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鼠]黄雀----金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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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个柳青,不愧是皇帝身边的白面判官,临危不乱,万险之间一手撑地,一手灌满真气,向毒粉打去,只听嗞啦声不绝,毒粉被逼得后散,而他的手也被烧成一串白骨。
  毒粉都向陈回春激射而去,此时白玉堂救护不及,陈回春已被打个正着,一阵惨呼,躺在地上抽搐不已。
  柳青的好皮相此时也成了狰狞鬼,他的手烧成一串白骨,森森的煞是可怕。他的眼睛红得几乎滴血,上前一步就要结果了挣扎的陈回春。白玉堂一柄银刀从后面直指他的后背,只要柳青杀了陈回春,那么白玉堂的刀也会毫无阻碍的刺进他的背心。柳青只好撤手,一手判官笔,堪堪抵住白玉堂的银刀。
  他的脸色已经不再戏谑,却疯狂的仰天大笑起来。
  这笑声充满了怨毒和讽刺,令人毛骨悚然。狂笑之间,他忽然出手,一支判官笔直点白玉堂胸前大穴,白玉堂被逼,只好后退,柳青下笔如狂,疯癫泼洒,那半条白骨森森的胳膊挥舞起来,煞是吓人。白玉堂半边身体被丧门钉喂的毒麻痹了,只剩一只手臂活动自如,一时之间,也占不到上风。却听“噔”一声,白脸判官的金笔断成两截,一截仍被柳青握在手中,另一截却向躺在地上挣扎的陈回春射去。
  白玉堂急的撤刀,便要向前去拦那半支金笔,柳青袖口又飞出三枚丧门钉,俱都打向白玉堂要害,背后又有半截金笔携厉风而来,白玉堂不管不顾,只向前冲去,却被那迎面三颗丧门钉打中,背后又中了金判官笔,一时之间身不由己,滞了寸刻,只是这一眨眼的功夫,便耽搁了,再也赶不上救陈回春,只能眼睁睁看着半截金笔插入他的胸膛,陈回春一阵挣扎,顷刻便不动了。
  白玉堂愣了片刻,忽然红了眼睛。他疯狂的回头,反手拔下自己背上的金笔,便向柳青刺来,他满怀愤怒,煞气爆发,这一下真是又快又准,白面判官躲避不及,只好一狠心拿自己半截白骨手臂来挡,只听得“哐当”一声,柳青的手臂碎成寸寸粉末,都爆裂开去。
  白玉堂又怒又恨,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了柳青满脸。
  展昭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冒着青烟,白骨嶙峋的陈回春胸口插着一支金笔,断了鼻息;白玉堂不知死活,半跪在地上,眼睛被披散的额发遮的严严实实;柳青满脸是血,只剩半截胳膊,垂在身侧,晃来晃去,另一手握着他的金笔,喘息不已。
  看见展昭过来,柳青喘了半晌,转过脸,缓缓地一笑,说:“你来啦?”

  第 23 章

  展昭的巨阙已经出鞘,他微笑着回答:“我是展昭,阁下是?”
  柳青盯着展昭苍白的脸看了很久,忽然笑道:“你猜猜看,我带进沙漠四十个人,现在还有几个活着?”
  展昭稳稳持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忽然问:“已经有几家被诛了?”
  柳青想了想,说:“襄阳王自不用说,之后又诛了庞太师,诛了王丞相,那几日菜市口的人都挤满了。”
  “那肃清还在进行么?”
  “没错,马上要从参知政事蔡大人那里开刀。”
  “受到阻碍了么?”
  “先是被几位尚书联名进谏劝阻,又有人半夜入宫行刺,接着西蜀张将军叛变,不过被很快镇压下去——”
  “包大人呢?”
  “皇上肃清朝廷,包大人是皇上的心腹,可是他因为劝诫少杀为重,得罪了皇上,又被同僚们记恨着,里外不是人——”
  “皇上有什么嘱咐?”
  “皇上说,如果你愿意自裁,他愿意代天下对你说一声谢谢——”
  展昭闭上眼睛,沉默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口气,说:“这么说,看过真正盟书的人,是不是只剩我们了?”
  柳青点头。
  展昭叹了一口气,看着柳青身边不知生死的白玉堂,光芒把那个低垂的头颅勾画成黑沉沉的剪影。他说:“我原来以为起码可以让他逃出去的。”
  柳青笑了一下,道:“展大人,你可别怪我。他不死,你怎么会死?”
  展昭点点头。
  柳青举起判官笔,在烈日下金色的笔身闪闪发光,几乎像一小簇火炬,他说:“展大人,我用杀白玉堂的兵器来杀你,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展昭没有说话,紧握着巨阙的手渐渐松开。他的胸口又开始撕裂般的疼痛,滚烫的血液像破晓奔涌的霞光一样喷薄而出。——他忽然觉得活着也不是一件那么辛苦的事情了,他头顶那片无穷无尽的天宇,蓝得就像要把世界吞灭了。
  柳青低语一声:“得罪了。”便提笔向展昭刺来。
  一只甲虫悄悄爬到陈回春的尸体旁边,准备饱食一顿,忽然,一股浓绿的脓水滚落而下,甲虫还没有来得及挣扎,便嗞嗞一声,冒出一股青烟,融化掉了。
  柳青的衣摆被拽住了。
  他惊愕的回头。
  血从白玉堂的发髻额角流下来,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光华流转。他嘶哑的说:“我还没死呢!”
  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开始爬上柳青的脊椎。
  白玉堂抬起头看着他,牙齿在阳光里惨白惨白。简直就像一个煞神,拄着他的银刀,笑得血腥又邪门。柳青心中一寒,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明明,我已经处处打中要害,为什么他还不死——难道,今天反而是我的死日?
  他的身后,展昭咳得不可抑止,柳青忽然觉得,那仿佛便是一首送葬的丧歌。
  白玉堂挥刀便砍,罡风如鞭,掀起巨大沙浪,招式里却已没了规矩,只剩不要命的疯狂。柳青本来判官笔在手,不至于毫无抵抗之力,却因为惊慌失措,连连倒退,反而几招下来就落了下风。
  汗水污浊的头发腾蛇般飞舞,都飞溅出金色和血红的光芒,眨眼便又是一片黄沙,一片烈日。恐惧像火焰,渐渐焚蚀了柳青的内心,而更令他绝望的是,白玉堂的眼睛里再也不剩一丝清明,连瞳孔都被燃烧成一片惨烈的艳红。柳青此时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是一个不死的魔鬼,在杀了他们以后,便会踏着一路杀戮和火焰的花朵,直走进天子的黄金宫殿——
  “不——”他低声嘶吼,丧门钉飞舞,金色判官笔划出半个圆弧,他把自己的胸腹袒露给白玉堂,只求一个同归于尽。
  但是白玉堂扬着头,轻蔑的看着他,嘴角依旧带笑,鲜血顺着他雪白的牙齿蜿蜒而下。他的刀淬满了烈日,亮的就要燃烧起来。他横敲在柳青的手背上,柳青仿佛听见自己指骨清脆的断裂声,判官笔便翻滚出一个烟火般的弧度,颓然而落。
  白玉堂看着他,黑发纠结着,飒飒而舞,鲜血像怒放的花朵,簪在他的鬓角。
  这个魔鬼——
  白玉堂一步一步走进,他的刀指着柳青的胸膛。明明看上去那么炽烈,却为什么划上皮肤的时候,却如此寒冷?柳青感到胸口有一阵战栗,血液从细小的伤口里流淌出来。他忽然开始后悔,他知道自己将要生不如死。他后悔自己杀了陈回春——
  白玉堂的刀,会划过他的胸腹,把他的肺肠都生生挖出来,让他看着死亡在他的冒着热气的伤口上翩跹么?
  白玉堂笑着,高举的刀慢慢落下——
  柳青闭上眼睛。
  刀剑相击,发出悦耳的轰鸣声。
  展昭的巨阙架住了白玉堂的银刀。
  黑发的青年背对着他,半跪在他的面前,举剑挡住了白玉堂的银刀。他微微的喘着气,目光依旧安静又温和。
  恶煞般的白玉堂怔了怔,忽然开始笑,他的笑声是悦耳的,却也是绝望的。他红着眼睛,微笑着说:“要来比试一下么?”
  展昭缓缓站起来,他抚着自己的剑,说:“好吧。”
  两人沉默了片刻,细沙和热风在他们之间潮水般回转。
  忽然一个瞬间,两人都动了——白玉堂银刀长鸣,展昭巨阙龙吟,刀剑相击,刹那间光芒的碎屑雨水般飞溅。
  柳青一时之间想象不出为什么他们会真的动手,无论展昭还是白玉堂,眼睛里溢满的,又竭力隐藏着的,明明白白都是悲伤。
  他们理当绝望。
  风沙旋转之间,展昭张开双臂,似乎想要给与白玉堂一个拥抱,他低声的咳嗽,像是在呼唤白玉堂的名字。白玉堂却大笑,阳光把他沾满血迹的白衣照的通透,他的生命在刀尖肆意的舞蹈。他们奔向彼此,轻盈的如同一对青鸟,而咫尺之间,杀意又起,长袍与黑发滚滚飘扬,汗水和红莲如天降花雨。
  柳青忽然兀自微笑,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毕竟得逞了,是他亲手毁灭了白玉堂的希望,因为绝望而疯狂的白玉堂,现在又要毁灭展昭的希望了。他看见那个苍白的男人在激斗中喘息着,他的生命就像一小掬沙漠里的泉水,清澈明净,却瞬间就会消散干净。
  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白玉堂活着走出沙漠的吧?
  两败俱伤。
  柳青眼看着自己的血渐渐染红了一片沙漠,却莫名的笑起来。他觉得成功在望了。
  白玉堂低声笑着,刀尖光影变幻莫测。汗水和他的长发湍流交织而下。
  多么熟悉。
  展昭又觉得有什么开始往上翻涌了。他拼命把泛起的血液压制下去。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看着面前的白玉堂,忽然想起,他曾经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夜问过他,他们如果真的生死相对,将会谁输谁赢。那时候展昭觉得这简直是一个荒谬的假设,不过他看见白玉堂的眼睛在烛光里明明灭灭,满怀着不知名的喜悦与期待;装着美酒的坛子倒了一地,他的长发纠缠着蜿蜒在澄澈的酒汁之中,灯火之下百转千回,他忽然想,这一定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谁会赢呢?
  他其实并不知道答案,但只是一瞬间,他想,既然你想玩,那么我就奉陪到底吧。
  他手中的巨阙忽然变招,沙漠上陡然风起云涌。
  柳青暗自一惊,他之前看到展昭咳血,几乎不能站稳,以为他即使制住白玉堂,也要力竭,却没想到他还有如此后招。
  击节而歌,二十四节气歌。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一岁一老,眨眼斗转星移。相识多少个春秋,此时便如数奉还。
  剑风点点,云雨霏霏,有的是小雨如酥,杏花纷纷;忽而惊蛰雷鸣,便有虫豸倾巢而出,转眼又是清明纸鸢高飞,云重锦官。像是时间在他的剑端轮回流转,光阴也变幻不休,那些盛世繁华,悲欢离合都渐渐淡漠下去,直到被遗忘在烟云里。白玉堂身上开遍倾世的红莲,却在这流水年华之下,渐渐被压制住了。
  展昭的歌声不断,剑气不断。立夏舞过,气息渐渐炽热起来,七月流火,火何烈烈;八月载绩,草叶沃若;顷刻骤雨初过,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白玉堂的银刀红光渐渐褪去,展昭却剑尖一转,歌起立秋。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为霜为霜,蒹葭苍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展昭的剑越来越快,歌也越来越急,白玉堂的刀尖上忽然结满薄霜,像是一片细碎的苇花。滩涂都冻起来了,银刀冻得泛蓝,白玉堂的手指都覆满了白霜,他抬起一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展昭,忽然唤出他的名字:“展昭——”
  只两个字,像是和遥远的记忆里,那个慵懒的子夜重合。一瞬间寒塘孤鹤长鸣,雪落漫天,寒气冻了白玉堂的刀,也侵蚀了展昭的心肺,他再也忍耐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血还没有落地,便结成了冰,像是他呕出一颗心来,晶莹剔透。沙漠的阳光变得疏离,展昭的歌声含着血气,节气歌只剩最后一段,小雪大雪冬至寒,连睫毛都缀上了一粒粒淡蓝的冰珠。展昭的手指冻得握不住剑,白玉堂怔怔的看他,眼睛湿润润的,发丝乖巧的垂在身侧。
  他还好么?展昭想着,伸出手去,却又顿住,最后抽出去的,却是巨阙。
  白玉堂的银刀“叮”一声落地,溅起几个火花,刹那之间又消失无踪。
  歌至大寒,业已尾声,仿佛周遭已是一片白雪茫茫,无穷无尽。展昭长剑收势,只见到白玉堂身子一软,就往下倒,就像千百次他醉酒舞剑之后一样。展昭也像千百次花落满庭的相见一般,伸开双臂去迎。
  白玉堂在靠近他的一霎那,忽然抬眼,光华流转。他冲展昭笑起来,只说了一句:“死猫,你上当了——”
  他的袖子里滑出一柄软刀,像真正的老鼠一样穿过展昭的身侧,向着倒在地上的柳青刺去。
  展昭吃了一惊,二十四节气歌耗他太多力量,他也阻止不及,一声“慢着!”被血沫卡在喉咙里,他只好张开双臂,挡在柳青面前。
  血还是流了出来,柳青的。
  柳青做梦也没有想到,白玉堂的复仇会如此不顾一切。白玉堂带着可怕的笑容看着他,轻轻的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没有死——因为,我一定会杀了你。”
  柳青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的喉咙被白玉堂的软刀刺穿了,只咯咯的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忽然想,这样也不错,你们就要彻底的反目了罢——
  他头一歪,终于死去了。
  展昭已经不吐血了,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是马上就要飞起来了。他看着白玉堂。
  白玉堂也看着他。
  那些满地的血迹都被沙漠吞噬干净,躺着的尸体像是只是小憩片刻。
  怎么才能回到那些安静的日子?白玉堂看见丁月华挽着王辉,笑靥如花,说:“小白哥哥,你可真是傻啊。”王辉便也大笑,满面慈祥,他说:“少年人,懂得什么心意相通——”
  白玉堂丢下了手中的刀。
  展昭的脸色苍白,他淡淡的说:“已经晚了。”
  白玉堂笑起来,说:“我知道。”他的嘴角溢出一丝血。
  展昭疲倦的说:“你还要做什么?”
  白玉堂眨了眨眼,虽然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说:“你猜呢?”
  展昭不说话,他也不必说话,除了那些白玉堂不需要的东西,他还能给与他什么?他只是把巨阙握得紧了紧。
  白玉堂笑起来,他的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他说:“撑的那么久,真是奇迹了啊。”
  阳光把沙漠晒得滚烫,他手上的皮肉被烫的吱吱作响。展昭闻到了一阵皮肉的焦味,他一瞬间甚至在皱眉,白玉堂却感觉不到,他笑,说:“小丁,你可不知道,我这次是什么都丢了。”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失败了,他叹了一口气,索性趴下来,慢慢向前蹭去。他的刀被丢在他的身后,像是一切骄傲和繁华都离他远去。滚烫的沙子炙烤着他的皮肉,他的身体散着淡淡的青烟,头发都被汗水和血液纠缠在一起。
  展昭的心空落落的,沙漠的寂静像是要覆盖一切,皇帝给与他的责任曾经让他夜不能寐,他想守护清明,想为天下立心,想为万世开太平,而这些,都已化作戈壁的长风,掠过碧空,不留痕迹了。
  白玉堂手脚并用,一步一步往前蹭。他的声音微弱又愉快,他说:“快了,他就在这里,等一下,再等一下——”
  展昭的泪水一滴一滴的滚落下来,溅在沙地上,都发出咝咝的声响。他举起巨阙。某一个星光满天的子夜,白玉堂靠在他的身边,美酒肆意的流淌,牡丹插在剑鞘之上,海棠落满了空壶。白玉堂眯着眼睛,愉快的问他:“如果我们生死相拼,谁输谁赢?”
  白玉堂终于爬到陈回春身边,他的手向那具惨绿的尸体伸出去,他说:“请救——”
  他的话被吞没在长剑入骨的声响里,他回头,展昭站在阳光里,风把他的长发微微拂起,他的泪水都滴在他的身上,像是清明的杏花雨,他们并肩骑着白马,走过湿漉漉的青石小桥。他恍惚之间又觉得是少年时,展昭还是那般微微笑着举剑,又强大又温柔,像是迎风飞翔的候鸟,他看的几乎要入迷,却困倦的睁不开眼。他绽出一个微笑,说:“对不起,我还是,没有能求他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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