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火速冲了澡把全身脏乱洗得乾乾净净。
他进来,不客气说:「你等一下自己去做早餐,还要烫衣服。过去我把你惯坏了才让你不知天高地厚,你要同那胡教授一起耍我,我当你年幼无知,你贵公子命,从现在起你就从照顾自己的基本生活学起,才会知道我白安平时对你有多好。」
「喂!」我唤住即将转身的人,说:「我不会做早餐。」
「你能吃就能做,你给我老老实实做一顿,做完了给我全部吃光。今天要穿的衣服自己烫,你别奢望我今天会帮你烫衣服。」他交代等一会儿要做的事。
我有些不悦,我自家开饭店还要自己做早餐,天底下还有这种事?我开始想等一会早餐让楼下哪个单位的人送上来,那衣服顺便叫他们也拿去整整烫烫。
楼下的员工上来了,我把铜门打开,他手中推著小推车,我让他把早餐推进来。走时顺便叫他让谁上来把我的衣服烫一烫。吩咐完毕了,他领命而去。
白安步出房门时看早餐都在桌上,瞥了我一眼,没说话。我青著脸坐在餐桌前姿态优雅高贵咬著酥松的面包,手里翻著热腾腾的报纸,不时喝上几口新鲜的柳橙汁。
白安坐下了,他吃另一份,我俩没说话。
他安安静静吃东西,有人上来了,我走过去开门让人进屋。
「你在干什麽?」白安问我。
「找人烫衣服。」
他冷哼一声:「行,王枫,你真行,你是贵公子命。」後来,他不再跟我说话了。
他对著那态度恭敬的员工细细交待:「等一会下楼时跟楼下的说,就说我说的,今天谁也不能上楼来,还有,他的衣服知道怎麽烫吗?那衣服的皱褶要烫出三条直纹,裤管的直线不能太僵要自然些,你那熨斗的温度给我用中小火慢慢熨过,前前後後总共要三遍。好了,你去忙吧。」他说完,看我没反应,又继续做他的事。
下楼上班前,他跟我说清楚,别闹脾气,别耍公子性子。
更惨的是,他打开我的皮夹子,跟我说:「王枫,学著跟我过平民生活对你有好处,我白安怎麽过你就怎麽过,别跟我闹。」
他抽光所有提款卡、信用卡,只留一张最基本最平民的邮局提款卡。拿走九十九楼的钥匙,说:「等你认清现实生活,你爱怎麽住就怎麽住,我不会管你。」
我翻开皮夹,只剩一张绿绿的邮局提款卡以及五千元大钞,脸也变绿了。
「王枫,你认为你五千元可以过多久?这样吧,你没钱再跟我拿,我每天都会帮你记帐。」
我闷著一张脸,心想,我爹娘都没这样管我花钱,我王枫会让你白安管吗?你省省吧。
有时我以为两个人相处该是一方让另一方,有时我又认为是双方互杠,别人如何我不管,在龃龉的过程中,互撞的两人有时互不相让。我,王枫,二十一岁,就在不愿退让的情况下出事了。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回九十九楼了。
我在十一楼的董事长办公室坐著看书,白安忙他的,我手里翻到诗人林泠的诗集,扉页写道:你该注意,我们渡船的方向在改变------。
门开了,有人唐突走进来,见我站在门边问了句:「白董不在?」
你又是谁?看见我不会打招呼吗?然我还是露出有礼的微笑,斯文向他回答:「他在外面开会,你有事找他?」
那人显然没见过我却自行走进办公室,从其中一个架上熟练地抽出一件文件夹,翻翻之後,向我道了句:「你是哪个单位的小弟,我怎麽没见过你?」又朝那架子抽走几件他要的档案,朝我说:「这柜子有灰尘,你去拿抹布来擦擦。」
我当下脸色比吓鬼的锺馗还乌黑。
这饭店里进进出出的员工各个都是西装笔挺,就连那推车小弟也是一身人模人样,但与我穿戴的行头可是千差万别,头一遭遇见这怪事心里发酸。我忍下怒火,对那人自报身份。
「我是王枫,罗撒饭店股东。王永才是我父亲。」
他听完後,向我连忙欠身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退了两步,迅速离开。
我捏著窗子那赤红色窗帘的红流苏,捏著捏著,心里难受。
难受。
真难受啊。王枫,你竟然被人看成打扫的小弟。
那红流苏被我捏得皱巴巴地,我站在窗边恰好可以看见一零一,它在好几栋楼外高高的往天上擎去,我的手在抖,忍不下一种情绪,我望著一零一很久,我把所有心思都投掷在那长长的塔上,长长的塔对我低眉痴笑:「王枫,你不过是我足下的一只小瓢虫。依附在我底下的一只小虫子,我轻轻一踩你就飞不了了。」
一只掌倏地搭在我肩上,我猛然一震,把神思拉回来。
我的额上都是冷汗,眼神惊慌。
「你在看什麽?」白安跟我打招呼之後又往他的位子堂而皇之一坐,如帝王不可欺之势。
我惊魂未定,张著若干失神的眼。
「什麽事把你吓成这样?看到鬼了?」他弯身拉开底下抽屉翻文件。
我咬著唇不发一语。
「你不要成天没事胡思乱想,总有一天会想出病来,来,等一下把这拿去研究研究,以你聪明的脑袋该想想如何把饭店事业做得更稳更扎实些。」他把文件放桌上,又回我一句:「毕竟这是你父亲辛苦打拼的。」
看我没动静,他倒是脑筋转著:「要不,你看要不要到各处去走动走动,别成天对著窗户。」
白安,你知道吗?我从出生以来就对著窗户站,家里没人,窗户外有人呐。
「你今天到底怎麽了,怎麽这麽奇怪?」他自言自语自问,开始打电话给简秘书。
简秘书推门进来,向我打了招呼,然後拿了一叠资料跟他念了一堆数字,一堆人名,一堆食物名称。龙船花刺身、茄汁大明虾、香椿小羊排、一品龙凤锅,XX建设公司董座生日,日本偶像团体来台演唱保安调配,钢琴师的礼服款示------。
然後又是一个又一个主管接二连三络绎不绝,似连珠泡般不停地来来去去,那个这个。
「喂,你发什麽呆,这个人你一定认识。」
他拿出一张喜帖给我看上面的人名。
江南心。
好熟悉的名字。
「你看你都忘了高中同学,就隔壁班的那个女生啊,要来这儿订婚,给我一张喜帖,你也有一份。」他拿给我一张未拆封的帖子。
好快啊,已经有人赶著结婚了。
白安的中午很简单,三小碟青菜水果白饭,没有大鱼大肉,没有丰盛佳肴,和我平日吃惯的一整桌道地的大江南北功夫菜不一样。我跟著他吃,有些食不下咽。
他三、两口就把他那一份舔得乾乾净净。我嚼著无味的菜把碗搁下,这岂是给本少爷吃的东西!存心要虐待我啊!他瞥了我那还剩大半碗的饭菜没说话。
下午,他人又不见了。
我饿著肚子到楼下找东西吃。
到了日本料理的居酒屋,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大总管上来了,堆著笑脸向我打哈哈:「少爷,对不起,白董有交待------。」他说的话我懂,那白安居然不给我吃自家的东西。真是岂有此理!
我虽愤恚却仍摆出礼貌的笑脸迎上,我没回十一楼,我到十七楼把随身物品带走,一个价值三十万的体育用品包,一叠存款簿,一些重要的印章,匆匆收拾家当後,我下到一楼从正门大厅大剌剌走出,左一句「少爷好」、右一句「少爷好」此起彼落,我暗黑的脸没给他们好脸色看。
我出了饭店门口,把自己塞入门口排班的计程车里,司机转头客气地问我去哪里。
我从三更半夜被挖起床到现在受了一整天窝囊气,被打耳光、叫我做早餐、叫我烫衣服、限制我花钱、吃不饱又睡不饱、被看成清洁小弟,你白安故意虐待我,连一零一高塔都放胆耻笑我,我大吼:「你随便给我开,离这里愈远愈好。」
我受不了了。
我想走得远远的。
兴许是一时的意气用事,离台大开学还很久,我盘算盘算,不防碍的。
我只是出去走走,出去透透气,计程车司机从台北上了高速公路一路飞快地飙,下了高速公路,眼前一个影像昙花一现闪过,我叫他停车。他急急煞车,确定我要在一片荒芜之地下车。
我下了车朝一栋房子走去。
一栋有整排樱花树的房子走去。
那日式房屋的外观十分典雅,我站在屋外看著屋前的樱花树,夏日的树头没半点花蕊。一名和善梳著发髻的妇女正在屋内哄著一名哭闹的婴孩,我站在屋外听见婴儿呜呜的哭声,一会儿哭声安静了,那妇女怀里抱著酣睡的小婴儿,轻拍的手,空气扬著柔软又似曾相识的哄声,她身上的衣服颜色像极了母亲,白底小红碎花连身洋装。
不知怎麽地,我不过才离开台北城几个小时,一种戚然的寂寞就缠上心头了。
我在陌生人的屋外望得出神,回过神时,夜已经暗了。
第二十七章
我打开窗看见了一片青青草原,羊咩咩低头啃草,咩咩咩,可爱的叫声把我唤醒,我身处於中部的清境农场,暑日的高温在这里却是天凉好个秋,和徐吹来的风,顿时把我和白安的阴霾消了一大半。
我步出房门朝那柜台走去,柜员那张笑靥迎人的脸道了句:「先生早安!」
我问问附近有无邮局之类可提款,她向我指了一个方向。
我得查查我的邮局还有多少金子足够我花用,本子一刷,我的脸色惨白,糟糕,这本被我视为贫民的存款簿里头居然只有七万元,我原先猜想可能有个七、八十万,这样大的落差使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七万元可以买一件衣服,还是一个提袋?我盘算这一趟出门是不能花钱买个尽兴了。我在柜台把钱都领了,只留下零头挂著。
我小时候来过清境农场,那时还未有如此众多民宿,我举步漫游,没过多久腿酸了。该去哪?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打开手机电源,那里头满满的来电显示全都是罗撒饭店的电话,白安的电话,还有一个胡教授的电话。我想起自我被白安拖去死之後,我还没跟胡教授联络,我犹豫良久不知该不该跟他划清界限。
正此时,电话响了。
是胡教授。
「我王枫。」我接了他的电话。
「王枫你在哪?白安说你失踪了,昨晚还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我结巴著,紧抿著唇无言。
「王枫,我明白你的难处,这样吧,罗撒饭店那事你不方便出面处理,我倒有办法处理,就先前我们谈妥的---------。」他滔滔不绝述说著日前的计画,义正言辞替我抱屈,说我王枫本是天命,那白安是贼子入关的狼子野心。
我被他哄得傻了,一想到近日所受的委屈,话少了,耳朵听他哄著哄著,一时也没反驳。
「王枫,你别出面,等我事成了你再出面也行。」他跟我提了几个人名,都是当官的,说要用调查局介入抓几个小辫子让那白安忙著打官司知难而退,让我一旁候著。
我心觉不妥,毕竟白安与我的关系还不致於让他入狱,这胡教授真是奸计百出,电话那头又报出好几个让白安难过的阴谋。「反正目的是要让他下台,让你王枫上台,不会要他的命的。你得挺住把你王枫的家产拿回,毕竟你父亲与我当年还同舟共济---------。」他不断洗脑,我又陷入他的情境里,一时难以自省。
我把手机电源关了。之後几天我都住在民宿里,我的钱只够我住个十天,我开始思考未来的事情。
白安,你别把我逼急,狗逼急了都会跳墙,你别逼我王枫,我那贵族的血液岂是如此容易改造,你逼我只会愈让我往地狱里想。
我乘著凉风坐在树下,四周都是渡假的人,一家人,情侣,只有我落单。
我最害怕一个人的寂寞了,看见这情景我又左右不定念著是否要回去了,至少还有个人陪。
不了,我难得出来透透气,让你白安担心担心,我这也算某种程度的报仇吧。
你总是说我任性,我就让自己再任性一次,我擤擤鼻子,风有点凉了。
我回到房间,乾净的房里虽然不大却十分舒适,床上摆著两个粉鹅黄的枕头,柔柔的、淡淡的。我的电话铃声响起,那一头是柜员的声音:「王先生,有您的电话,我把电话转过去。」
我正讷闷,我没跟谁说我在哪,怎会有我的电话,忽地,电话那头喂了好几声,是白安!我心头一惊,他怎知道我在这里?
「王枫,你说话啊!王枫!---------。」喀一声,我匆忙挂断电话。
全身不由自主发麻,白安你究竟从哪里找到我的落脚处?
我一想他此时此刻可能会开车过来,连忙把行囊收拾,电话又响了,这次直接是白安的声音:「王枫,你给我马上回来。」
我听他的语气要跟我对冲的态势,反冲回去:「白安,我不回去了,我要跟你分手!」
「你敢!」电话那头吼得厉害。
我这回用力挂断电话,匡当一声,提起运动包往外走。
那柜员还客气跟我说电话又打来了,我黑著脸倒是温文有礼对她说:「那个人是流氓,你别理他,直接说我走了,你别跟他说我去哪,否则我在路上被砍死你也有责任的。」我把帐结了,要她帮我叫计程车。
司机问我去哪。
我问他,哪儿可以让人找不到。
他看看我,问我是不是被逼债。
我的脸更青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麻烦你把我载到全台中最高的饭店。」
高贵的王枫,就连死也要高贵。
那时我是这麽想的。
明知白安会找到我,往哪里走都一样,他那脾气一来要做就会做得彻底,所以我没得跑,但我可以选一个漂亮的样子,让自己还不致於太难堪。
我往台中最高的饭店钻去,梳洗完毕已是夜深时分,我累地全身无力往床上一倒,内心却是忐忑不安,我想休息一下明天再战,可那满脑子细胞活跃得不得了,呼唤著主人,别顺了白安的狼子野心,别让他控制你,别让他占上风。
我那傲气一来真是连我都难以自持,我冷哼一声,你白安想当老大,谁怕谁?我王枫就非得让你吗?非得听你那平民生活哲学吗?你爱平民你自己找平民去,别惹上我王枫之後又来教训我不够平民。
想我这天生贵命的思想怎会遇上这人,专门跟我犯冲。
我把脸埋在枕头下,呼噜睡去了。
我睡沉了,醒来时已是次日的午後过了退房的时间,这让我心更烦,又多算一天的价钱,我担心身上的现金不够没卡可刷,想那白安怎麽还不来抓我回去顺便付帐。
床头的电话响了,我接起:「喂。」
「王枫,你出来,我在楼下。」是白安的声音。
果然算得不差,你白安的功夫我也能精算。
「我在顶楼的总统套房。」我给他一个正确位置。
「你给我住总统套房!!??」那端的骇然不是一般的程度。
随後不久,他上来转了一圈,看我一副故意的样子,朝我讽刺:「你王枫真行啊,你身上没钱还敢住总统套房,你不要命了你。」
他咬牙切齿,一把拉著我的手臂,一边把我往床上推倒,手指头开始拨我衣扣,我故意跟他唱反调,反要把他扳倒压下,我与他就在翻来翻去的过程中又擦枪走火,他狠狠地用少林寺的铁头功把我撞得头昏脑涨,说要把我打醒。
两个裸身的身影从总统套房的床上滚落,彼此拉扯著在长毛地毯上打滚了好几圈,一声大喝:「看你往哪里跑!」他用那健壮有力的臂膀绕上我的脑後,把我实实密密地嵌在他宽广的胸脯,恨不得把我纳入他的心肺,我拼命探头从那夺命身法里抢下一丝丝空气,今天的白安似有镶嵌功法般,把我嵌入他的皮内。两只皮囊密不透风地拥抱,我就这麽被那紧得化不开的手臂牢牢困住,陷入无空气状态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