滚得一身泥水,狼狈无比。眼见那人去得远了,两人从泥涂中站起身来,回想方才情形,兀自心有余悸。这一番相斗为时虽短,却是生平第一的惊心动魄,两人对视一眼,不自禁的双手相握。
卢覃低声道:“我发针射中了他。”程子墨一怔道:“你哪里来的针?”卢覃道:“从唐仲杰身上拿来的。他这样子的针筒共能发四拨八枚针,我见里面还有两针,便顺手拿了出来。”程子墨吁了口气,想那人虽中了毒针,想必自有解药,笑道:“幸好有唐大侠的毒针救命,否则我们俩今夜就双双毕命小树林了。”
卢覃道:“你脖子上的伤怎样?”
程子墨摸摸颈侧,触手粘乎乎地甚是疼痛,道:“伤了一点儿皮肉,不碍事。”他回思方才黑暗中如鬼似魅的那一剑,越想越觉得心惊,问道:“那人使的真是金乌剑法?当真邪门的紧。”
卢覃道:“有些是,有些不是。伤你的那一剑用的是金乌派的玄晖炁心法。最后那一剑,是金乌派‘阳歌天钧’剑法中的一招‘凿壁偷光’。”停了一停,叹道:“‘阳歌天钧’是我派中最高深的一套剑法,纯以‘朱曦罡气’运使,外人决计偷学不来。这人武功高明之极,我派之中,恐怕只有师父,陆芝陆师叔和大师兄严汾,才有这等身手。”
程子墨道:“那人杀了沈泽一干人,却栽赃给你,方才又接连痛下杀手。嗯,他是想杀了你,却推到独浪帮头上。你几时结了这般仇家?”
卢覃叹了口气,黯然道:“我不知道。”
程子墨握着他的手,只觉他手指微微颤抖,想是想到了下毒手之人多半便是他本门中的师父师兄,不由得颇为他难过。
两人沉默了片刻,雨水仍是不住地倾泻下来。卢覃道:“走罢。”
程子墨精神一振,道:“是,咱们出城去找云嘉去。”
道阻且长
两人出得东城门外,在那小店客房里找到了等候的云嘉。云嘉见到两人狼狈形状,不禁颇为惊讶,及待看到程子墨脖颈上长长一道血痕,更是吓了一跳。一面找出金创药来,一面埋怨两人不许自己跟去。程子墨心道:“幸好你没跟去,否则怕是还要多饶上一个。”
程子墨颈上剑伤虽长,入肉却是甚浅。云嘉一面替他清理上药,一面问道:“对手是什么人?”程子墨与卢覃面面相觑,只是苦笑,这一晚两人差一点连命也送了,却连对方的面貌如何都未看见。
程子墨三言两语,将汪家老宅的事情说了。云嘉越听越惊,道:“这人知道你们今晚会找去汪家老宅,才事先假借师哥的名头,骗沈泽他们前去。”程子墨道:“多半唐仲杰说出汪家老宅来,也是他的授意,否则唐仲杰怕他怕得这么厉害,怎会轻易说出他的下处?”
卢覃道:“唐仲杰露的破绽太大,我们既然能看破那人假扮沈泽的诡计,那人多半也会想到咱们下一个便要疑心到唐仲杰。”说到这里,三人都是惕然心惊,敌人武功高强,更兼心计过人,己方的行踪都被他抢先料定,而直到现下,自己对他的身份来历仍是一无所知。
云嘉道:“那个独浪帮的杨厉,多半是那人故意放回去报信的。他怎地又说,那个凶手杀人之时,程师哥也在一旁?想必是那人假扮卢师哥杀人,让手下却扮成了程师哥。”
程子墨笑道:“要假扮卢覃可不容易,别的也罢了,他这双眼睛别人可是冒充不来。是以那人只能背对着杨厉,再叫个人扮成我的模样,以确其信。”说着不禁向卢覃看了一眼,见那双颜色清浅的眸子被烛火一映,有如玛瑙般温润剔透,凝睇流眄,秀美难言,不禁心中一动,寻思:“原来他生的这般好看,我从前却是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