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烈走过去,搂住他的腰,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哭泣逐渐变成了长一声短一声的嘶吼。他竭力地拥抱住他,将他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前,用自己的精神力试图将这种如同火山喷发般激烈的情绪反应妥善地安抚下来。因为一个高级能量生命体的情绪失控后对外界的影响相当大。
他用尽全力,但还是觉得相当困难。
要想用自身纯粹的精神力量束缚住和自己同级的路西法的转世体,谈何容易!
直到他感觉他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之后,他才放开他。
路斯菲尔抬起头来,满脸泪痕,显然他也有理智地动用了力量阻止自己的情绪爆发。被水红色蝉翼纱包裹的苍白躯体仍在轻微抖动,像痛苦挣扎的舞蛇一般妖娆艳美。他的肢体很有灵气,修长柔韧,他童年时曾经学过舞蹈----即使在巴掌大的地方,他也能舞若彩蝶。
“还有什么事就对我说吧,我可以隐瞒。”嘉烈捧着他的脸,温柔地说。
路斯菲尔身子幅度极小地一震,然后带着几分沉痛开口了。
“那是我老师----星舞大人被害的时候,1221年3月16日……当时我身为赛玛(赛穆尔)统领的‘王家近卫军’的政委,由于转了职,自然不能正大光明地进入宫廷了,于是我在赛玛的帮助下,偷偷地潜进宫中想见老师一面……但是我爬到了观星楼上,见到的却是我最不希望见到的场景……”
他抽噎了一声,接着稳定住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下去。
“老师身受重伤,倒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而且……她被人玷污了。”
“啊?没想到当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嘉烈眉头一皱,略微惊讶地说。
其实在奥兰多自称拥有星舞一世八成魔力的时候,他就猜中了几分,因为神官们的魔力的一部分是极为特殊的,它只能随着童贞的失去而转移到非法夺取该神官童贞的人的身上,不能不说这条规则是宇宙规则中的一个巨大的漏洞。
“不仅是这样……当我准备救她的时候,她却……她却要求我用五七式手枪将她打死。你也知道的,当时五七式手枪是巴弗灭王朝皇室成员才有权利拥有的先进装备,但老师却想方设法从黑市里搞到了一支给我……如果我当年去部队之前和老师道别时没有提要一支五七式手枪的无理要求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路斯菲尔无力地带着哭腔反问,瓦蓝的眼睛里又落下泪来,一滴滴淌到嘉烈手上,那些眼泪是那么滚烫,他感觉他的皮肤要被它们灼伤了。
“即使你没有五七式手枪,你的老师也会要求你杀了她,然后把这笔账算在巴弗灭王室的头上的。你的老师是一个看似温谨娴雅,实际上是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的人,她如果选择活下来的话,只会死奥兰多一个大神官,而且不会对巴弗灭王朝造成任何影响,相反,王室会因为她受到玷污的理由向教廷弹劾她,这样,迪亚大人也就会失去靠山,从而功败垂成。自然,她自杀,然后栽赃巴弗灭王朝也可以,不过他杀比自杀更难侦破,你只是凑巧赶上而已。”嘉烈低声向他分析其中的厉害关系。
路斯菲尔擦了一下发青的眼角,接着说:“我怎么会执行这条命令呢?所以我拒绝了……她就厉声呵斥我,命令我拿出那把五七式来……然后……她抓住我的手腕……向自己开枪了……不仅如此,她死前还给我一个遗嘱。”
“什么遗嘱?”嘉烈小声问。
“如果有人阻拦迪亚大人起兵的话,立即杀死他,不管是谁。”
“我明白了,你就因为老师的遗嘱杀死了阿斯莫德。”
路斯菲尔点点头:“十七号傍晚,我们正在商量起兵事宜,这时候任军务监察的阿斯莫德过来了,他口吻严厉地逼问我们,为什么军队在赶做干粮和分发武器。塞玛的回答并不能令他满意,于是他就转身去向上级汇报。这时候,我在他背后开枪了……”
有一条最重要的东西他没有说出来:路斯菲尔在神殿里修行的时候,阿斯莫德也作为圣骑士在神殿里修行----而且修行期间两人之间还产生了朦胧的感情。
“当时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起了多大的作用……看到他死去的一瞬间,我非常难过……毕竟是从小一起成长的兄弟,虽然在政治观点上我们有分歧,我属于革新派他是保守派。但是我知道我非得杀他不可,若不杀他,塞玛就完了,迪亚他们也会完了,王朝近卫军的军官们也就完了……”
不管怎样,看不到喜欢的人亲手杀死自己是一件幸运的事。这句话嘉烈只是想想,却没有说出来。
“你也知道,我的母亲当年带着我被斯塔烈德人追杀……是迪亚和老师收留了我……她们教给我如何掩藏自己的真实面目。”
路斯菲尔突然伏在他肩上悲哀地饮泣,他则像对待一个要好的姐妹一样,从腋下搂住了他。红衣神官哭得十分伤感,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呈现出来----仿佛看到他从培养槽走出之际,87条鲜活的生命葬身在烟雾与火光之中。然后在魔界边境新月初生的夜晚,满身鲜血的母亲在他面前缓缓倒下,银蓝双色的长发因为凝固的血液而纠结在一起,零落了她绝代的芳华。最后是高耸的塔楼上,红衣乌发的美貌女子倒在坚硬的石板上,鲜血从她胸前的伤口涌出,将嫣红的衣料染得更为鲜艳。还有那个黑色长发,眼瞳紫蓝的英俊的魔骑士伏在地上,肢体在死亡中痉挛着,背后爆出一朵艳丽的血花,浸染了他的军常服。
多少次,即使在梦中,也能看到那一地血红……红的耀眼,红的让他睁不开眼,无法呼吸。
"从小……我就是一个不祥之物……是不是……?人造人都是不吉祥的东西……是不是?我真的……想立刻死掉。”
他原本清澈的声音此刻显得沉闷而微弱,像一只身受重伤后被人塞进灶膛后的猫,恐惧,悲哀,后悔等诸多情绪的形容词一下子向他倾泻而来,他感觉自己要被这些东西压垮了。多年以来的遭遇,使他学会用毒辣的语言和干练的作风应付周围的一切,但最后发现只是逃避而已。血红的噩梦会无时无刻地跑出来折磨他的记忆。
嘉烈明白,如果他还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的话……那么和他相关的人,包括自己,都会从这个政治舞台上消失。所以必须找出一个有效地激励他重新站起来的方法。
“这么不愉快的话,逃避也可以。”于是他慎重地对他说。
“不会开心的话,忘记也可以。”他接着对红衣神官说。
“你想快活些吧?你想得到安慰吧?你想逃避掉一切吧?不过……别人可以……只有你,只会哭泣的你,为自己身为人造人而自卑的你,我宁肯死也绝对不……要!”
说完,他有几分揾怒地放开他,并打了他一个耳光。
火热的青色伤痕在那张清丽的脸上难看地肿起来。
路斯菲尔抬起头,直视他的怒意。
“你是堂堂的红衣执教神官,如果你不能在哭泣过后担当起自己的责任而是一心求死的话,一切都会完蛋的!包括我们的政治生命!从今以后我绝对不会用你是人造人的身份来攻击你,我也不会透露你的身世,但你如果真的想死,我就立刻成全你!你也领略过‘甜蜜的和谐’的威力了,你要是再这么脆弱下去,我会依照你姐姐的指示立刻杀掉你!别忘了她手里还攥着不止一个神官,同人造人一样,神官死了也有替代品。但是你已经把与你最接近的替代品全部销毁了,所以你是独一无二的,要好好地给我活着!”嘉烈恨铁不成钢地指责他,胸膛因为怒气而激烈地起伏着。
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出现了令人恐惧的寂静。
半晌,路斯菲尔抬起头,声音嘶哑地说:“可是……这么多人因为我……”
“因为这么多人为你死了,所以你要活下去,我想……你老师若是看到了,一定也会斥责现在的你吧?”
少顷,他走到他身边,半蹲半跪下来,仰起头,宁静的浅褐色,颜色温柔的眼睛用一种同样柔软的目光凝视他。低声询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小女孩用生命与仇恨葬送了一个王朝的故事?”
“什么?”路斯菲尔楞了一下。
接着,一个真实的故事,缓缓地被叙述出来。
“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有个叫吉莫莉的魔族小女孩在街上叫卖报纸,她长得并不漂亮,不像其他卖报女郎一样有着优美的身段和妖艳的外表,所以生意不太好。她又承担不起一大摞报纸的损失,所以她打算趁人们下班的时候多卖几份而不打算早点回家,突然从她身边过来了一辆马车,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的报纸全抢走了。接着一个穿着华丽的贵公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手中转着两个银币,笑着对她说‘如果你能追上我的车,我就赏你两块钱。’当时两块钱除去报纸钱后,就是像她那样的贫穷女孩和她的家人两天的开销。”
“小女孩没有卖出去多少报纸,饿了一天,但她很想要那两块钱,还是鼓起力气追了上去。刚下过雪,路上满是泥泞和碎冰,路很滑,马车虽然跑得不快,但是她追得异常吃力。”
“后来呢?”路斯菲尔不想推测这件事的结果,而是追问。
“后来她终于追上了马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这时候马车突然一个急转弯,她在光滑的踏板上滑了一下,摔到了地上,那摞报纸也被那个贵族从车窗里扔出来,撒了一地。人们看着她,讽刺地笑起来。她忍着全身的疼痛坐起来,开始收拾凌乱的报纸,有些报纸飘到路边的冰雪中去了,尖利的冰渣把她的手划出道道血痕,痛得厉害。这时候又有两个巡警走过来,以破坏公共卫生的罪名将她打了一顿……把小姑娘打得鼻青脸肿,报纸也都收缴了去。”
“这和我老师的经历有些……”路斯菲尔似乎明白了什么。
嘉烈接着说下去:“小女孩忍着伤痛回到家,更大的不幸正在等着她:她的父亲在工厂里受了工伤,她和她的母亲,姐姐将他抬到了医院,但医生说必须交1000块的押金,她们哪里有押金?于是他们被医院保安赶了出来。她的父亲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去世了。全家人的生活更苦了,后来她的姐姐在一家大户人家里做侍女,被主母怀疑偷了东西,她的姐姐结果在除夕之夜被活活打死。只剩下她和她的母亲两个人。第二天,新年,收年税的税务官们又来找上门了,她们拿不出钱来缴税。于是税务官把可以拿走的东西统统拿走了,什么都没有给她们留下。母亲心灰意冷,将她托付给亲戚照看后,就自杀了。小女孩走投无路,没办法只好投奔了神殿做一名打杂的小侍女。由于她天资过人,没多久就从侍女考到了执事,然后在无人关照她的情况下凭实力考中了神官,她是第一个从穷苦人家的侍僧侍女中脱颖而出的教宗。”
"原来是这样……!”路斯菲尔喃喃地说:“难怪,老师总是教导我英雄不问出处呢!”
嘉烈点着头----和文斐一样下巴轻轻地顿一下表示赞同他的意思,然后又说:“童年的经历像一把烧红的火钳一样令她痛苦,所以她的志向就是让更多的人感受她的痛苦。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地援助野心勃勃的迪亚·嘉尔,包括付出她的生命……”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颜色温柔的眼睛惆怅地看向窗外的朝阳,阳光很美,一地晃动的树荫,洒在地上的光斑像透明的玻璃。
路斯菲尔也停止了抽泣,双肩还不时抖动一下。
看来他需要休息。
于是嘉烈帮他找出来一个新的枕头,让他躺到床上,盖好被子。拿起泪痕斑斑的枕头走到洗衣和放冰箱用的小房间里去,将枕套从枕头上剥下来,扔在洗衣机里。
当他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沙发上坐了个人。他对此并不陌生,因为他的感觉已经更早一步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了。
"阁下。”他向那个人敬了个魔界的标准军礼。
微卷的黑色长发直到腰际,用一根紫色发带松松地扎着。直挺深黑型若细剑的眉毛下有一双略微狭长的,闪着魅惑光芒的紫色魔眼。祂涂了润唇膏,嘴唇呈现将熟未熟的桑葚般的紫红色,肌肤微黑。脸庞的轮廓线条尖刻锋利。只有从祂穿的一身黑色的长礼服和稍稍有些柔美曲线的体型上才能看出"祂"拥有女性的体态。
这个女子正是迪亚·嘉尔。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回了一个军礼,仪态优雅地颔首致意。
“我刚感到这儿出现了很强烈的力量反应,所以过来看看,你们没事,我就放心了。”她笑道。
"真是……谢谢您的关心。令弟刚刚睡下……只是……”嘉烈得体地欲言又止。
她抬起手来,阻止了他的话:“您不用多说了,我都知道,当初我让他喝红苏子就是为了有效地掩盖他的眼睛的颜色。”
顺道一提,路斯菲尔喝的那种绛红色的茶水是用魔界的一种叫红苏子的植物叶片沏的,用红苏子叶制作的茶水苦中带甜,没有毒,但能使虹膜的颜色变成漂亮的紫红色。因此是众多爱美人士喜好的美容茶叶。但是植物的色素会随着泪水流出体外,所以喝红苏子茶必须在心情好而且确定自己不会流泪的情况下,否则可就现大眼罗。
“这是个不错的办法……”嘉烈笑了一下,拿起水杯倒茶。
“我带来了一样东西,请转交给他,你也可以看一下。”迪亚拿出一个紫红封面的日记本。
“这是……星舞大人的日记?”一看到封皮上那个娟秀的花体字签名,他楞了不到一秒的时间,立刻明白过来。
“是的,吉莫莉说过,要在适当的时间交给她的弟子启明。看来她已经预料到有这么一天了。”迪亚用食指轻微地戳着自己的嘴唇。
他拿起日记本,随手翻开一页,洁白的纸面上,整齐娟秀的花体字排成整洁的队伍。
'法历978年1月1日
这是我继位教宗后的第一个年夜,他们都出去了,星见神官在三天前结了婚,看起来很快乐。星思(指奥兰多)还是老样子,在修行的时候,他和我相处的并不好,因为他是贵族,而我只是一个平民。我恨这些贵族,憎恨我的家庭,而且憎恨我的命运。
我原本以为继位教宗后,一切都会改变,或许我并不想改变任何事物,也许我会在死气沉沉的教廷里度过枯燥乏味的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每天,都可以听见花瓣飘落的寂寞……直到王室把我利用得不耐烦为止。
我恨眼前的一切,尽管我用了最大限度来帮助和我境遇相同的人,可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巴弗灭王朝是贵族和富人的乐园,但却是穷人的坟墓,也许一场天翻地覆的灾劫或动乱能使魔界的生物清醒过来。我想让更多的人体会生命即将失去的残酷感觉----当年他们差点把我打死。而且我在不久之后先后失去了三个亲人。我对魔界人的恨,不是他们给了我地位和荣誉的事实可以抹削的。所以我要让更多的人体会朝不保夕的乐趣。
迪亚带着她的谋士嘉烈·阿莉丝贴儿来找过我,她已经升到上将了,巴弗灭王朝将逐渐对这个转世的暗黑魔神失去控制力。阿莉丝贴儿我见过他的次数不多,但他和启明有过往来,他也是个人才而且没有野心,很好驾驭。那个路西法转世的孩子----启明,他在昨天考上了红衣神官。离红衣执教神官只差一级了,他穿上银边红纱的神官服非常漂亮,静静地坐着,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高雅的魔性气质,那是一种中性的气质,艳丽温雅中不失阳刚凌厉。他是足以成为下一届的教宗的人才。只是他的感情却不能自如地控制,他不敢正视魔界的黑暗面,往往一些表现魔界黑暗面的事会使他的情绪不可抑止地爆发起来,这种旋风般的感情会使他走弯路的。
迪亚要求我支援她,虽然我在心底嘲笑她要构建一个新政府的构想,但是不能否认,她能将魔界带入一场浩大的灾劫当中,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灾劫啊,请用铁与血惩罚这个冰冷无情的世界吧……哪怕,为此要付出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