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皇帝犒赏士兵，大摆筵席，军营里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
架起的炉火上正烤着羊羔和小牛，士兵们端起碗，大口喝酒，高声唱歌，长期的征战带来的痛苦和疲惫，一时被遗忘了。
楚捷玲不喜欢人群，一个人拿了一小坛酒，来到城墙根下，一个人坐着喝了起来。
“楚副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城下不远处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楚捷玲借着月光看，原来是那个绣花枕头一样的皇帝。
楚捷玲很少喝酒，只是喝了一点，就已经有些醉意。
本来就看不惯这个细皮嫩肉的皇帝，现在更是懒得理他，继续举起自己的酒坛喝酒。
“楚兵长该不是认不出朕吧？”见楚捷玲自顾自喝酒，皇帝问道。
楚捷玲不屑的一笑，继续喝酒。
“看来不是没认出朕来，那就好。但是楚副将的态度，好像对朕所不满。”皇帝没有生气，继续道，“难道是今天在城楼上，哪里得罪了楚副将？”皇帝站在楚捷玲身前，高大的身体挡住了月光。
楚捷玲不耐烦的推了推他，道：“挡住了，这么好的月光。”
皇帝回身，抬头看看，是啊，好美的月亮。
“楚兵长喜欢赏月？”皇帝问道。
“赏月？哼，还赏月，我告诉你，战场上的月亮，都是红色的。”楚捷玲轻蔑的看了一眼皇帝，在这里哪有闲情逸致搞什么花前月下。
“是吗，没见过，我没有去过战场。”皇帝倒是很干脆。
“没去过战场？那倒是，我看得出来。”楚捷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但是我知道战争是残酷的，我知道你们在战场上所付出的和承受的。”皇帝扶住楚捷玲，看着他的眼睛说。
“知道？你知道个屁！你知道被敌人围困苦战三天三夜的感受吗？你知道被敌人砍伤了手臂还要奋力战斗的痛吗？你知道冬天里衣服被自己的鲜血冻在身上的滋味吗？你知道因为饥饿在战场上和着鲜血吞泥巴的味道吗？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是在你那铺满绫罗绸缎的软榻上感受到的，还是在你品尝山珍海味的餐桌上领悟出来的？哼……”
楚捷玲摇摇晃晃的走远了，皇帝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难过，他又何尝知道他的苦楚？
之后，楚捷玲便没有机会面见皇帝，只是带队跟在禁军后面护卫，祭祖大典结束后，皇帝返回国都。
那天所有人都去恭送圣驾，楚捷玲站在队伍里，看着浩浩荡荡的仪仗慢慢的走远，走向那他所不知的世界，走向那从来没有属于过他的世界。
而他，则和其他许许多多的士兵一起，继续留在这刮风飘沙的荒凉边境，站在这染满了鲜血的土地上，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
楚府
两年后，朝中发生叛乱，所幸叛军未能得逞，最终在禁军围捕下，无奈逃亡边疆。
逃至扶桑城，楚捷玲奉命围剿叛军。
叛军自知是背水一战，十分顽固，拼死抵抗。
楚捷玲与叛军苦战一月有余，军中将士死伤惨重。
但是楚捷玲不肯放弃，继续围剿。
最终在他不屑的围剿下，叛军被尽数歼灭。
只是在敌军的一次埋伏中，楚捷玲与十几个将士被敌人切断了与友军的联系，与上百个敌人对抗，生死搏斗前所未有的惨烈。
当战斗结束的时候，战场上却只剩下楚捷玲一人勉强站立。
当友军赶到时，楚捷玲终于精疲力竭，晕倒在地。
军医检查后发现，楚捷玲身被五处枪伤，后背三处，左手臂一处，右腿一处。
右腿受伤甚为严重，腿筋几乎被斩断，军医不禁感叹，受了如此重伤的人，为何可以继续抗战两天两夜。
剿灭叛军有功，楚捷玲被召至京城受赏。
虽不愿前往，但知君命不可违，随即前往京城面圣。
因为腿负重伤不宜骑马，所以一路上楚捷玲都躺在马车中。
待到京城，上殿面圣时，楚捷玲不禁赶到意外。
朝中所坐的那个庄重威严的皇帝竟是当年那个让他不屑的小子吗？
两年的岁月而已，怎觉他的眼中多了如此多的沧桑。
当他低头看自己的时候，楚捷玲读不懂他的表情，正如临行前李将军对他所说“圣意实难揣测”。
皇帝封楚捷玲为镇关将军，赐宅邸一座，却无更多其他。
对于皇帝的封赏，朝中大臣议论纷纷，认为所赐属实太少，楚捷玲却不以为意。
所赐宅邸为镇关将军府，大门上面题“楚府”二字。
楚府紧挨着禁城，楚捷玲出了禁城转过弯就到了自己的府上。
由于自己腿伤未愈，皇帝命其留在楚府休养。
楚捷玲躺在自己的卧室，看着自己的庭院，感觉如此陌生。
屋中站着的丫鬟，府中忙碌的家丁也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
楚捷玲总觉得这一切都并不真的属于自己，就好像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一样。
他每日静静的躺在床上，只期待自己的伤能快些痊愈，好能够早早回到边疆，睡他的帐篷，盖他的羊皮。
令楚捷玲感到意外的是，皇帝已经多次亲自前来探望他。
他来了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问问他的伤，问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然后就坐在他的屋子里，什么也不说，然后突然站起身就离开。
后来皇帝来得竟然越加的频繁，甚至带了奏折，到他房里来批阅，有时候也在他的院子里练练剑之类的。
每当看见他练剑的时候，楚捷玲就觉得好笑，这样的剑法，在战场上，不出三个回合，他就能要了他的命。
楚捷玲觉得奇怪，这究竟是自己的将军府，还是皇帝的书房后花园，看他待的比自己还舒服。
黄昏的时候，楚捷玲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半夜，却发现皇帝竟然就趴在自己卧室的桌子上睡着了。
桌子上蜡烛微弱的光亮摇曳着，皇帝的面孔隐隐约约透着疲惫。
楚捷玲下了床，缓缓挪步到皇帝身边，将自己的衣服披在皇帝身上，然后又坐回床上，看着这个人，想象着他所承受的东西。
不久边关告急，楚捷玲又匆匆起程，此次他前去接替了李将军的位置，李将军年事已高，被调回京城，受了封赏后告老还乡去了。
出行当天，皇帝亲自送楚捷玲出到城外。
“陛下不要再送了。”楚捷玲牵着皇帝赐的汗血宝马，此马枣色，名为“朝圣”。
“楚将军一路小心，朕就不送了，希望楚将军镇压蛮夷旗开得胜，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楚捷玲觉得皇帝的眼神好象并不希望自己离开。
“陛下放心，捷玲此去，不胜不归。”楚捷玲对皇帝抱拳道。
皇帝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对他说：“朕等着你，只有在你身边，朕才觉得安心。”
楚捷玲心中猛的一阵，从不曾料到，皇帝竟如此看重自己。
可是他随即定下心来，他是皇帝，他的话怎可全信，不过是收买人心的说词罢了。
楚捷玲微微笑笑，抽回自己的手，转身上马，扬尘而去。
皇帝站在城外，看着他头也不回奔向远方。
“陛下，风大，还是快些回城吧。”太监总管陈公公说。
狼战
楚捷玲快马加鞭回到扶桑城，立刻披上战甲奔赴战场。
据探子回报，敌军当日傍晚会前进至风沙丘，楚捷玲帅部队前去埋伏。
风沙丘，正如其名，位处风口地带，因在沙漠边缘，沙尘情况十分严重。
这日，风格外大，黄沙漫天，遮云蔽日。
楚捷玲骑在马上，感到粗糙的沙砾刮在脸上，眼睛不得不眯起，甚至是呼吸都有些困难。
顶着强风，咒骂两句这该死的天气，一张嘴，却吃了一口沙子，狠狠啐了一口，这种对老天爷的无可奈何，使他气愤和不耐烦。
身后的士兵即便用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也都快成了土人了。
由于风实在太大，连马都站不稳，不断的挪着步子调整平衡，时不时低头发出粗重的鼻息，清理掉刮进鼻子里的沙尘。
惟有楚捷玲的马一动不动站如磐石，只是偶尔摆动几下耳朵，好象在仔细聆听风中的声音。
楚捷玲低头轻轻拍了拍马的脖子，心道，果然是匹好马。
一回到这战场上，之前那段日子就好象梦境一样遥远，飘渺而不真实。
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沙丘，不久，这里就将被鲜血染红，成为无数将士的埋骨之所。
他不明白，那些蛮夷为何不知疲倦，翻身越岭来到这里，执意要用自己的身躯去填埋这无情的沙漠。
临近傍晚的时候，敌军果然出现。
经过长时间的跋涉，士兵都疲累不堪，又饥又渴。
此时，楚捷玲率领自己的部队突然冲杀出来，这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次屠杀。
他每砍杀一个敌人，剑在手中震颤留下的质感都无比强烈，这种质感并没有因为杀人无数而麻木，反而每一次的感觉都如他第一次杀人时一样清晰。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活着，也许自己正是天生的夜叉修罗，正如别人所说的那样，是“妖人”，注定要在屠杀别人的过程中求得生存。
战斗结束，敌人全部死亡，尸体覆盖了沙漠的表面，但是很快沙子就会将一切掩盖。
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没人会知晓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
望向更远的地方，楚捷玲不禁想到，那一望无际的沙漠下究竟埋有多少尸骨呢？
太阳缓缓落入地平线下，红色的余辉照耀在沙漠上，风依然强劲。
突然想起那天，皇帝趴在桌上睡着的样子，温暖而宁静。
楚捷玲摸了摸自己的脸，擦干上面的血迹。
风中有血的味道。
此次蛮夷似乎是下了决心，虽然上次出战失利，却反而更加猖狂，组织大军向着边境大举进犯。
楚捷玲率领部队奋力抵抗，终于将其驱逐出国境。
但是为了让他们吸取教训，不敢轻易来犯，楚捷玲决定越过边境继续追击。
毕竟是首次到敌国境内出战，气候和地理条件都不甚熟悉，一路打下去，十分艰难。
楚捷玲坚持深入，不肯放弃，每每作战不将敌军赶尽杀绝决不停手。
“妖人”的称号传播更广，不仅敌军对他闻风丧胆，甚至是自己的士兵，面对他时也十分惧怕。
三月中旬，天气乍暖还寒，小雨淅沥淅沥地下了三天。
雨中行军，身体的热量渐渐散失，士兵十分疲累。
途经一处山隘，又中敌人埋伏，楚捷玲打头阵杀出一路，帅部下逃过一节，只是粮草被劫，又迷了路，状况十分艰难。
一队人马在山谷中穿行，终于找到一处洞穴可避雨休息。
晚上的时候雨停了，点燃火堆，士兵聚在一起取暖。
楚捷玲帅少量人马进山，看看能不能打到些吃食。
一出洞口，抬头看天，只可见峡谷缝隙中幽深黑色的天空，月亮却十分明亮，好象刚刚被擦洗干净的玉盘。
一声悠长的狼嚎划破夜空，在山谷上回荡。
天黑之后，哪里还有什么动物可供打猎，楚捷玲在山中行走良久也未有所获。
更加糟糕的是，回程时又遇上了狼群。
对付一两只狼对一个将士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可是几个人对付十几二十只就有些危险了。
黑夜中能看到反射月光的狼眼发出阴森的绿光，跃跃欲试的狼群发出恐吓的低吼。
狼是一种很智慧的动物，他们的攻击是有领导和计划的。它们将猎物团团围住，然后里外排成两到三层，分批向敌人扑去。
楚捷玲挡下第一只向他扑来的野狼，长剑一挥，鲜血自狼腹部飞溅出来，狼身向着左边飞了出去，哀号声还没消失，第二只又扑了上来。
楚捷玲与其他士兵仅仅靠在一起，防止野狼自后偷袭。
野狼一次一次扑上来，楚捷玲毫不留情的砍杀，鲜血的味道借着雨水的湿气显得格外浓重。
几番进攻，野狼死伤惨重，幸存的几只转身逃跑。
但是始终有一只不肯离开，呲着锋利的牙齿，狠狠的瞪着他们。
楚捷玲四处打量，发现除了一只野狼前腿受伤，躺在地上挣扎，其余都已经被杀死。
为何这只宁可独自奋战也不肯逃走。
“这只怎么了？”楚捷玲随口问了一句。
“回将军，以前我老家也有很多野狼，那时听说野狼一生只有一个配偶，若配偶受伤，绝对不离不弃。如果配偶死亡，另一只则会孤独一生，夜夜哀号。”身边的一个士兵回答道。
“你是说，那个受伤的野狼是他的配偶，如果它不死，它就会一直在这里和我们战斗？”楚捷玲又问。
“小的猜，应该是这样的。”
“那如果我这样呢？”楚捷玲说着走到那只受伤的狼跟前，另一只立刻发出更加恐怖的低吼。
楚捷玲刚举起自己的剑，那只野狼立刻猛冲上来，楚捷玲刀柄一挡，将其抛了出去。一剑挥下，砍杀了受伤的野狼。
另一只悲嚎一声，转身逃走。
看着那逃走的狼，楚捷玲心中凄然，纵是野狼也有伴侣，而自己看来却注定孤单。
“把这些狼收拾一下，实在没有食物，狼肉也得吃。”楚捷玲收剑回鞘道。
那天夜里，楚捷玲听到不断有狼哀嚎。
而自那之后的无数夜里，无论楚捷玲身在何处，他却总能听到那种凄厉而孤独的哀嚎。
和亲
将丰十八年，丰明公主蛮夷。
对于和亲政策，楚捷玲不以为然，对蛮夷没什么应当顾忌的，只要他在一天，定不会让他们穿过这片风沙丘。
但是皇帝为何突然要以和亲的方式来换取边境的和平，楚捷玲并没有多想。
丰明公主是皇帝的亲妹妹，年仅十五，被皇帝奉为掌上明珠，如今却要嫁到这蛮夷之地，想来也是心有不甘。
可是楚捷玲见到公主后，却发现公主并不如他所想象的对于和亲的事情充满了哀怨，应该说是认清了状况，坦然接受，而无怨言。
在和亲队伍起程离开前往沙漠之前，丰明公主单独召见了楚捷玲。
公主一身华服，衣袖上的刺绣是楚捷玲不曾见过的牡丹，色彩艳丽但是雍容端庄，在这一片昏黄的沙漠中十分夺目，公主戴着面纱以遮挡大漠的风沙，楚捷玲不禁想象在那白色的面纱后的公主有着怎样的容颜。
楚捷玲不自禁的一直看着公主。
活了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的人，犹如画中的女神一般。
“楚将军？”公主并没有因为被无礼的直视而生气，只是轻轻的唤了唤楚捷玲。可这声音如此灵动柔软，如泉水般慢慢渗到楚捷玲的心里去。
“是，公主。”楚捷玲忙收神答道。
“楚将军可否靠近前来，让我看看清楚？”公主的声音在大漠的风声中飘忽着。
“可是，公主……”对于这一违反君臣礼仪的要求，楚捷玲犹豫了。
“楚将军不必顾虑，我在皇宫的时候，经常听皇兄提起你，皇兄总把楚将军的英勇挂在嘴上，我早就想要见见了。想我这次去和亲，恐是再没有机会回到黎国。有幸在离开前看一看将军，也算是了了我一个心愿吧。”
于是楚捷玲谨慎的慢慢向公主的方向走近了几步。
“再靠近一些。”公主缓缓道。
一直到楚捷玲伸出手臂便能碰到公主的时候，才停止了脚步。
楚捷玲能够闻到公主周围散发出来的阵阵麝香，仿佛袖子上那精致的刺绣牡丹散发出来一般。
公主将面纱缓缓掀开，以极近的距离看着楚捷玲，一双乌黑灵动的美眸闪耀着光芒。
没有料到公主会掀开面纱，楚捷玲一时不敢直视，但是余光却也可看到公主如玉的肌肤，娇媚的红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