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转身就能看到白安,他不会离开我,这我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但万一,有一天他因为某些因素而不得不离开我,我能怎麽办?我能继续过活吗?还是,我将恢复成原来那个王枫,继续那在寂寞的路上高贵踽踽独行的王枫?
今天的一零一好美,好惊心动魄的美。一零一的夜晚就像一碗迷汤,眼里有了它就不一样,这个入得了我眼的一零一高塔里装了什麽,为何我不时就会随著它转,随著它思考,甚至随著它远望。
这远望的动力是什麽?我想起了白安,你远望绕著我打转的动力又是什麽?
我望著一零一,问了很多很多问题,包括是谁要盖一零一?是谁要把一零一盖成一零一?又是谁决定它里头装哪些东西?
那个高塔里面,是否有一位与我一样害怕寂寞的高贵王子?
我又站在窗前凝视了许久,白安走进来时我还没觉查,他忽然拍我的肩把魂都吓飞了。
「又在想什麽?」
他坐在床缘,掏出一根烟又熟练地点燃,看我转头看他,问了我这句话。
「我在想,如果可以,我想去走一走。」
我等他的回应。
「好啊,你想去哪里?」他专注地问我,等我的答案。
我忽然把头垂下,眼睛看著地上。
他又接著问我:「你不敢讲,怕我不高兴?别这样,你想什麽就说吧。」
我动动喉咙,乾涩地慢慢小声说:「那个,白安,我想去走走,是独自去走走。」
他盯著我,沉默,一分钟後他又问我:「为什麽?跟我不好吗?」
我开始有些结巴找不出理由。说真格的,我还真害怕说错话让他露出白老大的恐怖样,一时之间还捕获不到适当的词儿。我只会说:「那个-------。」
「王枫,你想一个人就一个人吧,不过,你到底想去哪里?」
我看他答应了,於是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回答他:「我想去一零一。」
他怔了怔,以为我要出远门的极大反差,原来只是近在咫尺的一零一,鼻子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要去国外还是哪里。」
是这样吗?一零一很近吗?可我总觉得它离我很远很远,很远很远,是在另一个世界呢。它不是在另一个世界吗?还是这只是我自己的乱想?
数天後,我逛了一零一。白安看我闷闷不乐,又问我:「逛完的感觉如何?」
我眼皮低垂,露出沮丧失望的神情:「我很失望。」
我失望,因为,我以为一零一里头应该有一个高不可攀的小王子,与我一样住在塔里的小王子。这麽高的地方应该要有一个身份尊贵君临天下流著贵族血液的王子,等著送玫瑰花给心爱的公主,或者等著一支精壮有条理的军队让他发号施令,要不然,至少,也该有一个王座,镶满高贵钻石的珠宝,等候著一个尊贵的主人到来。
可是,那里头没有王子,连空出来等待主人的王位也没有。
那个一零一里头没有我期待的东西。
白安对我的失望感到不解,他以为我去一零一是去逛街,我以为他懂,其实,我也说不出为何他无法理解。
当晚,我又看著一零一,感觉它还是跟昨晚一样美丽,似一个插满金鬓步摇的皇后,披著一身金光闪闪的纱衣,高高地站在台北市中心,双眼低低看著小小的人走在它的脚下。
这个一零一亦如昨天、前天、大前天那样美,可是,我却有无比的空虚。没有王子的城堡原来是座空城。我是这麽想的,我忍不住黯然神伤,哀悼那个可怜又美丽的一零一高塔。
然後,我心满意足地对白安说:「白安,我很好,我很幸福,因为我在你的高塔里看见你。」
当我这麽说时,他愣了一会儿,然後,我明白他懂了。他抱住我,说:「王枫,我明白,我明白,你别胡思乱想,我一直在这里。」
然後我听见自己搂著他的腰,把头贴在他胸前说:「白安,我哪里也不会去了,我只去有你的地方。」
他抓著我的手,轻轻颤抖,不断把我的手放在他唇边吻著,轻轻啄著,神情很激动。
也许是我很少对他说出任何很爱他的话,今天的他看起来有一点波澜,被我言语激起的扬波把他的上肢弄得有些躁动,他搂著我的上臂似抓空气般想要感受我、确定我就在他的怀中。
我去了一回一零一高塔,明白那里是个空城,有那麽几天我不再胡思乱想。
过了几天,我又站在窗边看它,好高啊,怎麽这麽高,这麽高的塔为何没有人跟我一样每天仰望更高的地方?换成是我,我一定会天天站在那里的窗口,往更高的地方看。
今天,我的傲性细胞有些活跃,它想跟一零一大干一场,傲性细胞说,启禀王枫主子,咱冲进去,占领王位,从今以後你就是那举世最高贵的小王子了。
我的兴致又来了,於是我跟白安说:「白安,你可不可把一零一买下来?」
他有些不解为何我每天都跟那一零一结下不解之缘地盯著它,这问题更不解了,他终於说了一个他忍了很久的话,他说:「王枫,如果可以,我想买飞弹把它轰掉,这样你每天就不会只看它不看我了。」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笑他又闹他:「一零一很贵吗?你买不起吗?你白安不能为我买下他吗?」我晃著他的手肘笑笑地说。
「行,我买下他给你王枫当生日礼物,但你要告诉我为何你要这栋丑不拉机的房子?」
「我要它给我一个举世最高的窗口。」
「就这样?然後呢?继续朝窗户外头看?」
我的嘴已经合不拢了:「白安,那窗口边没有小王子呢,少了一个主子的高塔怎麽说都是遗憾。」
他看了我许久,眼珠子一瞬不移。问我:「王枫,是不是你那傲气又指使你这样干?站得高高的真的这麽爽吗?非得站那麽高吗?你王枫真的忍不下有人站得比你高吗?还是你又他妈的给我出难题要我白安陪你做傻事做到疯你才觉得心安?你那傲气可否稍为收敛一些,稍为收殓一点点,一点点就好,这样会觉得活得很委屈吗?你为何总是要人站在你脚下,让人稍为站高一点都容不下吗?你啊,王枫,我把你看透透的,你不说我不说,你以为天下人都如你一样喜欢君临天下的位子啊,我看全世界只有你王枫心理作遂,成天拿高贵在作怪。」
他劈哩啪啦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我被他数落一顿。
之後,我不再提要他为我买一零一的事了。
蠢蠢欲动的傲性细胞却无时无刻不虎视眈眈对著一零一流口水。我王枫就是要高高的,怎样,你白安也不是今天才认识我,早在高中时你不就是因为我天生的高傲才招惹我的吗,我就是放不下傲气,你要把我压得低低的那是你白安想要我顺从,我顺从你一时并不表示我愿意顺从你一辈子。
不知不觉,我那傲性细胞居然从蛰伏中暗中盘算。
当我发现我居然有这种想翻盘的念头时,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我惹不起白安,於是赶紧把方才的念头消除。
白安最後还是没让我失望,他给我买了一个一零一的模型,问我要不要让它坐天灯飞高一点。
我笑得捧腹,把那一零一藏在抽屉里不给他玩。
他笑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谁会跟你抢那玩具?」
我甩甩头一副老子就是要独占的神情。
他又揶揄我:「你啊,成天胡思乱想地,哪一天告诉我你到底为什麽非得爬那麽高才爽?是被你爸惯坏的还是谁把你惯坏的?还有啊,别跟人说你玩三岁小孩的玩具,那可是丢人的事儿。我白安是逼不得已才去弄个东西给你,你别跟人说是我买的。还有啊--------。」
「还有什麽?」
「还有那个天文社打电话来,问你要不要去观星。还有------------。」
「还有什麽?」
「那个叫洪小珍的中文二为什麽有你的电话?」我一听,惨了,当时我头一昏居然把我王枫的手机给了仙女姐姐,这下子完了。
「还有,王枫,你给我从实招来,你到底给那洪小珍什麽暗示,为何你的电脑里通通是她的留言。」他阴著脸,似笑非笑。
我怔了,糟糕,我全给她了,手机号码、电子邮件信箱、MSN帐号,包括家里电话、住址、我的生辰八字全给她了。
第二十三章
世间纷纷扰扰的声音很杂,惟一的呼吸声音却能轻易掩去那世间的喧嚣,两只孤影凑在红尘里,耳里只有对方的呼吸声,浓浊,急促,平和,互叱,是谁追寻著谁的气息?又是谁替这轻飘飘的东西加了重量,我的气息,他的呼吸,斗匀了没?
我与他的相斗从未有结束的那一天,如果有,他就不叫白安,而我也不叫王枫了。
白安没有去找洪小珍算帐,他很忙,他忙的事很多,包括饭店经营、私人投资理财、学校功课、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我。
他没去找洪小珍并不表示他忘记这件事或他不把此事当事看。他静候著,看我与那洪小珍在干什麽。
我在他的威胁下,先把她抛在脑後,谁敢跟白安作对?我还要命啊。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在不期而遇的状况下拐弯。那一天,我和白安约好一起上下午的课,他因为早上有事所以由我自己一个人去听课。中午时间,我想早点到下午上课的教室等打钟上课,我安静地走在椰林大道上,前方有一整排的看板都是专门张贴社团活动的大型海报。
霍然瞧见一个熟稔的身影,一个清灵如水的女孩,她独自手拿钉枪砰砰砰对著海报订,那风太大了,她一边遮著另一边就翻了。忽然间,她看见了我,就唤住我:「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她那洁净无暇白皙的脸庞衬著一身文学气息,著实让我看傻了眼,一开口又是招我过去,我焉有退怯之理,於是焉,我迎了上去,替她把海报按住,没两下那海报就钉牢了。
她起身,亲切地向我道谢,又问我:「你很难找,我打了很多电话。」
我站在路边跟她这麽一聊就忘了时间,聊到校园的钟声当当当响了,我才赶紧匆匆忙忙小跑步赶回教室。
一进教室就看见白安疾言厉色瞪我,看我不安於室的样子,他低低吼我:「你刚才跟谁鬼混?」
「没有啊,我哪敢跟谁鬼混。」
「那你怎麽比我还晚到?」
「我遇见一个熟人就帮她一点忙。」
「是不是叫洪小珍的中文二同学。」
「嗯,不是。」我撒了小谎。
他倒是气定神閒,手中的原子笔开始飞转,转了十多圈後,哼一声说:「还不是,我都看到了。」
他气得不理我。
我开始忙著写心得报告,这次报告的主题是「一零一大楼的楼层管理」,题目是教授指定的,每个人都要交一篇三千字。我咬著笔,脸对著电脑想不出这一零一大楼的管理该从何切入。
我那傲性细胞似乎对这一零一特有兴趣,猛然从睡梦中觉醒,提醒我,启禀王枫主子,那一零一大楼的管理是举世都瞩目的焦点,你用心点,也许有人看了高兴邀请你去一零一坐那最高贵的王位。
我那虎视眈眈的傲气总是不由自主提醒我,这世界还有更高贵的东西,也只有我王枫才配得上高贵二字。
我狠下心不理会那作怪的傲气,上网开始找资料,东看看西看看,忽然转到一个部落格,这不是那洪小珍的部落格吗,看看无妨吧。嗯,还不赖,身高、三围、体重、外加一个小绰号「不按牌理出牌」,这就有些怪,我继续看其他,郑愁予,她也读郑愁予,我看得沉迷几乎把她的祖宗十八代都背下来了。
当晚,我才想起那报告还没著落,忙到白安进门要找我聊天我一直把他支开。
我一想到白安前几天对我说的话就觉得不妥,他说:「王枫,你跟那洪小珍是怎麽一回事,你很想参加天文社吗?还是你想泡妹?那洪小珍入得了你的眼吗?就凭她?你别给她骗了,那女生长得不坏却是个邋遢鬼,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你若不信我证明给你看。」
数天後,他果然证明给我看。
他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把里面的资料交给我,那上面是一叠照片,共有八张,从洪小珍下车那一刹那开始跟拍,拍她那辆主人不在的车,车後座,车外观。
「如何?」
我的脸煞白得似僵尸鬼,此女的座车可说是某种程度的灾难现场,以及那历经风霜堆了一层厚灰的车体,实在难以想像她冰清玉肌的乾净指数,居然可以忍受此等生活。
「如何?」白安又问了一次。
我装没事,虽然内心已经犹似游了一趟地府归来,那历劫重生的感觉还馀波盪漾,我按捺惊恐,胸怀大度地说:「白安,这照片拍得不差,是哪一家狗仔?」
他看我转话题,把东西放回牛皮纸袋,慢慢自说著:「这东西留著还有用处。」
白安,你干嘛?难不成你真要找她麻烦?
他看我的神情有些紧张,又拍拍我的肩头说:「你别紧张,又不是拍你。」
我有些狐疑那白安的眼力,以我王枫的洁性而言,尚不会错认对方的洁性指数,但这中文系的女生还真是跌破我的眼镜。於是我问他:「你如何看出她的本性?」
白安嘟咙一下,说:「她的鞋都是新的,提起脚跟那价格标签就露馅了,一个只会买不会擦鞋的懒人鬼,你信不信,你不信我还可以找人拍她的房间给你看。」
不必了,我尚处於惊魂未定之天,拼命点头,信了,信了。
他贼贼一笑,对我说:「你想跟她有个眉目,我就把你们拆个乾乾净净,你最好老老实实给我专心念书,把那个部落格给我关闭,还有,把她的MSN给我。」他伸出手跟我要她的电话。
白安,你要干啥?
「你以为我要干什麽,我会亲自通知她,请她别再骚扰你。」他慢条斯理地说,随著我的花边一桩桩,他处理外遇的态度也愈来愈沉得住气。
系上的教授又把我叫去,要我暑假帮他接一个案子,说我那「一零一大楼的楼层管理」写得很好,他想推荐我帮他一起弄个跟一零一有关的研究案。
我一听是一零一,当下就首肯了。
当时,我没料到这正是我灾难的开始,一个比先前更大更猛的灾难正在前方等著我。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或许我会有不同的选择,然而,如果我会有第二个选择,那绝不会是王枫,因为,如果是王枫,他的灵魂深处早就和台北一零紧紧牵连在一块儿,那仰望高塔的岁月伴著他思考,因此,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怎麽逃都逃不开了。
我躺在床上,白安却在他的房间打电脑,对著电脑恨恨地骂。
「到底有没有逻辑思考能力啊?中国哲学史到底怎麽修过关的啊!」
要不就是。
「你叫他什麽宝贝,干!谁准你这样叫他!」
还有。
「你这个人是故意还是装瞎,阿拉伯数字可以这样胡闹!」
我一听隔壁有战火,身子挪过去瞧瞧,看那白安对著电脑萤幕拼命打字通MSN,悄悄观看他们在传什麽。我贴在他身後看白安飞快的速度,一排中文字传出去,对方立刻传来回应。
我问他:「白安,你在干什麽?你和谁在吵架?」
他速速回我一句:「王枫,你的本事不小,那个中文二的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妖怪?」
我一一看著上面的字。
白安:洪小珍,我是白安。
洪小珍:乖儿子,叫我一声妈。
白安:他妈的,你给我离王枫远一点。
洪小珍:算了,有「妈」字也行,我很忙,你如果要排约会要排到编号138,138天後才能轮到你。
白安:我跟你说,王枫与我是那0与1的关系,阿拉伯数字你懂吧,别跟我说你白痴不懂这意思,你没事别招惹王枫,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