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相信他!”蝙蝠缩在修的肩头嚷嚷,“他是个恶魔,不管他在想什麽,都不会是什麽好事!”
修背靠著桌子,喝了口饮料。“你没有用敬语。”
“什麽?”
“你刚刚没有用那戏剧化的古代敬语,为了让你看起来更真诚可信?”修一如既往好笑地看著他,像在看一个拙劣的演员,“按你的剧本,接下来我是不是该像个愤世嫉俗又敏感脆弱的小孩仿佛看见了人生唯一的知音一样,扑进你怀里放声大哭?我都忍不住想给你鼓掌了。”他嘲讽地说。
布莱兹轻轻叹了口气:“我都放弃所有尊严与力量站在这里了,就像主动斩断我自己的双手一样。还需要怎样的证明,您才能相信我呢?”
“别逗了,布莱兹。”修摇摇头,转身走进自己房间。他没什麽波澜的声音从门那边传过来:“这根本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才不在乎你心里怎麽看我,你的想法对我来说压根就不重要。──去洗澡。”
“洗澡?”
修探出头,手上拎著两件衣服:“去洗澡,我要出门。”
车子停下时,布莱兹只扫了一眼,便立刻宣布所有驱魔人的住宅他都不想踏足。“除了您的。”他飞快地补上一句,然後小心地问:“我能在车上等您吗?”
“当然。”修看起来本来就没打算让布莱兹跟进去。下车前,他从肩膀上把蝙蝠摘下来放在仪表盘上:“在这看著他。”
“什、什麽?”蝙蝠惊恐地望向修,“我?看著他?”
“嗯。”
反应过来,蝙蝠吓得立刻往外扑去──被恰好关上的车门无情地挡住了。
“修!他会杀了我的!”蝙蝠贴在车窗上尖叫。
“放心吧,不会的。”修在车窗外安抚地朝它笑笑。
“他会的!如果他放火烧我怎麽办?!”
“那你就往他脸上吐血。”
看著修的身影消失在门後,蝙蝠紧紧贴著车窗颤抖地转过身,恶魔正微笑著看著它,看上去无比友好。
“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高亢的声音总是会让我心情无比──兴奋。”
刚张开嘴准备尖叫的蝙蝠迅速用翅膀捂住嘴。
与其说住房,这栋双层建筑更像一个工作室,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小型武器工厂。
制作圣器的地方。
修用手碰了碰挂在眼前的一排枪械,琢磨著要不要挑一两把趁手的。上次在教堂他损失了不少武器──布莱兹在带他走之前,把他身上的圣器全都扔掉了,像个任性的孩子扔掉自己讨厌的玩具一样。
“没错,这是耶罗之歌,你从哪找到的?”房间的主人拿著一颗透明的红色石头说。一般术士判断一颗圣石的真伪需要借助法器,但这个褐色头发的少年只是在灯光下看了看便得出结论。
修丝毫不觉得奇怪,约尔是这方面的天才。
“还能用吗?”修问。
“嗯,我想──”约尔举起石头,对著光仔细看了看,“可以。但年代太久了,需要启发一下,”他扭过头,露出少年灿烂的笑容,“当然了,你就是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嘛。”
“要多久?”
“一个月吧,”看修想开口,约尔又飞快地补充,“我需要布一个阵法,把它放进去──嗯,反应反应。你看,就像化学反应,时间是严格制约的,否则我无法保证它的效果。你要这玩意干什麽?很急吗?”
“释放某个伟大人物的灵魂。”修认真地回答,“我比赶著去自杀还急。”
约尔上下看了看修,决定把这过分严肃却不著边际的回答当个冷笑话收下。他反身拉开抽屉,找了个位置把那块石头放进去,转了个话题随口问:“上次那本日记你读得怎样了?我前两天整理书柜,又翻出不少好东西。”
“没那麽快,我才看了不到二分之一。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是天才。”
“啊。”约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起桌上的书翻起来。“说实话,你向我借术法方面的书让我吓了一跳,阿格尼尔家族不是一向以战士家族自居吗?嗯,最强的。”
修呼了口气:“我看起来像战士吗?”
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提起了一个敏感话题,约尔抬起头,眨了眨眼,试图补救:“不过你没什麽好担心的,罗伊依旧是这一辈中最强的。”
“阿格尼尔家族没什麽好担心的。”修纠正。罗伊是他异母弟弟的名字。
“好吧。”这是另一个敏感话题,约尔立刻举手表示道歉。
约尔并不是个战斗型的驱魔人,他擅长的领域是祝福与启发神圣系力量,也许是因为本身属性的关系,这位天才少年有著驱魔人中难寻的好脾气。
“所以,你术法研究得怎麽样?”
“不怎麽样,我的力量太小了。”
约尔安慰地把手放在他肩上:“别心急,你才刚刚开始而已,何况阿格尼尔家族本来就不擅长这方面。”他想了想,“你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吗?人的身体本身禁锢著力量,只是不懂得如何释放。如果你力量不够,可以试试在画魔法阵时滴点血上去。──嗯,如果你自己的不够用,我想罗伊不会介意给你点血的,我知道你们兄弟感情一点也不像外面谣传的那麽糟糕。”
修移开目光,沈默了一阵。“你最近见过罗伊吗?”
“嗯?是的。在……”约尔没有说下去,那是在修父亲的葬礼上。他忽然想起来修并没有参加葬礼,更多可能是被家族禁止了。对一个大家族来说,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而且还是长子──的身份是很敏感的,尤其是涉及到继承权的时候。
“他还好吗?”修有些急切地问。
“我想是的。你知道,要从罗伊脸上看出点什麽来实在太有难度了,但至少他的灵魂一如既往的强大。”约尔温和地笑著回答。
修又有一阵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麽。他并不是个喜怒形於色的人,提到他弟弟时大概是他表现得最接近自己真实一面的时候。
约尔有些担心地看著他:“修,出什麽事了?”
“没什麽。只不过老头子刚去世……你知道。”修找了个借口。被家族除名这种事没什麽值得宣扬的。那是他父亲临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他在遗嘱上这麽写著,同时还规定修不能再踏足本家,不能见他弟弟,否则就收回留给他的那麽一丁点儿遗产。
他并不觉得愤怒,也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在清楚地知道他父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的前提下。但那也不表示这就是件可以轻松谈论的事。
尤其是,一旦想到他父亲这麽做背後真正的缘由,无论他多麽想装得若无其事,也没法不觉得难受。
约尔仍看著他:“你和家族之间出什麽事了吗?”
修又盯了会地板。“我不能见罗伊,”终於他开口说,“我们一见面,其中一个一定会弄死另一个。”
约尔瞪大眼睛往後坐直了身体。“什麽?”他难以置信地说,“为什麽?”个性温和的少年为自己的好友显得忧心忡忡,“这是你们家族的什麽古老传统吗?还是你和罗伊有什麽误会?你会伤害罗伊?别开玩笑了,你宁可杀了自己也不会这麽做的!”
他忽然看到修微微翘起的嘴角,“啊──天哪,修,你不能开这种玩笑!这一点也不好笑!”
“你怎麽会当真?”修笑著说,趁机飞快地转了个话题,“那本书究竟是什麽?”他示意了下约尔膝头摊著的古书──从艾薇那拿来的那本。
约尔仍怀疑地看著他,但还是决定结束上一个话题。他有那麽一会居然真的以为修想自杀,约尔摇了摇头把这想法从脑袋里扔出去。那麽理智的人,不可能有这种疯狂的想法。
约尔低头又翻了翻那本书:“某个历史事件的见证。”他说,“大概是700多年前,这类术法书曾大肆流行了一阵,恶魔的杰作。”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本来结果可以避免。要知道,高级术法,无论它们看起来多麽复杂美丽,都可以从最简单的法规推导出来,如果你做好基础功课,根本不会被骗倒。更早以前,每一个术士都像一部无懈可击的宝典,可是现在,人们更注重效果和效率,满足於使用前人的研究成果,已经很少会深入去理解研究那些基础法则了。”
“那时发生了什麽?”修问。
“堕落。”约尔沈痛又无奈地回答,“术士们被这些强大的术法所迷惑,就像中了毒瘾一样难以自拔。最後一夕之间,当时几乎三分之一的神圣系术士被黑暗吞噬,灵魂堕入地狱。据说一场大战随之爆发,但没有详细记载,也许没有人愿意提。不少家族在那个时候没落了。”
气氛显得有些沈闷。
“那些堕落的术士──他们怎麽样了?”
“不知道,毕竟这个世界没有人亲自去过地狱。”约尔又沈默了一阵,然後轻声说,“可我知道,他们仍然在那里。”
修望著他。
“那个世界从不放任何人离开。没有宽恕,没有救赎,没有尽头。一旦你堕进去,就是永恒。”约尔说。大概是想到那些不得安宁的灵魂,他看上去心情很沈重。
修不由想起布莱兹。他还不知道布莱兹究竟想要他的灵魂做什麽,也没打算问,他不认为恶魔会说真话。
想到这个让他有些心烦。那个恶魔的出现简直就像个不搭调的意外插曲似的,把他已经足够糟糕的生活搅得更加混乱。
也许他真该直接把那恶魔扔出去,让全国驱魔人去操那份心。
“没想到恶魔居然也会用这种手段,不法盗版书?”修笑起来,提到恶魔总能让他露出这种恶劣嘲讽的冷笑,“比起直接撕裂那些可怜人,他们这手可玩得真漂亮。”
约尔表情依然黯淡。“他们本来就擅长干这个。”他叹了口气,语气凝重,“恶魔真正让人忌惮的不是物理力量,他们有智慧,擅长揣测人心。他们太了解人性的弱点与欲望,因为他们就是从那滋生出来的。”他从记忆里搜寻了一阵,“在传说时代,有位非常强大的神圣法师,一个高阶恶魔与他战斗了很久也无法取胜。後来那个恶魔巧妙地引诱他打了一个赌,并且用一个恶魔的悖论赢了他──你看,他们巧舌如簧,即使圣人也会犯错。”说到这里,他又温和地笑起来,“不过那位法师的意志异常强大。恶魔赢了赌约之後高兴地立刻吞了他,却始终无法将他的力量吞噬完全。最终恶魔在惶恐中因为消磨了所有力量而死,而那位法师获得了重生。结局还是让人欣慰的。”说到最後,他语气欢快起来,好结局总是能让人高兴。
“那位法师,他叫什麽?”修问。
“啊,不知道。他太强大了,以至他的名字不能被随便提及,那也许已经成了某个神圣咒法。”约尔解释,“修,那不是个故事,是真的。”
“嗯,我相信。”修像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一样,表示安慰地笑了笑。
他的确相信,而且他还知道,那并不是故事真正的结局。
法师输了赌局,在被吞噬之前给自己施了禁忌的永生咒。那场漫长的吞噬大概有几百年,或是更长──时间漫长得足以让人不再在意,直到他从那个消耗殆尽──更有可能是被自身的痛苦和恐惧所吞没──的恶魔体内走出来,在更加漫长的时间里作为一个神圣法师继续活下去。他越来越强大,强大到成为了一件圣器本身。
再後来,也许是在某次大战里,他的身体被几个神圣家族瓜分了──活生生地,在他自己的意志之下。那已经是一件圣器了,没有人在乎那曾经──甚至直到当时──本质上也只是一具鲜活的肉体而已。
而那位法师依旧活著,以某种形式。永生咒不是祝福,是劫难。他即使变成一颗烟尘也会继续活下去,只要这个世界仍在。
修很清楚这些。事实上他这次就是打算用耶罗之歌把那位法师叫出来,问他些关於自身的问题,然後,也许寻求一个解决方案──可能是杀死自己之类的。
他没打算告诉约尔。约尔是个性格善良相信光明的好孩子,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深渊 7
第七章
修挑了一把枪和一盒银弹,还有其它一些小巧实用的圣器,同时在心里考虑该怎麽赖账。
约尔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从桌上跳下来在柜子上翻找了一会。
“嗨,这个给你。”
修扭头,看著约尔递过来的一只银质便携式酒瓶,驱魔人通常用这个装圣水。“里面是什麽?”他接过去时问。
“我的血。”约尔说。
“……你还卖这个?”
约尔耸耸肩:“加强神圣系力量和封印黑暗系力量,我的血很好用。而且这样总比被那些疯狂的驱魔人直接绑去驱魔现场要好。”他示意了下瓶盖,那上面有个小小的魔法封印,“我加了个术法在上面,用来保鲜。不过开过一次盖术法就会失效,那时你必须把它冻在冰箱里。”
“……嗯,我会记得把它和其他真空食品罐头放在一起。”
约尔笑了笑:“送给你了。”
修看向他。
“噢,行了,修,你脑子里正在想怎麽赖账呢!”
修没否认,等他的下文。
“我待会要去赫尔曼森医院体检……”
不等约尔说完,修立刻把酒瓶放下,开始从包里往外掏刚塞进去的圣器。“想都别想。”他说。
赫尔曼森医院是赫尔曼森家族产业之一。赫尔曼森同样是个古老的神圣家族,约尔是赫尔曼森家族的养子。
那些以血脉传承力量的神圣系家族,有些力量仍在,但家族已经没落;有些家族依然繁盛,但力量已经衰落。约尔属於前者,而赫尔曼森家族属於後者。於是赫尔曼森从某个孤儿院里把约尔挖了出来,收为养子。赫尔曼森家族有好几个这样的养子,他们靠法律关系把这些有力量的孩子揽自自家门下,并且仅仅靠法律关系维系彼此。养子们在赫尔曼森家族的生活如果住在寄宿学校,和其他学生、助手们一起生活、学习,为赫尔曼森家族效力。
和其他养子相比,赫尔曼森家族对约尔倒是显得格外关爱──比如同意约尔出来居住──但这种表面温情仅仅建立在约尔拥有强大力量的基础之上,大家心知肚明。
是以约尔虽然冠著赫尔曼森的姓,却没有沾染半点贵公子气。他对赫尔曼森家族有感情,但那更多是一种知恩图报的心态,并没有多少亲情的成分在里面。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与其他同龄驱魔人比起来,他和修更加亲密。他们的处境有一点类似。
“修,”约尔看著修一件件往外掏东西,“我知道你不喜欢赫尔曼森家,我也一样。”他叹了口气,“更准确地说,我害怕那里。──喂!你到底拿了多少东西?!”
修还在努力清空自己的包。“那是个人间地狱。”他抽空回了句。
赫尔曼森家族向驱魔人提供各式各样的武器,而报酬除了金钱──他们其实不需要靠这个赚钱──他们还收活生生的恶魔和各种怪物,用来做研究。
这也是约尔在赫尔曼森本家呆不下去的主要原因。研究所里塞满了恶魔阴冷的气息和恶毒的诅咒,据说那些神经大条、什麽也感觉不到的普通人类研究员和战斗型的驱魔人挺喜欢看那些丑恶的怪物们尖叫,但像约尔这样体质敏感的非战斗型法师,在那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医院,精神病研究所,那可是恐怖电影的热门题材。而且这次被研究的主角还是恶魔,它们本来就够疯的了,谁知道它们再发起狂来能把那里闹成什麽样子。”修喃喃说。小时候那些同龄小孩──未来的恶魔杀手们──最热衷的试胆游戏就是去赫尔曼森家的研究所探险。他从来都不参与。
约尔坐在桌子上,犹豫了一会,“修,这个我只能和你说──我很害怕,不光是那些恶魔的诅咒,我知道那些实际上伤害不了我。我真正害怕的是那些人。”他停了停,“我觉得赫尔曼森家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