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记----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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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子墨无可奈何,只得自己走上楼去。卢覃已然在窗边落座,看他一个人走来,含笑道:“程兄请坐。怎么云嘉没一起上来?”
  程子墨道:“他刚刚想起有件东西失落在客栈,要回去取去,叫我们先吃着等他。”
  卢覃看了看他,忽然嗤地一笑,道:“程子墨,你这人便是不能撒谎。旁人还没怀疑甚么,你先自己目光闪烁、手脚打颤起来,简直不打自招。”
  程子墨才说了一句话便被他拆穿,窘迫之余倒也心下轻松,笑道:“卢兄明察秋毫,想必是知道云嘉去向了?”
  卢覃道:“我当然知道。云素虽然说了再不见他,他必还是不肯就死心的。”
  程子墨在他面前坐下,听了这话微微一怔,正要说话,店小二送了茶水上来,又请两人点菜。卢覃让程子墨。程子墨将云嘉那个荷包在手里掂了一掂,笑道:“把你们这里的好酒先来一壶,再拣你们拿手菜随便上罢。主人既然不在,咱们不必替他省钱。”店小二应了下去。
  程子墨问道:“怎么云素不愿意再见云嘉?”
  卢覃以杯盖拨弄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拨弄了好一会,才慢悠悠地道:“赵文轩是个甚么样的人,你也见了。这人虽然讨厌,可也算不上大奸大恶之徒,咱们又不能当真杀了他,最多捉弄他一回,难道他还会就此改了不成?现下云素有了孩子,他对她也不算太坏。云嘉帮不了什么忙,见了面不过是徒增难过而已。”
  程子墨默然。虽然觉得赵文轩待云素并不能用“不算太坏”来形容,但云素的处境确是旁人不能改变。叹口气道:“可怜云素,怎么偏遇上这等样人。”
  卢覃冷笑道:“云素可怜,不是她遇上这么个男人,而是她出生在云家,有云锐那般的老爹。”
  程子墨一怔,道:“你说的是。”举杯喝了口茶,想起云嘉昨晚从赵府出来时的伤心情状,忍不住又道:“我从前总是羡慕云嘉有父母姐弟,一大家子人何等热闹。却没想到有了家人,也多了这许多烦恼忧心之事。”
  卢覃凝目看着他,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你难道没有听过?”
  程子墨摇头道:“没有。这是哪里的话?”回思这两句话,不由得心有所触,喃喃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卢覃微笑道:“这是《佛说妙色王因缘经》里的偈言。下句是:‘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程子墨道:“嗯,是‘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一时心中感慨莫名。他从小在北冥派长大,师父慈爱远多于威严,一众师兄姐对他爱护有加,生活中除了练武,便是种菜养鸡,可谓心无挂碍,无忧无虑。若不是云嘉在三年前一走,恐怕他一直都不知道忧惧愁闷为何物。这“爱生忧怖”的滋味,尤其在这半个月里,可是尝的多了。
  他出神半晌,展颜笑道:“这前两句说的甚好,后两句么……若离了爱才能无忧无怖,那我还是宁愿忧怖的好。”
  卢覃笑道:“‘世人常迷,处处贪著,名之为求。’程兄要执迷不悟,那也无妨。”
  程子墨道:“执迷便执迷。横竖人都有一死,死了便自然解脱,无忧无怖。活着的时候,倒还不用如此性急。”他心中却想,你不是自承也喜欢云嘉,又说云嘉对你并无别般心思,难道你便不难过?这一问却不便出口。
  他看了看对面卢覃,心中隐隐觉得这般与他说话有些奇怪。他同卢覃初识,便因云嘉的缘故心里存了芥蒂,后来一路南下同行,渐渐觉得他除了和云嘉粘乎,别的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昨夜里一番深谈,更是消去了不少疑忌。这时对面而坐,不知怎的竟有三分亲近之意。
  一时店小二送上酒菜。程子墨便要给卢覃斟酒,卢覃一手挡住了酒壶,道:“我不能喝酒,还望程兄见谅。”
  程子墨笑道:“只喝两三盅罢了,哪里就醉死了你。”
  卢覃摇头道:“实不相瞒,我岂止是酒量不济,而是辄饮即醉,差不多滴酒不能沾唇。咱们过后还须赶路,倘若我在这里不省人事起来,岂不误事。”
  程子墨见他说得郑重,虽然心下将信将疑,却也不好再相强。只是自斟自饮,未免有些无趣。卢覃看出他的失望,微笑道:“哪日我与程兄作别,当不辞大醉一场,与程兄送行。”
  程子墨笑道:“好,你可不许忘了。”
  他喝了一杯酒,又想起方才的偈语,问道:“你说刚才那几句话是佛经上的,难道你闲来无事,常常读佛经?”
  卢覃道:“哪里是‘常常’,根本一回都没读过。我从前有个四师兄,生平最喜欢读书,尤爱老庄和释家。那几句话,便是他告诉我的。”说了这几句话,握着茶杯的手停在空中,眼看着窗外悠然出神。
  程子墨笑道:“他爱读老庄,那是咱们的同道中人了。他叫甚么名字?改天让我也见见。”
  卢覃淡淡地道:“你见不到他啦。他五年前便死了。”
  程子墨微微一惊,但见卢覃神色如常,并无伤悲惋惜之意,要说甚么安慰之词似乎便不甚妥当,一时沉默无语。
  卢覃道:“他还喜欢《法苑珠林》里的‘正法念经偈’,你要不要听?”
  程子墨点了点头,但听卢覃念道:
  “‘薪火虽炽然,人皆能舍离。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
  程子墨心中默默念道:“‘缠绵不可舍’……这人喜欢的这四句话,和刚才那四句话的意思可是矛盾得很哪,又说要‘离于爱’,又说‘不可舍’。”
  忽听得卢覃轻轻“咦”了一声。程子墨抬起头来,却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仿佛看到了甚么令人吃惊的事物一般。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长街东头缓缓走来一人,约莫四十来岁,身着青布长袍,面如冠玉,气度闲雅。奇道:“你认得这人?”
  卢覃道:“他就是云嘉的爹爹云锐,你难道不认识?”
  程子墨“啊”了一声。他确实从未见过云锐,这时便细细打量,见他相貌俊美,虽然人过中年,却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心道:“难怪云嘉和云素都生的那般好看。”
  卢覃道:“不好,他恐怕也是要到这云鹤楼来。”果然云锐走到不远处,眼光一扫那酒楼挑出的旗幌,便径自向这里走来。
  程子墨尚未明了,道:“什么不好?”
  卢覃看了他一眼,道:“云锐进来见了咱们,必要问到云嘉,你却打算怎么答言?”
  一语提醒了程子墨,想到云嘉出来时便说过,他来郢州之事,可不能让他父亲知晓。吁了口气,道:“幸好小师弟方才走了,倒是有先见之明。”
  卢覃道:“云锐认得我,这会儿下去便碰上了他,况且他多半已经看见了我的马在楼下,少不得要和他见上一见。你既然和他不相识,便赶紧走罢,出去在西首第一条巷子里等我便是。”
  程子墨脱口道:“我同你一起,会会这位云老伯。”
  卢覃笑道:“算了罢。你不在这里,我还勉强可以支应过去。像你这等心里有事全露在脸上的,神仙都替你圆不了谎。”正说着,听得楼梯声响,卢覃徒地伸手,抓住程子墨的背心,将他从窗口扔了出去。
  程子墨被他几句话说得讪讪的,便任由他抓住,掷出楼外。刚刚落地,头上风声作响,似有物从天而降,伸手一抄,却是个酒壶,跟着又是两个酒盅。
  他提了那酒壶酒盅,又好气又好笑,心想:“回头店小二不见了物事,可别把他当贼拿了。”忽然想起云嘉的那个荷包仍在自己身上:“也不知道他身上带没带钱?回头若付不了帐,会不会被酒楼留住作茶房小二,以工抵债?”

  谓我宣骄

  程子墨在西首第一条巷子里等着,过得一柱香的工夫,卢覃前来。程子墨笑道:“怎地这么快?我还道云老伯和你两个人虚情假意,客套做足,至少要到太阳落山。”
  卢覃道:“云锐到这种地方来,只怕是约了有要客,哪里有时间跟我胡扯。”眼望远处青布酒旗,悠然道:“这会儿倘若不是要赶紧去把云嘉找回来,我真想看看他到底约的什么人,要说什么话。”
  一语未了,酒楼门口帘子一挑,一个人走了出来,正是云锐。但见他向四周略望了望,脚下毫不停留,匆匆向东而去。程子墨奇道:“怎么他这就走了?难道他约的人不来了?”
  卢覃沉默片刻,方慢慢地道:“不是,是他见到我后,到底起了疑心。唯恐我仍然留在左近,见到他要见的人。”
  两人沿着巷子走了几步,程子墨心急着要去找云嘉,不知不觉步子迈的大了,一个不留神,便将卢覃抛在身后。他放慢了步子,卢覃却迟迟不肯跟上来。回过身来,却见卢覃脸色苍白,颇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程子墨笑道:“云老伯拷问了你甚么话,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伸手一拉他的手,只觉他五指冰冷,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
  卢覃摇了摇头,低声道:“云嘉这位爹爹……唉,他生的这般丰神俊朗,说话又是和气之至。我见了他,不知怎的却是说不出的心惊胆战。”他偏着头,似在回想方才情形,轻轻打了个寒噤。
  程子墨失笑道:“你当面扯谎,自然心里有鬼。我还道你当真修炼到了脸皮赛鼓,百擂不穿的地步,却原来也会心虚。”
  卢覃看了他半晌,方道:“程子墨,你这人本来也可算得上聪明。不幸你北冥一门从上到下,都是师慈徒孝、兄友弟悌之辈,生生把你惯成了头脑简单,为人天真,半些不知世道人心为何物。”
  程子墨听到他这等考语,啼笑皆非,道:“师慈徒孝,兄友弟悌,哪一派不是如此?你硬派我头脑简单也罢了,这个也好扯上算作理由?”
  卢覃叹道:“所以说你天真。”
  程子墨忍不住道:“难道你金乌派便是两样?”
  卢覃冷笑了一声,道:“金乌派近十年来赫赫扬扬,你道是讲仁恕之道讲出来的?我那些师叔师兄师侄们镇日忙着争权夺势,满心里想的便是如何争得堂主、坛主的位置,如何让自己的一堂一坛压过了旁人,哪里还说得上甚么友悌。” 眼望天边浮云,缓缓道:“譬如我这次的差使,本来鄂州离得我井木犴堂不过两日半路程,就近管起来最是方便。可是井木犴堂的堂主是五师哥陆羽,管江夏六路的赤焱坛坛主大师兄严汾对他向来猜忌,生怕他利用这事的机会,在鄂州安插了自己势力。所以在师父面前进言,非要从金乌堡派人过去不可。”
  程子墨默然,心道:“你们师兄弟之间居然疑忌成这样,难怪你要喜欢云嘉。”想到卢覃总作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想来也是自家派里明争暗斗磨炼出来的。
  卢覃又道:“明年我也满二十四了。按照规矩便要接管一堂,我可提不起半点精神。”说着叹了口气。
  程子墨吃了一惊,道:“你……明年才二十四?岂不是比我还小?”
  卢覃道:“是啊,我不是一直便称你为‘程兄’么?”
  程子墨顿足道:“我还一直管你叫‘卢兄’呢!谁教你平日里乔张做致,老做出一幅老气横秋的样子,说是三十了都有人信。”
  卢覃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是啊,总胜过有人光长岁数不长脑子,二十五了看着还跟十五似的。”
  程子墨笑道:“像你现下这样子说话,我便决不会误会你比我年纪大了。”心里蓦地一动,想起了那天晚上卢覃戏弄赵文轩,自己见到他的笑容时,便觉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原来他那一笑,才是真心流露的本来面目,平时的笑容都不过是面具而已。
  卢覃不语。程子墨又道:“现下我既然知道了,往后便不再能叫你卢兄。这样罢,你叫我程大哥,我称你一声贤弟便是。”说着不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卢覃微笑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知大年。’你在北冥门下,正好比朝菌不知晦朔,蟪蛄岂可谓之春秋?再浑浑噩噩多长了几岁,也是白饶。”
  程子墨听他忽然掉了两句《庄子》的文,又好气又好笑,道:“‘与接为构,日以心斗’,这些东西,倒还是不知道的好。况且‘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北冥派武功出自道家,程子墨自幼便熟读《庄子》。这时听到卢覃以《逍遥游》里的言语嘲笑他见识短浅,便如同朝生暮死的菌植只知有晨,夏天一季的鸣蝉不知有年,纵活了一世,终究所知有限,便引了《齐物论》的两句话来作答。前一句讥刺金乌门下勾心斗角,意思这些蝇营狗苟的勾当不知也罢,后一句说难道只有我一个是糊涂的不成,却是自嘲。
  卢覃笑道:“自然是只有你一个人糊涂,别人都明白的很。”停了一停,道:“我表字‘思远’。你叫我卢覃也可。不知道程兄你台甫如何称呼?”
  程子墨尴尬地道:“其实我这‘子墨’两个字,便是表字。我原是叫做程翰,小时候写字,这个‘翰’字总是写不好看,一气之下,便改成了程子墨。”摇了摇头,道:“其实我书法糟糕,那个‘墨’字也写得不好,看着总像是‘黑土’两个字似的。”
  卢覃拍手笑道:“好极,我便叫你黑土兄,岂不贴切?”

  死丧之威

  程卢两人离了酒楼,便向赵家花园而来。刚刚走到巷口,便见云嘉翻墙出来。
  云嘉乍见两人,叫了声“师哥”,脸上一红,说不出话来。卢覃却并不提他不告而别的话头,只将方才在云鹤楼遇上云锐之事说了一遍。
  云嘉听了,顿足道:“糟糕,糟糕!我爹爹定是听到了甚么风声,要来拿我回去成亲……”
  程子墨奇道:“成亲?”
  云嘉苦着脸道:“上次回家的时候,爹爹便要我将从前订下的那个什么丁家小姐,挑个日子娶过门来。我不依,跟他又说不通,只好偷偷跑回金乌堡了事。”
  程子墨这才想起,云嘉自幼便订下亲事,定的是天河帮帮主丁是则的独生女儿丁蕙芷。那天河帮是黄河上第一大帮,帮众数千,声势浩大,丁蕙芷今年不过一十八岁,便自统领一路水军,在中原武林颇有艳名。
  云嘉忿忿地又道:“那丁小姐我两三年前便见过一次,只说了几句话,不知道哪里惹恼了她,抬手便给了我一记耳光。这般横蛮泼辣的女子,当真天下少有。”说着不禁自己摸了摸脸颊,仿佛那一记耳光还热辣辣地在上面。
  程子墨心想:“听说丁蕙芷是家传的武艺,一双弯刀使‘披星斩月刀法’已经颇有火候。当真要打起来,只怕小师弟还打她不过。要娶了这么个姑娘,以后怕是有的苦头吃了。”一念至此,不由得颇为云嘉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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