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覃略一沉吟,道:“唐师兄,咱们再来试试这一招。”说着仍是一招“凤点头”攻向唐仲杰。这次唐仲杰已有防备,便仍是用“左右逢源”挡架。却见卢覃右手轻扬,微微一转,不知怎的竟从他两掌之间穿了过去,轻轻按上了他胸口。众人都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一掌并未用力,唐仲杰一怔之间,卢覃已然撤掌,道:“当时情形,可是如此?”唐宋两人思索片刻,一齐点头。
卢覃道:“此关节甚是要紧,你们确乎瞧清楚了?”
宋志武道:“那人出手,确实是这样,与卢师叔你……分毫不差。”唐仲杰叹道:“卢贤弟果然好身手。”
卢覃摇了摇头,道:“惭愧。以我功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却不能再出内力震伤对手心脉。昨日那人的武功,可比区区在下高明得多了。”
众人面面相觑。眼见卢覃方才与沈泽相斗大占上风,武功之高,远胜在场诸人。欲待不信,又不能不信。
厅中沉默得片刻,唐仲杰开口道:“卢师弟的意思,昨天来的不是沈泽,杀我掌门师兄的凶手是另有其人?”
卢覃道:“此事甚是蹊跷,在下一时也不能道清端详。只是以沈帮主的功夫,似乎并不能在一招之间,便取了宋掌门的性命。方才宋公子和谢师兄都曾言道,昨日那人上门来时,戴一顶斗篷遮住了半张脸。倘若他真是沈泽,既然上门来便自报姓名,又何必要遮遮掩掩?难不成是他的脸型其实和沈帮主并不相像,纵使易容改妆,也难以尽掩?”
临深履冰
独浪帮众人去后,唐仲杰便请卢覃三人去备下的客房休息。三人进得房内,云嘉问道:“师哥,你说昨天的那个人比你武功还高,是不是真的?”
卢覃道:“自然是真的。”向程子墨道:“实不相瞒,昨日那人出手,最后那手腕一转,用的是金乌派的‘玄晖炁’内功心法。”程子墨和云嘉都“啊”了一声,甚是惊讶。
卢覃道:“这一套心法用来转换内息,在一招力道去势俱尽时仍能有回转变通之余地。此法极是艰深,我派弟子入门之后,至少要到第七年上,将‘阳关三叠’、‘阳春白雪’和‘阳煦山立’三套剑法都练得全了,才能得授。我自上年秋天开始习练,至今也不过有二三成的工夫。那人能在转换之间一掌将宋义打死,则少说也有了六七成火候。”
云嘉道:“难道那人竟是咱们门中的人?咱们门里现下在江夏的……是五师兄,还是大师兄?”程子墨前日听卢覃说起金乌门下纷争,心中便也想到了此节。
卢覃摇了摇头,道:“五师哥向来同我交情不错,知道是我接了这趟差使,应该不会插手让我为难。况且他的功夫比我高得有限,使那一招或许能伤得了宋义,却决不能一击之下便取了他的性命。以大师兄的武功倒是够了,只是我也想不出他为甚么要亲自跑到这里来,把师父的远房侄儿打死。若说是为了慧刀门在这一方的势力,大师兄的赤焱坛本来就掌管江夏六路,慧刀门虽然不在我派制内,有宋义这层关系在,也好算得是金乌堡的从属。杀了宋义,便等于是断了这个臂助,对他赤焱坛可有什么好处?”说着皱起眉头,百思不解。
程子墨道:“昨日那人假扮了沈泽前来,分明是要挑动慧刀、独浪两派相争,又或是要借慧刀门和金乌派的手灭了独浪帮。这人武功如此高明,却肯在这小小的鄂州花费偌大工夫,恐怕另有所图。”
云嘉道:“咱们既没上这个当去寻独浪帮的晦气,只怕他还有别的计较。”
卢覃微笑道:“横竖现在有一个人在这里,咱们盯着他,多半便能顺藤摸瓜,找出背后的正主儿来。”
这天晚上并没有月亮,程子墨趴在院墙外最大的一棵树上,浓荫将他统遮没在黑影里。此刻虽是夜深,却并非是万籁俱寂,远近十乡八里数百只青蛙声声不歇,聒噪成一片,只听得程子墨头昏脑涨,两太阳生疼。
将近三更,院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走出来一个人,一身是黑,却是夜行打扮。他四下里张望,并不见一人,便轻轻掩了门。
正欲施展轻功一掠而去,只听得身后门里有人冷冷地道:“这夜半时分,唐师兄却要到哪里去?”
那人正是唐仲杰。他错愕转身,见那院门慢慢地又开了,一个人踱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却是师弟谢冠英。
唐仲杰张了张口,正要说话,谢冠英抢着道:“唐师兄莫要跟我说,今晚月明风清,要出门兜兜风。”抬头望了望天,道:“天色这般晦暗,看来怕是有一场大雨要下。”
唐仲杰咬了咬牙,道:“谢师弟既然早有防备,等在这里,有甚么话便直说了罢。”
谢冠英道:“唐师兄,今日那个卢家小子出手演示武功,力证沈泽不是凶手,本来今晚要去攻打独浪帮的计划便不成了。唐师兄这便要去向那人报告么?”
唐仲杰一怔之下,已知自己的行为原来早落在此人眼中,哼了一声,道:“是又如何?谢师弟有甚么条件,一并痛痛快快提出来罢。”
谢冠英似未料到他这便一口坦承,愣了一愣,道:“小弟也不敢提甚么条件,只是想请唐师兄高抬贵手,不来和我争这掌门之位,小弟便足感盛情了。”
唐仲杰冷笑道:“你不用说的如此客气,直白了讲,我若不应了这事,你便要嚷将起来,指证我勾结了外人来害死宋师兄。”
谢冠英道:“我岂敢要挟唐师兄。只是那一招‘凤点头’如此蹊跷,连两个外人都能在半日内瞧出端倪,以唐师兄的眼光见识,怎可能被蒙在鼓里?”
唐仲杰道:“莫忘了你也是在当场的人。”
谢冠英悠然道:“唐师兄当时挡在我身前,那招‘凤点头’的最后变化我便没瞧见,这个有宋贤侄可作证见。将那一招看得仔细明白的,只有唐师兄和宋贤侄两人,你们俩不提,我自然不知,况且我一心伤痛掌门人之死,岂有余裕想到其他上头?”
嘿嘿笑了两声,道:“宋贤侄不提这一节,自是他小人家见识短少,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唐师兄不提,可不知道是甚么缘故了。”
唐仲杰哼了一声道:“谁想这姓宋的小子今天还是当着人说了出来。”
谢冠英道:“大家今天听了这番话,这会儿脑子正乱,固然还没想到那上头去。但是我只消一提此节,再将唐师兄房里那两封信给大家看上一看,大家自然会恍然大悟。”见唐仲杰目光闪烁,不待他开口,便道:“唐师兄莫要惊慌,那两封信已被我藏在一个稳妥的所在,保证旁人一时寻不到。待我当上了掌门,自然将信完璧归赵,决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唐仲杰沉默片刻,道:“谢师弟,你既然已经看过那信,便该知道我唐某人不过是一个棋子,决断这事的正主儿是什么来头,岂是我区区小卒可以说得动的。”
谢冠英道:“既是棋子,那正主儿想必也不在乎是唐师兄你来当这个傀儡掌门,还是由我来当。我今天等在这里,便是要请唐师兄引我去见一见那人,还望唐师兄莫要推辞才好。”
唐仲杰叹了口气道:“谢师弟已经什么都想到了,我这个做师兄的还有甚么话可说?那人在南塔街汪家老宅,咱们这便走吧。”说了这句话,便转身欲行。谢冠英见他举步,正要跟上,突然唐仲杰“啊”地叫了一声,声音中充满惊恐之意,眼望谢冠英身后,颤声道:“郑师弟,宋师侄,你们怎么……”
谢冠英一惊回头,却见身后空荡荡地,哪里有半个人影?他刚心叫不好,但听得身后细小暗器的破空之声,跟着后颈上仿佛被个虫子狠狠叮了一口,登时眼前发黑,合扑栽倒。
与子同仇
唐仲杰踏前一步,将昏迷不醒的谢冠英身子翻了过来,往他怀里一摸,掏出两张薄薄的纸柬来。他心下松了一口气,冷笑着低声道:“你故弄玄虚,还道真能唬住我不成!”拔出腰畔短刀,对准谢冠英的咽喉便欲刺将下去。
忽听得身后有人道:“这两封信既然如此要紧,唐师兄,不知可不可以让在下也见上一见?”
这声音清朗柔和,落在他耳里却无异于催命的符咒一般。唐仲杰一时脸色发白,慢慢转过身来,见卢覃不知何时坐在离他约莫十步开外的墙头上,神色淡然地瞧着自己,刚才的那几句话正是出自他口中。
跟着头顶树上衣袂带风,有一人自上轻飘飘地翻落,站到自己面前,却是程子墨。
饶是唐仲杰老奸巨猾,这时也不禁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程子墨笑道:“唐师兄不必惊慌,有甚么故事,慢慢编圆了再说不迟。”伸出手来,道:“拿来。”
忽听得卢覃厉声喝道:“小心!”程子墨心中一凛,夜色昏暗中风声劲疾,两枚细针已到了眼前。情急间不及拔剑,仰天一个铁板桥向后便倒,几乎能感到那两枚针擦着脸畔过去。耳听得空中又是嗖嗖两响,却是奔一旁卢覃而去。百忙中回眼向身后一瞥,但见墙头一道炫目的剑光划过,紧接着叮叮两声细响,卢覃拔剑将两枚针打飞。
唐仲杰这飞针是在腰带间暗藏机括,不需扬手抬腕,只消手指轻轻一扳便飞出,端的是来无踪迹,昏暗中尤其令人难以防备。幸而程卢两人先前见到唐仲杰放飞针将谢冠英刺倒,心下存了戒惕,才没着了道儿。
唐仲杰正是要争得这一刻迟缓,右手扣动机括发针,左手便将手中的薄纸一团,塞进了口中。卢覃身随剑进,从墙头飞掠而下,无奈当中隔了十来步距离,到底迟了一步。唐仲杰闷哼一声,双肩“肩井”,腿上“伏兔”,一齐被剑尖刺中,软软地坐了下去。
程子墨哼了一声,正要上前,唐仲杰知他心意,抢着道:“这信纸是主人特制,遇水即烂,程公子不必点我‘胃仓穴’迫我再将其吐出了。”
程子墨冷笑道:“便没了信,有这姓谢的人证在这里,要在慧刀门揭穿你也是轻而易举。”
唐仲杰道:“这‘鸿渡针’上附的药,只有主人有解,我便不动手,谢冠英也活不过明天这时候了。”叹了口气,道:“两位要在慧刀门里说些甚么不利唐某的话,只管说去便是。身败名裂固非唐某所愿,只是我那主人既不许我说出他的名字,唐某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说到这里,忽然间双目暴睁,喉头格格作响,神情刹时变得说不出的惊惶恐惧。他慢慢张大了嘴,却是再说不出一个字。
程子墨和卢覃同时抢身上前,但见他七窍中都有血流出,竟是中毒身亡。
卢覃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向程子墨低声道:“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那信纸上有毒。”程子墨心念一转,已然省悟,道:“他那主人想必是吩咐过他,在紧要关头,便将那特制的信纸吞下去,好毁去证据,事先却在纸上下了剧毒……这人好毒辣的心思手段。” 向地上的唐仲杰看了一眼,道:“他刚才说那人在南塔街汪家老宅,却不知是真是假。”
卢覃道:“事已如此,咱们今夜总不能不去走上一遭。”停了一停,道:“云嘉还在后院监视。我过去跟他说一声,让他不必和我们同去了。”这话中了程子墨下怀,点头道:“小师弟武功不甚高明,还是留在这里妥当。”
两人重回院里,卢覃自去嘱咐云嘉,程子墨想了想,便跳进宋志武房里将他叫醒,将方才情形大致说了两句。宋志武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乍听得两个师叔一死一伤,且各怀鬼胎,不由得大是惊惶无措,自是程子墨怎说便怎行。程子墨向他打听了南塔街汪家老宅的位置,令他叫人起来去照应门外昏迷的谢冠英。一时卢覃回来,两人便出门向南塔街而来。
那南塔街汪家老宅坐落在洋澜湖畔,离慧刀门所在的百子正街离得约有里许,两人施展轻功,依宋志武所言途径,没费甚么周折便寻到了南塔街。那汪家老宅是所三进的大屋,据宋志武言道原是某家京官的故宅,如今年深日久,早已无人居住。但见门上油漆剥落,挂的两盏灯笼未点蜡烛,依稀瞧着蒙尘积垢的样子。
两人越墙而入,见院中正厅黑沉沉地,西首耳房内却透出烛光,当即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掠到房前。但见房门虚掩,露着一缝,室内却是静悄悄地全无声息。程子墨等得片刻,便悄悄探身凑近门缝边,向内望去。这一望之下,不禁大惊失色,几乎没脱口叫出声来。手一抖,将门推得大开。
只见这小小一间耳房内,椅上地下,横七竖八地竟倒了七八个人,烛火闪耀之下,照见这些人脸上身上俱是斑斑鲜血,个个身子僵硬不动,显是死了。当中一人,身着黑衣,手握流星锤,正是白日里见过的独浪帮帮主沈泽。
程子墨一时惊得呆了,定一定神,缓缓向两边看去,见有个死人的面貌甚是眼熟,认出是沈泽带去慧刀门的众手下人之一。室中除了沈泽,所有人衣饰都一模一样,看来皆是独浪帮的帮众。心想:“唐仲杰明明说这里是他主人的下处,怎地沈泽和他手下人却死在这里?难道是独浪帮发现了那人的踪迹,过来探视,以致被杀?”
卢覃一言不发,进了屋子,一一检视沈泽等人身上伤口,半晌立起身来,苦笑道:“程兄,这回的麻烦可是不小。”一指地下死人,道:“这些人身上剑创,轻重去势,分明是伤在金乌派 ‘阳关三叠’、‘阳歌天钧’两套剑法之下。”
一语未了,只听院门外远远传来脚步声响,似有许多人向这边奔来。风中隐隐传来人声,依稀是道:“围住了宅子,莫让杀害沈帮主的恶贼逃了。”
卢覃眉头一扬,道:“大队人马来啦。程兄,这里死了这许多人,只怕便是我金乌派的人下的手,横竖我是脱不了干系。你北冥派可大不必卷进来蹚这趟浑水。我出去见门外的人,你得空走了便是。”
程子墨忿然道:“你当我是甚么人,咱们一路同来,有甚么事自然一道担当,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卢覃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便一齐出去。只是待会若是动起手来,你不必顾我,若得脱身,便往东城门外小客店去会齐。我早嘱咐了云嘉,在那里等我们。”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但听得大门外脚步纷碎,人声嘈杂,来的一干人已然将这宅子围住。此时天际浓云翻滚,隐隐传来闷雷之声。来人皆手持火把,照得院子四角上的天空都红了。
但听一人高声叫道:“金乌派姓卢的小贼,快快出来受死!”又有一人叫道:“你放出这等毒计来害咱家帮主,咱们独浪帮今天若让你走了,弟兄们誓不为人!”程子墨凝神倾听这些人的脚步呼吸,察觉来的不下七八十人,大多武功不弱,虽想独浪帮自沈泽以下,单打独斗都不是自己和卢覃的对手,可这许多人一拥而上要来拼命,对付起来可大也不易,且这些人同自己无冤无仇,又不能当真痛下杀手。一时颇为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