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白安,我们最近也在找他。」
我瞪大眼睛,不安问著,该不会又惹上什麽麻烦事:「找他干什麽?」
「小王子,你在学校被高年级欺负的事他跟我们提过之後,我们正希望有人可以在学校就近保护你,最好是同班。他不是在少林寺学了一个暑假的武功吗,能在那种地方待下的人肯定不简单。」
我把话打住。
关於他与头头之间的事,白安从不对我透露半点风声。
他把我当成什麽?透明人吗?
日子愈接近月底,我的神经就愈紧张。
我没事干嘛跟白安玩这个比人气游戏,这不像是我这种高贵血液种族会干的事儿。
要比,也该比谁的金卡、无限卡、无法无天卡厉害。
或者比谁的生日派对请得起风骚的名人来站台。
我,王枫,衔著金汤匙出身的豪门贵族,怎会被一个流氓搞得精神分裂。
我到底怎麽了。
呼吸紊乱。
判刑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三十一号整晚,我盯著电脑查看人气。
我冲到三万票,还是不断央求简秘书动员亲朋好友得来的。
至於那个白安,我关掉电脑,全身软弱无力蜷缩在案桌上,不用看了,他赢了。
我不明白作古的人的东西有什麽好,黛安娜王妃的钻石,法国路易十六皇后的坠子,还有,那把披头四用过的吉他,这个世界亡灵无价,原来还有我不明白的地方。
我又输了一回。
上一回,五育总平均成绩输了一分,把第一宝座让给他。
这一回,我把寒假的时间都输给了他。
不过是一个寒假,没什麽大不了,只要他不要叫我杀人放火替他擦鞋,我俩不提半字,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王枫委屈自己做了什麽。
等一等。
我王枫怎能受委屈。
我就算输也要像个赢家。
有人说骨头深处那东西叫骨髓、血红素、胶,是支撑人体的金刚架,我小王子的金钢架装的可不是这种泥物,不可一世的傲性,宁死不屈的傲性,唯我独尊的傲性,那才是我王枫的样子。
你区区一个白安就要打压我,得先问问我的傲骨肯不肯弯。
果然,隔天一上学,我就直冲他的位置,摆出我最不可一世的态度,轻蔑望著他,挑明著说:「白安,算你运气好,就让你赢一次。不过,寒假要我出门太困难,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在外不安全易遭绑架,不如你就来我家当家教,要你干嘛你就干嘛,不做事也行,我会付你钟点费,高兴还会打赏。」
他看看我,哈哈笑了出来。
我杵著等他回答。
他直盯著我,神情复杂,落下一句:「你的傲性还真的永远不会改。」
呼吸关系 第六章
十一月的微风里藏著一种味道,酸酸的,属於落木腐败的味道。
我的手指缓慢抚触著一朵樱花瓣,一片用护贝机嵌住的三月樱花。
我摸过那片夹在课本内页红白相间的粉色花瓣时,心里头就会想著郑愁予的诗句,那一句怎麽念著。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全校的女生当中,就属隔壁班的江南心最顺我眼。
经过她班上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注意她在做些什麽。
我在家里弹著那首光良的童话时,就是想像她低头看书的样子,专门对著她唱的。
江南心啊,我捏著手中的护贝樱花,一直犹豫不决要不要跟她交换点什麽东西来。
跟她要张照片,还是……
这一过,竟从三月晃到了十一月。
我相信她一定看到我唱歌的影像了,要不然她不会害羞地撇过脸假装认真看书。
晚上回到家里,阿姨来了,我高兴得喜上眉梢:「阿姨,……」
话还飘在空中不成句子,母亲从房间踱步出来,手臂上挂著一个最新款的皮包,脸上涂著厚厚的泥巴,一只手摸摸耳上的祖母绿坠子,头歪歪地说著:「该走了。」
「王枫要不要一起来呀?」阿姨问我。
好啊,耳边却传来母亲大人急促的催促声:「他晚上很忙,等一下老师要来上课,他没空的,走了,走了。」
门开了。
又关了。
我懊恼地将书包往架上一挂,瘫在床上,闭著眼。
那个家教,我可以让他今天别来……
想我十七岁的青春真要如此寂寞孤单,是跟自己过不去吧。
翌日清早,我一踏进校园,左边那一排樱花树就落入我的眼。
高贵的生物才具有高贵的洁性,高贵洁性的生物才具有细细的心。爱乾净的人应该都是很温柔可爱的,容不下一丁点的污垢泥巴。
我朝樱花树望去,发现上头结了小小的花苞。我怔忪地欣赏十秒,便开心优雅地往教室走去。
江南心正好在走廊,姿态窈窕,看见我又若无其事地假装看别的地方。
我手伸进书包,从课本里掏出那张护贝的樱花瓣,跟她低声说了话:「这给你。」
她吓了一跳,接过手。
我又跟她说:「星期天要不要出来玩。」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闪呀闪,没说话。
升旗时,我们在操场集合,看见她站在前面数来第三个位置,个子还算高。
我是班长,理所当然在第一排第一个的右方外头。
我朝她的位置盯了许久,一直注意著她那可爱发亮的後脑勺。
看吧,我那无敌的魅力果然让她无法招架,第四节下课午餐时间,她早已站在走廊外等著我。给我一张字条,写著她的电话号码。
整个下午,只要一有空我就想著该怎麽约她。
七岁时,母亲看我得人疼爱,便教我别伤女人的心,拒绝的最高境界就是跟她说「我家教严谨」这五个字,既不伤人又高雅。我记住她的话了,大部分送情书来的女孩在我温柔回应了这五字箴言之後,更加确认我是那高贵的小王子,住在城堡里守著严谨的礼教,被迫无奈地离开她们纯纯的爱。悲情得足以引起母性怜爱的小王子啊。
我五字箴言如念咒般说多了嘴酸,偶尔递上一个浅浅又迷人的微笑,那些女孩也懂了。
反正我王枫就是挑,上次不知哪来的问卷调查,问男生都看女生哪里。
选项一二三四分别是眼睛、嘴唇、胸部、脚。
当然还有第五个其他。
我就约略填了一下第五,举例写著头皮屑、指甲、牙齿、皮鞋、泥巴。
这答案怪吗?
至少江南心就能五项全过关。
我低著头背国语课文,随意一扫,我这一排的鞋子里就属第三个最乾净,可惜他的书包有一道细细的毛须。
第二排,就属第一个鞋子最乾净,不过,也很可惜,他的抽屉有一本书放反了。
我眼力所及就这两排,没一个过得了我的眼。
蓦然,一双鞋子从走道中间经过,定在斜前方不动。
这鞋擦得也太过份了吧,直逼我王枫的指数,居然找不到一点瑕疵。
我顺著鞋往上,眉眼一抬,不会吧,怎麽是他。白安。
他转过身来正好与我对上,也愣了一下。
他伸手把我夹在课本里写著电话号码的字条抽出来,问了句:「这什麽?」
我脸色一沉:「白安同学,请把我的东西还我。」
他抵著桌角轻声说:「我晚上跟你家的头头有约。」他把字条交了出来。
我把江南心的东西收进裤袋,头头与白安,你们谈你们的吧,只要跟我无关。
「就是跟你有关的事情。」他彷佛猜中我的念头。
「我的事你最好别管。」
我突然忆起头头日前才说过的话,莫非他们还有下文。
「我也不想当褓姆,可你家头头很有办法。」
头头当然很有办法,这需要你告知我吗?
放学後,我反而整个心思被白安左右,把那江南心的事全抛在脑後,一上车便温文有礼问司机保镳:「请问头头人呢?」
他回答我头头正忙著。
我一急,就是想知道头头跟白安谈什麽跟我有关的事儿,你乾脆直接告诉我头头现在人在哪一层楼巡查,我直接去找他吧。
十一楼,头头办公室。
我连十七楼都没进去,就直冲十一楼。
头头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闯入感到诧异,但迅即招招手把我喊过去。
我的抗议无效,头头说有些校园的事他负责不了,对父亲无法交待。
我垂头丧气回到十七楼。
隔天上午,我才想起江南心的事。
她给我写了一封信,盈盈地笑,眉眼月牙似地弯,就像那池边的莲花一样纤美灿烂。
我欣喜若狂,回到座位就把信翻过来。
顿时脸上白璧无色。
她给我一个口红印,封在信封背面的胶上。
口红印的活菌就像潘朵拉的盒子般,等待我去掀开。
我当下拆也不是,呆了片刻,天人交战一番,拿出白手帕捆了两圈後,等没人时往垃圾筒里塞。
我那可爱纯情的江南心瞬间变成了口腔病毒,直冲我脑门来。
医学界的统计怎能不知道,这人的口腔啊,可是藏污纳垢的好地方,百万细菌大军就等著机会一来,往人身上奋力钻。
信写些什麽已不重要了,唯一顺眼的女生也化成了昨日回忆,当下,我决定了,若江南心再写信来就送她五字箴言。虽然事情是我开的端,那就多送几个对不起的字过去。
她眼睛红红地,淅沥哭著如一场萧瑟秋雨。
我只好多了几句温柔的安慰。
最後她把那片樱花瓣还给我。
我不再念郑愁予的那句诗,把荷花葬在十七岁的红唇下。
发著呆。
那双光可鉴人的皮鞋伫足在我桌脚前,桌子上打著叩叩两响。
「这给我吧。」白安见我没回应,就把那片樱花瓣摸走了。
风柔柔吹著,绯色的樱花树何其娇柔妩媚,入眼的姿色一天一天增长,浅浅白、浅浅红,扩散在十一月的凉风里。
樱花的小花苞愈冒愈多,每天踏进校园的第一分钟,我就踱去数一数,一个,两个,三个……直到数字乱了。
「小王子。」
头头在车里问我,我有些失魂。
江南心,对不起你的不是我王枫,是我体内那高贵的洁身自爱灵魂容不下你呀。
「小王子。」
头头又频频叫了叫,我终於听清楚他在说什麽。
「白安终於同意了,你以後就让他点。」
我是不是听错了什麽,什麽让他点?
「别跟他斗,那人的斗性连我头头都要让他三分,以後你在学校的事就让他担著。」
头头,你……居然要我让他。
「你没惹上他吧,像他这种斗性坚强的人,不达目的绝不终止,……」
我倒抽了一口气。
头头,太晚了,我早跟他结了梁子。
八百年前就结下了。
有那麽几天,我经过隔壁班教室时,都觉得内心有愧。
母亲说,五字箴言是一种不得罪的说法,像我们这种人家就得高尚,连说词都得雅。
只是,我头一次唱情歌的女孩在我面前落泪,我也不是铁打的心。
这事过後,我才仔仔细细郑重研究起我灵魂深处的比重。
依此看来,我的洁性已驾越了春情,在高峰上插旗高喊著胜利、胜利、胜利。
我的灵魂居然如此圣洁好比那耶和华。
洁身自爱的我,王枫,十七岁,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宁愿寂寞也不愿委屈和细菌交往。
七天後,我摆脱了愧对江南心的阴影,又回到原来的步调。
我经过白安的座位,他的书本里夹著一张熟悉的樱花瓣。
那不是我的东西吗,怎麽在这里。
「喂,你拿了我的东西。」我双眼圆睁。
「我问过你,你给我的。」
白安问过我?
「什麽时候?」
我没印象,我有说要给他吗?
他耸耸肩笑了笑:「就在你被江南心的口水淹没的时候。」
我脸色如入黑雾森林般乌压压一片。
「忘了告诉你,头头要我看著你。」他把樱花瓣收进书包,不还我了。
「不该看的东西你眼睛就闭起来。」我不悦提醒著。
原来,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他的眼睛锐利得像一把小李飞刀,朝我投射而来,在我心口刺下一句老话。
「那可由不得你。」
我头皮如电流窜过掀起。
头头。
你会让这个流氓整死我啊。
落木萧萧。
我一迈入校园就发现今年第一朵樱花,在早冬的滋养下半羞半掩地打颤。
我微仰著头,目不转睛凝望那一朵粉白相间的樱花。
凉风倏倏飘来。
脖颈上突然多了一条围巾,我别过头,白安的手拍著我的後脑。
「头头在外边手招了好久,你掉在车上的。」
我拉拉围巾,看他贼贼不带好意地笑,咬牙问:「什麽事?」
「王枫同学,你的皮鞋擦得没我亮。」
话一落,我的脸瞬间绿如青蛇。
白安。
你竟敢向我圣洁的灵魂挑战……
第七章
天空飘著细雨,他撑著伞,摘下那朵灿烂的樱花。
他说,王枫,就算你有千万个不愿意,你最後还是把我放在眼里。
他浅浅一笑,露出洁白的牙,以及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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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我那天才脑袋把皮鞋的亮度划分为星星的等级。
抬头观星过吧,天空中最亮的星是一等星,次亮的是二等星,再来就是三等、四等一路排下去。我敢下断言,我王枫的皮鞋在全校中要说是二等星,就没人敢说他的是一等。
换言之,无能比得上我那透亮可当镜子的鞋。
殊不知,伟大又高贵的洁性在我体内称王,岂容有人向它挑战。
我的洁性是王,其他人就只能往边边站。
但今天不知怎麽了,脖子上挂著暖呼呼的毛,循环系统却似当机般,忽冷忽热。
那句皮鞋亮不亮的问题非常严重,好比你向世界拳王说他的拳不是最好的,有人赢过他。
白安的话让我恨得牙痒痒。
今天上午的历史课,他在台上写字,我趁机帮他做了一次全身仪容检查。
他背对著,我一一打量,努力挑出他身上的毛病。
袖口,过关。
领口,过关。
头发,过关。
……
等等,他的裤袋里鼓鼓的装著什麽,手帕吗?不会吧。
我一路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眼珠针尖似的挑,那黑头皮鞋,虽然我心里不舒坦,却是真的入我的眼。能在这班上入我眼的鞋就只有这双了。
「如何,无话可说了吧。」他放学时丢来一句。
我从温文有礼的态度刹那间又变成青蛇脸,低低说:「换成别人,我会把他当同类。」
如果在樱花树下他换个词,比方说「我的鞋跟你一样亮」或「你的鞋跟我一样亮」,或许我尚不足以如此懊恼,你的鞋我也挑不出毛病,给你一等星的勋章也非难事,可你白安偏要那麽说,我岂能让你当一等星,那不正表示我沉沦为二等星了吗。
「生气了?」他问著。
我严肃地看著他,闷闷地,就像解不开一道几何题般,不说话。
头头要我别和他斗,我的傲性挣扎著,洁性也强忍著。
白安,你别刺激我,我那高贵的血统禁不起有人站在更高贵位置的刺激。
头头的话犹言在耳,我紧闭著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