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关系----洪小蝶

作者:  录入:11-13

  我的泪已溃堤了,终於还是溢满了脸孔,我的心好痛、好痛啊。
  我,王枫,为什麽连呼吸都这麽痛苦?
  一个人的呼吸太寂寥,两个人的呼吸又太有重量,甜甜的重量,暖暖的重量,还有痛不欲生的重量,谁说呼吸没有重量,如果它只是一缕科学家眼中一团无重的气体,为何我的胸口灌铅似地沉重,无法呼吸了,再也无法呼吸了。这麽痛的呼吸你嚐过吗?
  我又听见白安那一声又一声凄绝的呼喊,可我累了,这一次就让我好好休息吧。
  永别了。
  永别了,白安。
  这麽痛苦的呼吸,我不要了。

  第三十章

  如果爱人的声音可以保存下来,你会怎麽做?会不会在他生前录制下来,然後在他死後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在耳际播放?如果可以,请把白安对我说的那些情话通通删除,那些一次又一次在我耳边悠远绵长的情话全部扔进大海,再不会相信了,再不会相信了,再也不要听他的情话了。
  「今天我没死成不表示明天我不会死成。」我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麽说的。
  我很累了,我胸前的伤口抽痛得厉害,连呼吸都无法平顺的我,用尽吃奶的力气对他毫不客气说了我该说的:「白安,一切都结束了,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也不会再爱你了,我只不过是一时寂寞找个人陪我,你不要真的以为我王枫对你是真心的,你不过是陪我打发无聊的时光,我王枫不想跟你玩了。」
  说完,我闭上眼不理他。
  他一连来了五、六天,第七天他没来,听说他也病了。我躺在病床上问医师何时可以出院,他告诉我伤口拆线无恙的话下周就可以出院。
  第十天他来了,他带著一身病容来看我,脸上带了一个大口罩,一来就坐在我对面,安安静静地坐著。我背对著他,却可感受背後那双灼热的眼光,我背发疼,这个姿势使我难受,不到五分钟我只好躺平。
  他没靠过来,他坐在那儿像一头安静的狮子不发话,我的喉咙有些乾,我想喝水,我才动了动喉咙,水杯已经递到眼前。我没接水,我把目光投掷在他身上,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男人,到底我是中了什麽魔咒让他把我害得这麽惨?
  他憔悴的脸上显然胡子没刮,尖削的下巴衬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我把眼光收回来,他的水还悬在我嘴唇前方。
  他没强迫我,这一回,我让我自己下床,我自己拉著点滴出去找水,走了两步,外头有个人好熟悉,是头头。
  他一看见我走出来就问我怎麽下床了,我忍不住把我的情绪一股脑儿向他吐露。头头拍拍我的肩头,淡淡地说:「你多休息,一切等回家再说。」
  我不想回去那个有白安的地方,於是我问头头我可以去哪里暂时住住。他没替我安排,我问也是白问,他现在是白安的属下,这事他也不便插手吧。
  我虚弱地回到病床,身体犹似元气大伤,我撑了几步就撑不住了。
  我的床头有一个按铃,白安说,按上面的铃护士就会来。他说了拉拉杂杂一堆话,我全都不想听。我铁了心肠,跟他说个明白不过。
  「你别再来了,我不想再跟你有什麽瓜葛,你听好,本少爷唯一剩下的就是傲气,你要跟我拼斗,我还有这一口气跟你拼,我也不怕了,你是什麽魔鬼蛇神也好,总之,过去的通通结束了,结束了,你听明白了吗?明白了你就出去,顺便把门带上。」
  我说完,捂著起伏的胸膛,脸色苍白如雪喘得厉害。
  我用食指指著房门,又虚弱地说了一遍:「出去。」
  兴许是怕我又自残,他伟然的身影从房门移了出去,那一刹那,我才发现白安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只剩一具空空的骨架。
  我把整个事情仔仔细细想了又想,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又累了,明天我再想想吧。
  翌日,那个天杀的又跑来了,他一来我胸口更闷,我一手指著门一手捂著前胸说了同样的话:「出去,出去。」他是大老板,但我有权叫他出去,这里是医院不是他的管辖。我对医师说,你们这儿探病的人都可以随随便进来的吗?医师回我话,这间房是白安先生安排的,是本医院最高的房,窗口还有台北一零一可以看。
  我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他连我的习性都摸得清清楚楚,难怪我会被他吃得死死的。
  晚上,他又跑来了,我正巧在睡觉,感觉有人在摸我头发,我伸出手想拨开,半空中的手被紧紧抓住,我一睁眼就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我想拉回我的手,愈挣扎那力道就愈紧。
  我没再拉回,他那练家子的武功不是我可以反制的。我的手就这麽被握著,他一如往昔温柔搓著我的手,搓一搓又贴向他的脸庞,他的掌心粗粗的有些厚茧,我就这麽被他抓著又睡了。
  我不知睡了多久,夜半醒来时,发现我的床边坐著一个活死人,我的手还被他紧握著。我透著夜晚微弱的月光瞅著他,发现他的黑眼圈都跑出来了,他发觉我醒了也张开眼帘,蒙胧的月色下,四只眼睛又朦胧地对上了。
  「你回去吧。」我淡淡地说。
  他没挪移半步,却伸出另一只空出来的手轻柔地摸我的脸、发、额、眉,一路摸到我的唇、下巴,然後说:「王枫,你这一刀比刺在我身上还痛,你怎麽这麽狠心对我。」
  我阖上眼皮,鼻息沉重呼著,呼著:「我没欠你,是你欠我,我王枫今後没死成,就算是要下地狱也会把你一起拖下去,你等著看好了。」
  地狱之门开了。
  迎接我的原来是这麽灼烫的东西,那名之为爱的背後就是这毒药,真是要命的东西!这就是你白安给我的,我望向窗外,一零一果然还在,但我已经不想再看它了,我说:「你把窗户关上吧。」
  他踅过去轻轻巧巧地掩上窗牖,一室宁静,我俩不发一语,多久了,我跟他从十七岁到现在二十一岁了,四年了啊,怎麽像一世纪这麽久了。
  他的手又过来摸我的额发,慢慢地、和缓地,他素来都是用很温柔的手触碰我,我也许就是被这个迷魂手给迷失了方向吧。我把眼皮闭上,他的手细细地滑在我脸上,蓦然,他的唇乾涩地凑近,对我又灌下迷药,就是这帖毒药,我就是被这给害死的。
  他的唇伸入我的口腔,我被他吻得有些迷茫,不知不觉伸出手抓著他茂密的黑发,他的呼吸又急又粗,我的呼吸也乱了。
  他抬起头,直剌剌盯著我,捧起我的脸痛苦而颤抖地说:「王枫,你要把帐算在我头上我没意见,我只要你别离开我。」
  我感受到他的痛苦,他那受伤的身子比我中一刀还严重,白安,原来你也有挺不住的时候。我故意说:「你先告诉我你要如何跟我算帐?我如今没钱没势,我的钱你会不会还我?我以後怎麽过生活?」
  他认真地说:「我白安养你也是一样的,我本来就没打算让你辛苦的,我每个月给你十万元汇给你,你用不够再跟我拿。」
  原来,他并不想让我碰我的钱。
  在那之後,我开始明白了一些事,当爱情里搀入了金钱,一场游戏於焉展开,而我王枫,不把钱当钱看待的性子,开始觉得钱是一项重要物品了。我对他的态度开始有些理性了。
  出院後,我还是回十七楼,我没别的地方去,於是我问他那九十九楼呢?他说租出去了,租给一个台商,他说如果我想一起过去那里住他就让那房客搬走。我说我已经不想跟一零一有什麽牵连了,要租要退我都不管了。
  他问我为何又不看一零一了。
  我怔了怔,说,我被那一零一害死了。
  想我王枫也许天生心高气傲,天天对著窗外看,把世界的人都看成在脚下游走的生物,但有一天对面唐突地冒出一栋高高的塔,也没事先跟附近的住户商量,此後,我那世界就有了更高的期盼,盼著一个更高贵的傲气。
  回家第一天,他中午就从十一楼办公室进来了,从厨房端了一碗我最爱的莲子白木耳,他说昨晚整夜熬的。
  喝完汤,他抓著我的十根手指头,用一柄小小的挫刀替我修指甲,用了二个小时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在我指甲上磨来磨去,他那细腻的动作、温柔的轻巧、暖呼呼的呵护让我把堵在喉间想折腾他的话又咽回去了。他从指间抬起头,乌黑的发一时凌乱覆著额,说:「王枫,这里的痕又深了。」他把我每一根指头上微细的皱纹都端详得实实地。
  我就是深深中了他那细腻感情的毒药吧。
  然而,我与白安的关系有些不一样了,譬如,有些话我不会对他说了,我宁愿闷在心里也不想全盘对他托出,以及,他说了一口浪漫动人的情话我也不相信了,我认为他是天生说情话的高手,用情话哄人的高手,我中了情话绵绵的招法,现在开始用理性一一对他拆招。
  开学後,我把自己的时间放在更多交朋友身上,他很想管我,可我会摆脸色,我把一切时间都排满,我尽可能把时间排给外人也不会排给白安。即使是一个陌生人都可能得到比白安更多的关怀。
  我对白安的冷淡任何人都看得出来,陶威对我说:「你们俩个还在一起吗?是不是分了?」
  我没回答,有些问题很难回答,特别是感情的问题分分合合千古轮回纠缠不清,更非一个简单的聚散二字可以解释得了的。
  我问陶威还混夜店吗?他有些犹豫地回我,当然,夜店还是要混的,前提是把功课拿稳,他那教授老爸就没话说了。
  我看他一向顺眼,就同他说再去玩夜店。他顾忌著白安,我说别管那人了,人生苦短,明天怎麽死的都不知道,还是畅快淋漓过得开怀重要。
  陶威觉得我变了,我回他,人生轰轰烈烈走过一回之後,很多事都会变的。
  然後我跟陶威说,咱喝个痛快,玩个痛快,这样死最痛快。
  於是,我一周约莫有两天跟著陶威四处跑。
  我在夜店很吃得开,据说他们早就对我印象深刻,时常念著我,我一去,一群人都黏上来对我眉来眼去,大部分的女生都涂著厚厚的泥巴,可也有少数几个长相清秀又乾净可人的女生也会对我抛媚眼,我来者不拒,只要符合那五项条件我一律照单全收。此後,我认识的人就从等比级数的方向一路狂飙。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冲著我这世间罕见的高贵气质争先恐後排了一长串。
  我玩疯了,三更半夜回到十七楼时,白安会等门,我一路吐,吐完了,我睡我的,隔天我又有排活动,他对我夜归又醉醺醺的情况颇有微词,要我早点回家。他不高兴对我发狠话时,我只要回他一句十字箴言他就顺我了。
  我王枫开始会操弄白安的感情了。呵,这竟是我始料未及的。
  谁教你自愿当冥王星,自愿要绕著我打转,我活该被你耍,你也活该被我拖入地狱。
  大三的课各科都是必当的重课,翘不了的,该上课时我乖乖去上,在教室会与白安碰头,他若提前到就会替我留位子,若是晚点到我被人包围了他只好坐得远远地。
  除了陶威,那个日文选修的谢教授号称谢一百,意即一堂很好混很容易拿满分的日文课,我也报了,那一周两堂的日语课里,我和国企系一位小我一届的学妹杨玉环很有得聊,她是从中文系降转来的,照理说原本应该是跟我同届的中文三了。我随口问问那洪小珍她认不认识,她讶异地说那是中文系的四大系花之一啊,很热门的女生啊,可惜身边的男友形影不离王枫你可能没机会了。
  我没下文,我原本想联合那洪小珍一起治治白安,後来又作罢。
  我跟杨玉环忒有缘是从郑愁予的诗集开始搭线的,她说她是郑愁予的粉丝,把他封为偶像才会随身携带他的诗集。又说因为家人反对她念中文系所以她才降转国企系。为了这个难得的知音,我与她时常相约。这年头知音难寻啊。
  就这样,我把历届的考古题以及自己课堂上抄录的笔记借她,也跟她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她会带我去中文系的图书馆逛逛,我看到满山满谷的书籍又常常流连忘返了。
  那图书馆只外借给中文系的学生,因此我只好在那里头阴暗又小小的椅子上读著泛黄的绝版书,浸淫其中,我那寂寞也一一排掉了。
  另一个我常搭线的人是夜店认识的女生小莫,小莫是个单亲家庭小孩,因为外表活泼开朗又健谈,说起话来很爆笑,跟我那些过去的家教老师气质很雷同,又会玩又有喜感又会读书的女孩,另一个原因是她不像我偶尔会露出孤寂的眼神,她的字典里彷佛不曾有过这二字,她最大的好处是解闷。於是,我时常约她以及一群人到处玩,白天,晚上,半天,一天,假日两天,玩得真疯了。
  我好似要把过去几年没玩到的份在短短时间内一口气补起来。看我如此认真地疯狂,我首次感觉年轻的岁月就该如此,尽情挥洒,尽性一回才算有年轻的帅样啊。
  秋天过後,冬风又悄然而至,然我的笑脸只在外头,一回到十七楼,我就像进入冰窖一样,凝结的气息把我窒息了。有时白安会在客厅等门,有时他会在房间等门,我进屋时他的房间透出一片白光,等我洗玩澡後那房灯就熄了,暗示我他等我回来才会入睡。
  我已经很少跟他交谈,正确的说法应是,我故意晚归让我与他没交谈的机会。
  我成了夜归人,我把我的时间都留在外头,白安要跟我闹翻时,我就祭出我操弄他感情的法宝,只要一句十字箴言:「你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他就不敢再逼我了,他就非得让我不可,他知道我一定会这麽做。虽然那让步的空间有限,至少我不会再让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唯一的白安。
  我动不动就拿十字箴言威胁他,他的模样一天比一天糟糕。
  我看得出他很痛苦,今晚他又等门了,我才刚跟小莫那一群人结束一段愉快的夜游返家,他守在沙发上似一只失去狮儿的公狮般可怜兮兮,发丝乱七八糟,眼眶里布满血丝,衣衫不整地抽了一缸满满的烟。他问我:「王枫,你今天怎麽这麽晚回来,你去了哪里?」
  见他那种颓势,我有一种骑在他身上的快感,我就是要把他拖到地狱跟我一起受苦,我就是要折磨他,我知道他恨不得分分秒秒都跟我朝夕相处,我知道他根本嫉妒又怀疑我跟那些女生之间的暧昧行为气得发狂,我还知道他忍无可忍我跟杨玉环一起在图书馆比肩读书,可我偏要故意让他看到。我终於知道如何操控他的爱情,只要他一天离不开我,我就可以继续折磨他,谁教那个绕著我打转的人是他,谁教他心甘情愿要当我王枫是他生命里的唯一。
  我看了他失魂落魄似失恋的神态,回他一句:「我跟杨玉环她们去夜游了,十八王公你应该去过吧。」
  他看看我的表情,说:「你过来,我想抱你。」就这样,我让他搂著,他感受到我还活著就心满意足了。因为我曾死过一次,在那之後,他只要看到活著的王枫就觉得是上苍的恩赐。
  他的双臂环著我,用一种小心翼翼的双臂圈住我,然後把他的头靠在我的肩窝上,他这个动作可以维持一整天不动,他说:「王枫,明天可以早点回来吗?明天我生日。」我看了他一眼,说:「我尽量。」
  他生日是一月一日元旦,我生日是一月八日,元旦的假期我早就排满了,要跟小莫她们去高雄渔人码头三天两夜。
  我说「尽量」後才又想到我一早就要出远门,於是又跟他说:「我明天要出门三天,到高雄玩。」
  他的双肩垂了下来,很失望的叹了一口气。
  他又问我:「你可以别去吗?明天楼下放假。」
  我有些动摇了,毕竟是他的生日。我咬了咬牙,问他有什麽计画。
  他说:「王枫,你想去哪里?要不我们在家也可以。」
  在过去,我和他那一段形影不离的时光当中,在家里就是最甜蜜的时光,俩个人怎麽腻在一起都不会嫌烦,但现在,我却对跟他一起腻一整天失去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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