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了,咸咸地刮。
我悠悠长长说了一堆,他把我抱得更紧,海风下,他的身体似一条水蛇巨蟒将我实实纠缠,随後,他有些轻叹,看著我说:「王枫,你得相信我,我一切作为都是跟著你转,你得相信我。」
之後,他没再说话了,我与他吻到天地昏暗,吻到旭日的微光初放,吻到村民到海边漫步做健康操时他才放开我。
过几日後,那天拍照的相片洗出来了,白安问我喜不喜欢,让我挑一张,他说:「你挑一张就当成我俩的结婚照。」我选了一张,照片中的他与我两只侧影互搭向对方的肩头,我的眼神从对方的肩上方空白处穿越,他的眼光落在我的右肩上,一张眼神没交集却感觉韵味十足的黑白照片,他微微不满说:「这一张你没看著我。」
我偏爱这种意境式的照片,跟他说:「你不觉得这张照片有某种味道吗?」
他不置可否,於是只好随我的意见。
後来,似是某种预言吧,林泠那首名为「未竟之渡」里的诗句:「你该注意,我们渡船的方向在转变-------。」这照片中我的眼神与他的眼神正落在相反的方向。
他让模特儿公司的人把其他照片带走,签了一张支票让他们收下,至於模特儿一事若有适当机会再研究。
就这样,他把一张黑白照片放在他的皮夹子里,他说:「王枫,你看,照片中的你多幸福啊!」他还说:「我要把你最幸福的脸庞收藏起来。」把皮夹紧紧塞入裤袋。
他说这话时,我露出此生最无忧无虑的眉眼,那一刻,我在他的眼中见到了一道永恒的光,那道光将会带著我四处转,这里那里,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是吧。
白安。
第二十九章
有没有一种良药,可以把爱留住,只要把爱留住就好,至於其中的渣滓就让它通通洗掉,把它冲入水槽里,让它随著地下水道奔驰流去。如果可以,就给我一颗,至少让我体会这世间的情爱是一种美满,而不是一种毒害。
是毒害吧,是不是?
我问著自己,爱是不是一种毒害,可以把我的所有一切都老老实实地捆绑,那个名为白安的男子现在正坐在办公桌前,五分钟前,他还对著电话那头咆啸,三分钟前,他对著电话说著逗趣的笑话,一分钟前,他回覆手机的留言用一种几近於谄媚的口吻同对方讲话。哪一个才是你?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
我看著那个与我同年龄的男人,用一种欣赏又藐视的眼光看他。以两种极端的评价给他下个结语:「白安,你是人还是鬼,你说的话没半点诚意,你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的鬼子,哪有人像你这样搞的?你不怕身败名劣我可怕你污染了我王枫的洁净,你要不要说点高尚的话,别同那些人打哈哈。」
他点了烟头,撢了撢烟灰,有点嫌我罗嗦的语气朝我反驳:「你说我是鬼,那是你没遇过更可怕的厉鬼,你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那些名流绅士人模人样的鬼是怎麽说话的,你看过之後再说我白安是鬼也不迟。」他喷了一口烟,又接话:「你今天想做什麽?要不要我陪你?」
空气里搀入一种谜样的味道,今天的白安有些深沉,有些-------不太一样。
我看他主动放下公务,居然有空溜哒,心里头老大不爽:「你现在是领钱帮我做事的人,我的股票还要靠你增值,你上班时间不工作要混水摸鱼。」
我话未说完,他已经走过来唰一声把窗帘拉起来,遮掉外面的阳光。
他瞧了瞧我,说:「王枫,你真有办法,任何情况都有办法想成是我为你做事。」他有些揶揄,有些瞎闹,但眉宇间透著一丝疑云,一条阴霾似乎挂在他的额上挂了一个早上。
自从今早他打了一个电话後,那条深深看不见的阴线就横在那额上。
「王枫,你晚上想吃什麽?我弄给你。」他问了问,又自言自语:「要不这样吧,你陪我出去走走,咱就算是一种閒情逸致的考察,看哪里你想去咱现在去走走。」他又想一想,说:「算是我的帐。」
算他的帐表示我王枫花这笔钱不必记帐。
我起身,他打了电话给简秘书说外出洽公,不进来了。
临行前他拿起我看了半天的书,说:「这林泠是干什麽的?写些什麽东西?」
我回他一句:「喂,是台大化学系的学姐,是个写诗的天才。」
他嘴里嘟嘟哝哝,说那些人成天吃饱没事干就写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要我别跟著瞎混,开车的路上,他又提了提那个洪小珍,说那念中文系的中文二人脑袋里都装些没营养的棉花,又提了几个人,李昂,琼瑶,徐志摩,等红灯时转头说我:「你们还真是一群无药可救的人,整天只知坐在云里飘----------。」他说得务实又市侩,很合乎商学院对那文学院的鄙视。
车子驶著,绕过台北市,绕出高速公路,最後停在一个小小的店门前,我下了车,他扬扬下颚指了指一间店。
那是一间专门收藏塔的店。
有释迦牟尼佛的塔,观音的塔,回教的清真寺,基督教堂,一零一高塔,还有美国、法国、中国的塔,自由女神,琳琅满目看得我目不暇给。
店门口摆了一张长长的椅子,我在椅子前等他。
他推门而入,我随後进去。他说:「王枫,你挑一样,两样也行,要多也可以,你喜欢哪一个?」他指了指其中一个精致的自由女神像高高擎著火炬对著高高的天,他转头问我。
我没反应,他说那一零一模型就是在这里买的。
他说:「王枫,你不喜欢吗,你没中意的话我们马上走。」
正当我没兴致之时,一样东西惊鸿一瞥入了我的眼,入了我眼之後我就再也离不开它的视线了。我趴在玻璃柜前,向那老板指了指那一样,说:「老板,给我那一样看看。」
他小心翼翼捧上,我看得仔仔细细。
白安讷闷问我:「你要这干麽?」
我笑笑说:「就这个吧。」
我把东西抱走就不还他了,他犹似无可奈何的模样笑说我真是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就无可救药呗,我王枫本来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啊。
我抱著一个被高高擎起的手掌,以掌为椅,上端稳稳坐著一个贵不可攀的王子,两只脚悬出手掌外,两手抵著掌椅,以一种傲视天下又高雅的气质看著前方。美啊,这是小王子啊,被人高高举起的小王子啊。
我问他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说,王枫,我心情不好都是因为你,只有你才会使我心情不好。
当晚,我们在一家音乐餐厅吃饭,这间餐厅我们来过好几回,我们听歌,他抽烟喝酒又用白烟不断熏我。
他说:「王枫,别忘记我,这是我白安才有的味道,只给你一个人。」他说这话时,那黑曜眸子里有一个王枫的影子,清清楚楚的影子。
「我被缠上了。」我回他话。
「如果你认为你被我缠上了,那你要不要把结解开?还是你想也不想就这麽跟我一起缠得死紧,愈紧愈好?王枫,你心里怎麽想?如果我白安有一天害死你,你会不会想离开我,还是继续跟我一起纠缠?」他聊天式的口气似是随便搭的话,滔滔黄河长的句子一个接著一个。
我听得耳畔发痒,跟他说:「白安,我们不聊这,我们听歌吧,你看这个人如何?」
他看看台上唱著温柔情歌的歌手,自弹自唱进入一种绵密的絮语,然後他说:「王枫,想不想听我在少林寺时的心情?」
我不置可否。
他写了歌单拿给侍者,让那台上的歌手唱一回。
我看台上的歌手翻著几本乐谱,轻轻柔柔拨了弦,开口便是蔡健雅的「呼吸」。
白安凑上耳边,低低说:「王枫,就这样吧,陪著我一起呼吸,好不好。」他说了很多他在少林寺的情况,那个独自前往寺院的少年,忽然发现自己不能脱身於一个洁白又高傲的灵魂,忽然发现自身已经被困在其中,又忽然讶异於自己那要命的疯狂思想。
我听见耳边热热的话吹在脖子上,声音磁性又沙哑,他说:「王枫,我白安这辈子栽了,栽在你手上,我栽了,我栽了。」他重覆说了好几句,我不敢看他。
那时,我以为天底下只有人没有鬼,我以为天底下只有阳间没有阴间。白安说:「是你把我摔入幽冥世界把我捆死了,王枫,你怎麽这麽可恶居然可以这麽傲气十足,你把我害惨了,我白安就是想爬上天堂也爬不上去了。」
我看著那个为我跌入阴间的人,我说,如果世间有一种药吃了可以只有欢喜的爱,就给我一颗,因为我也被你拉下去了,出不来了,我们俩个会斗死,一定会斗死的。
後来,他在我头顶上低沉又磁性地说,王枫,你知道在我心底最沉重的东西是什麽吗?你一定猜不到。
他的唇凑上来,轻轻啄上我浓密的黑发。
我跟他,一个目中无人的高傲,一个胸怀斗志无比高昂,一定会斗死的。
我不晓得当天他的用心,带我去逛塔店,跟我说少林寺的种种,如果我可以稍稍用点心思去了解他,也许我可以让他别这麽痛苦,只是,我不是他,绕著太阳转的人是冥王星不是我,我尚无法理解为对方打转的心情,我翻开林泠的诗集,读著那句「菩提树」里的问句:「我在想,该怎样结束一个期待呢?」我沉思,该怎样结束那个陷入幽冥世界的白安,把他拉向高高的手掌与我一起比肩嘻笑怒骂?
难。
毕竟冥王星选择的不归路是活该自受,我这颗太阳星,永远都没想过要为谁打转。
我又回到那个高贵的平民生活,看著窗前的一零一高塔,好美啊,今天的一零一怎生如此美豔,似一尊戴著凤冠霞帔的新嫁娘,被妆点得火树银花,好美的样子啊,我不禁拿起照相机把今天的一零一拍下,放到网路上,不知何时,我的网站早已是一零一日志了,各式各样的一零一照片,星空下的、红红太阳底下的、清晨第一道光线照耀下的,那个一零一简直就是我的收藏品。
我把今天的一零一放上去,不一会儿,有一名网友回应,我愣傻了,这---------。
我把电脑关了,躺上床休息。
那个留言竟是:「小王子,你的一零一捏在我手上。」署名「光荣的一役」。
那是----------胡教授的代号。
翌日,我坐在办公室里魂不守舍,连白安也发觉我神情紧张。
然後,调查局来了,白安被带走了。他神色自若配合度很高地离去,临行前交待简秘书一些事,我仓皇失措打电话给胡教授,却连络不上他。
白安当天就回来了,我问他一些状况,他看看我,说:「王枫,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恶?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你他妈的我还要护著你,你这麽可恶为什麽我还要护著你?」然後,椅子摔了,桌子倒了,文件一张一张洒了,杯子破碎了,我夺门而出,往饭店外冲出去,我继续冲,朝对面的一零一冲出去,我脑子只有一个思想:「一零一,你为什麽要存在?你长这麽高害我王枫也不愿朝人低低看,都是你这害人的东西!」我冲向一零一,对著它怒吼。
路人都在看我,看一个疯子仰天长啸,看一个体面高贵的男子像疯子似地捶地哭喊。
然後,我看见自己的手掌出血,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恨死自己那该死的傲气,我从来没这麽恨过,那一刹那,我真想把自己的傲气用轰炸机炸成一片片,炸成一片灰烬。
白安当晚就找到胡教授,他约了胡教授,白安不让我插手,他说:「王枫,你别管,你只要相信我白安不会害你。」
然而,我该相信他吗?
他在办公室跟胡教授闭门深谈时,我被挡在门外,当我能进去时,他桌上的烟灰缸满满地,溢得满满地,他一身都是烟味,我从未见他如此嗜烟,他站在那个红豔的窗帘前,手里小心搓著那个先前被我弄得皱皱的红流苏,问我:「王枫,你厉害,你他妈的想扳倒我,你真的敢这麽干!」
他恶狠狠地瞪我,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怨恨表情瞪我,我喉咙哽著话都不知该如何说了。
他捏著红流苏,然後说:「王枫,你赢了,但我也没输。」
我望著他那满脸的刚毅坚强,一个二十一岁的小子跟一个老谋深算的商场老将,白安怎麽斗得过,我心里百般波折都不及眼前的白安,我会不会害他坐牢?
正当我替他担忧时,他深沉地、冷冷地、不带丝毫情份地对我说:「王枫,你认为我白安会选择跟你合作对付他,还是选择跟他合作对付你?你认为怎样做我白安才有胜算?」
看我脸色突然变色,他阴阴地道:「你别恐慌,该你的东西我不会拿,只是我要告诉你王枫今天怎麽死的,我要你死得明明白白。王枫,你别相信他,那个鬼子早在你离家出走时就已经被我怂恿,决定跟我合作把你斗垮了。」
我一脸惶惑。
他又说得更明白:「你别怪我,王枫,我早说我是公私分明的人,即使我把你斗得一无所有,我还是很爱你。」他说这话时,面容哀戚。
空气凝结成霜雪了。
我的脚动不了。
我听得一字一句传入我耳:「王枫,你已经什麽都没有了,你的股票和现款存摺都捏在我手上,那胡教授只认钱,我给他多了好几倍的好处,从现在起,你只是一个空壳子,你还要跟我斗吗?你谁的毛不拔居然要拔我白安的毛?我白安这辈子会让你有翻身的机会我就不叫白老大。」
我冲回十七楼,他跟上来,我跟他在电梯里扭打,我跌跌撞撞进入十七楼,他死命架住我,我对著他又吼又打,他没用少林寺武功对付我,他一一闪过我朝他丢去的东西,清朝庸正皇帝花瓶,聚宝盆,佛像,水杯,我冲入书房哗啦撤下他为我买的二十五史,奋力朝他扔去,他嘴里不停喊著我的名:「王枫,王枫,静下来,你静下来,你冷静一点,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啊。」
我死命挣破他牢牢禁锢我的双臂,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个踉跄被我摔倒在地上,我揪出房里那新买的手掌小王子摆设朝他砸去。
我大吼一声:「东西还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为什麽不待在地狱里别出来,你为什麽要出来跟我斗,我恨死你,我宁愿死也不要跟你在一起了,我宁愿死也不要再见到你。」
手掌小王子摆设破空一飞,落地一声匡当巨响,碎成了一片片。
他疾奔过来抱住我,试图让我安静下来,急切的说:「王枫,你还有我,你不能不管我,你不要再丢东西了。」他的额上已经挂彩了,一条血痕涔涔地、潸潸地自额上缓缓而下滴在下颚。
魔王白安抱住我的上肢,我拼命扭动,我俩一起摔在地毯上,我滚过凌乱在地上的尖型碎物,匍匐爬起身往厨房奔去,慌乱中随手握起一柄锐利的水果刀。
我听见白安说:「王枫,你要干什麽?王枫,你不能?」
他的话还飘在半空中,我听见他冲过来高喊一声:「不,不可以------------。」
我看著地上碎成不成样的手掌小王子摆设,脸破了,手断了,脚缺了,高高擎天的柱子也断成七、八截了,我看著白安的脸在我面前无限惊恐放大,我的脚挺不住了软软一弯,在我撞地前他即时拦住我的腰,猛然把我抱起往外没命似地直冲,口里大叫:「来人啊!来人啊!」
我手上还握著插在我胸口的尖刀,殷红的鲜血沾了满手,我满脸泪痕,用尽一切力气虚弱地对他说:「白安,你没有机会再拿走我的傲气了,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然後,白安的声音愈来愈微弱,我听不见了。
天上的月神啊,如果可以的话,请把我带走吧,我王枫最怕孤独寂寞的夜了,我想起我的家人还在天上,我很想他们,我彷佛看见妈妈戴著一顶优雅红黄相间的羽毛帽,对著我呼喊:「我的宝贝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