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有个女仆打扮的女子进来。修退出去关上门。
“你不该生她的气。”蝙蝠从他口袋里探出头来,小声责备,“那不是她的错。你不能因为念了那麽两句圣经就气成这样。”
“我知道!”修压低了声音愤愤地说。他抽出一支烟点上,安静了一会,终於平静了些。“我跟她说过不要靠近我!”
蝙蝠小心翼翼地问:“修?你刚刚是不是……”
“是的!”他低吼。
“修……”蝙蝠爬到他肩上,蹭了蹭他的耳朵,那是它表示安慰的方式。
房间里的交谈声停止了,响起了艾薇念诵圣经的声音。
修靠著墙静静听了会,确定没有什麽再发生,这才转身离去。
布莱兹整个晚上无所事事。
他坐在阳台狭窄的石台上画画,嘴里哼著不知来自哪个年代的曲调。
後来他在石台上走来走去,依旧抱著画本哼著曲子,直到手中的铅笔啪地折断为止。
“您瞧,宁静祥和终归是一层假象。”布莱兹看看自己的手,站在距离地面几十米高的石台边缘,张开双臂愉快地宣布,“而真实总是要浮出水面的。”
他任由脚尖向前滑,脱离石台向下坠。身体刚落下一点,忽然被什麽拽住。
布莱兹抬起头,看见广阔星空之下,修背光的脸。他正趴在阳台边缘,伸出一只手拽住布莱兹的手腕。
“你在做什麽?”修保持著那个姿势,笑著问。
布莱兹发现,和对他人时的礼貌疏远,与对蝙蝠时的亲密自然不同,修和他说话时,脸上总是带著点讽刺的轻笑。
也许在他眼里,自己这个恶魔显得很可笑──又或者所有恶魔在他看来都很可笑。
不,不止是这样。布莱兹想,那冷笑後面还有更多东西,有些像──自嘲吗?
真有趣。
“上来。”
修说完这个词,就松开手头也不回的进屋了。
身後传来一声夸张的惊呼。然後布莱兹的身体浮上来,再次落到阳台上:“噢!天哪!我不敢相信您居然在像个救世主一样拉住我之後,就这麽把我扔下去!您简直比恶魔还善变!”
修给自己倒了杯水,背对著他问:“你刚刚想出去干嘛?”
布莱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左顾右盼了一会,眨眨眼睛轻声说:“我已经尽力忍耐了。”
修点点头,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也许你还是该回你的疯人院呆著。”
“我们非得讨论这个话题吗?”恶魔狡猾地说,“您瞧,既然您并没有这个踢我下去的能力……”
“你要试试吗?”修语气轻松地打断他,“噢,我都快忘了,我们还有份契约呢。”他模仿布莱兹的语气说。
“契约上可没写……”
“当然了,你还能怠工呢!”修讥笑著看过去,“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恶魔的契约是吗?那可是能给新闻系学生当言之无物的范文,或是给法律系的教授们玩找茬游戏的玩意。让我想想我需要什麽,一个漂亮的悖论?或是一个精准、可以钻过所有规则漏洞、绕过所有文字陷阱的命令?对了,玩弄文字游戏可是你们恶魔的特权呢!──也许下次你们该把这条加上。”
蝙蝠紧张地趴在修的肩膀上,不知该不该打断他。
布莱兹的笑容变得森冷:“噢,不,您可真幽默,我可被您吓得有三颗心脏都罢工了。”他盯著修的眼睛说,“可我突然想起来,如果您真找到这麽条规则上的漏洞,您早就可以命令我解除契约从我手中溜走了,对吗?您该知道文字游戏玩一次就会失去意义,对您来说解除契约才更为紧要,对吗?”
“解除契约,然後立刻被你攻击?我真是一秒都不该高估你们的智商──如果你们真有那玩意的话。”
恶魔站在那,任黑色藤蔓在自己身上蔓延。他似乎拿不准该不该相信这个人类的话:“人类有信仰,尤其是古老的神圣家族,他们宁可死也不会让自己的灵魂堕入地狱。”
“太棒了,现在一个恶魔开始给我传道了。”修无所谓地喝了口水,看上去对恶魔的怒意没有半点防备──那姿态本身更像是嘲讽的一部分,“你自信的根据是什麽?也许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麽了解人类,也许我的灵魂──本来就在地狱了,”说到这句他停了会,“也许我还有别的办法解除那个契约,你要不要赌一下呢?哦,或者你又要教导我不该赌博了。”
恶魔在那里站了一会,身上藤蔓开始收缩。
“您真是非常──恶劣,”他叹了口气说,“和您争论这个对我来说没有半分好处,一个无法验证真相的赌约我根本毫无胜算。
“有时候我觉得,您是在故意挑衅我,好像希望我快点杀了您似的──我得承认,您差点就成功了。而每次您这麽做,都是在您心情不好的时候──这很奇怪,因为您看上去是个自控力很强的人,您甚至能在地狱之火的灼烧下保持理智,我实在不清楚究竟还有什麽能惹您生气。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我的错觉,对吗?”他用委曲求全的语气说,却仍然死盯著修的双眼,犀利的目光里一分试探都不曾减少。
修看著他没说话。
布莱兹耐心地继续:“虽然看上去您很像是在挑衅──我是说,看上去,但我会忍耐的,虽然这对我来说实在很困难。可是那怎麽说来著,爱是永恒的忍耐,对吗?您瞧,在您的灵魂能用之前,我可一点也不希望您死了。就这一点来说,您确实牢牢把著我的死穴呢。”他对这个结论显得很满意,“所以我们就此息战了,好吗?”
修在等他的下文。
“但是,”金发恶魔显得小心翼翼地继续,“您瞧,我毕竟是个疯子,不是个正常人……”
“那就装!”修冷冷地说。
“噢噢,我会的,可我说了,这不容易。”金发恶魔用委屈的语气无耻地说,“恶魔的灵魂是很弱小的。没有信仰,不坚定,自私虚荣又善变,完全被欲望所主宰。您瞧,我可没有您那麽强大的灵魂。所以您得时时看著我才行,这是您的责任。”
“哈。”修忍不住嗤笑了声。
“所以,来给我找点事做吧。”布莱兹满怀希望地说,“为了避免我的脑子继续胡思乱想,咱们来随便做点什麽培养培养感情,怎麽样?随便做什麽都可以,放心我没有羞耻心那种廉价又虚伪的玩意。”
“好吧,他终於说了一句实话。”蝙蝠躲在修的衣领里小声吐槽。
“为了避免你的脑子继续胡思乱想,你能不能去睡觉呢?”修开始下逐客令,“让那位塞尔特夫人再给你找个房间,她会很乐意的。”
“您的意思是,您现在要睡觉了吗?您瞧,我们才刚说过您该看著我,您不会这麽快就把我扔到您看不到的地方去的,对吗?”恶魔精神百倍地望向那张占据了房间大部分面积的床,“噢,我喜欢床,我想您不会介意跟我挤一下的,因为我敢打赌天上那位boss也喜欢床,要知道叫他名字最多的地方,除了教堂就是床上了。”
修耐心地等他胡言乱语结束。
“布莱兹,”他第一次温和地叫恶魔的名字,恶魔显得很是受宠若惊地望过来,“我需要高质量的、完完全全的深层睡眠,所以如果你敢在我睡觉时靠近我的床两米之内,我立刻把你踢回你的疯人院。”他补上一句,“这是警告,不是威胁。”
“噢,我了解,大脑皮层处於抑制状态时,欲望完全被释放,意志力丝毫不起作用,那是人类最接近自己心底真实一面的时候──我简直不能想象您那样强大的意志力之下束缚著怎样一个恶魔……”
修抬眼冷冷看过去,布莱兹立刻举起双手,表示惊吓地往後退了两步。
“如果你能安静地呆著……”
“当然。”恶魔飞快地妥协。
修没有再理他,看上去真的准备睡觉了。
“那,”布莱兹在修背後一边欣赏他换睡衣,一边小心地开口讨价还价,“您总得给我找点事做,不能就让我这麽看著您──睡觉,我在黑暗中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刚说完,就见一个方形重物向他砸过来,差点砸到他的脸。
“我知道,”修好笑地看看他,转身掀开被子爬上床,“你可以感谢艾薇小姐。”
布莱兹在一片黑暗看了看手中的东西──一本厚厚的书,硬质封面上写著“儿童文学”几个字。那显然是修进屋前就准备好的。
最後他开口:“我对您的体贴和周到实在是──无话可说。晚安。”
深渊 6
第六章
一夜很平常地过去,除了蝙蝠因为害怕一直缩在修的被子里──平时它睡觉时是倒挂在屋顶的。
他们第二天一早就离开。柏格已经苏醒,虽然还很虚弱,但恢复了神智。塞尔特夫人和艾薇出来送他们。艾薇仍不放心柏格,修没留自己的地址,倒是留了个驱魔人协会的电话给她。
布莱兹是开著修的车过来的,修很高兴自己不用再跑回那个废弃的教堂一趟,离开那个令人难受的古堡同样让他心情愉快了不少。
古老的城堡高高耸立,城墙上爬满常青藤,一扇扇窗户紧闭著,一点光也射不进去。
一扇窗後,忽而一只白皙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无声无息地撩开窗帘,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他皮肤异常白皙,黑色的长发垂下,加上一身黑色的装束,他与身後的黑暗混淆在一起,仿佛那整个人便是从那浓稠深沈的黑暗中滋生出来的一样。
临上车时,修突然扭头看了一眼。层层叠叠的常青藤中,只看见一扇扇黑漆漆的窗户,此外什麽也没有。
修在市内有一座单层别墅,那也是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作为一个没有继承家族力量的私生子,他一直没有在阿格尼尔本家居住,甚至很少踏足那里。
布莱兹站在门外草坪上感觉了一下:“您住在这?”
修自顾自掏钥匙,开锁。蝙蝠趴在他的肩膀上,努力无视布莱兹的存在。
“我能不进去吗?”金发恶魔又问。
修推开门,扭头看他:“需要给你买个狗屋吗?”
“噢,好吧。”布莱兹不干不脆地慢慢磨蹭进去,嘴里没有停止抱怨,“当你的主人来自一个驱魔人家族时,你就不得不忍受他们一些奇怪的嗜好。”他小心避开墙上的银挂饰──他毫不怀疑那是件被祝福过的圣器──抬起头看天花板。吊顶精美繁复花纹显得非常特别,布莱兹相信很难在一个普通家庭找到另一个同样的,因为那是一个复杂的高级魔法阵。
“我不敢相信我就这麽走到一个锁魔阵下,自觉地,主动地,像只毫无防备的献祭羔羊一样!”他自怨自艾地说完,看向修,“我能说句话吗?虽然我理解像您这样背景的人想要保护自己的想法,可是您房间真不像用来抵御外来恶魔入侵的,它看起来更像一个笼子。”
修瞟了他一眼。“你没见过真的笼子。”他冷冷地说。
布莱兹左右看看:“我说错什麽了吗?”
修没回答。他从衣柜里扯出几件衣服,进浴室去了。
修洗澡的时候,布莱兹迅速把整个房间──主要是各种法阵和圣器──熟悉了一遍。看得出布置房间的人狠花了一番心思,虽然房间里充满了这些刻意安排的“陷阱”,但并不显得突兀,无论是那个天花板上的法阵,还是墙上的壁挂,又或是其它类似的东西,都与房间的整体风格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好像它们本身就只是一样装饰,只不过多了点其它附加功能而已。
那并不是为了瞒过恶魔的耳目,布莱兹确信,因为没有必要。也许设计者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忘记它们的真实用途,为了让这个房间看起来和一般普通家庭没有两样。布莱兹不知道布置这个房间的人是谁,但肯定不是修,那些高级阵法不是修能掌握的。此外修也不像是个会愿意把功夫花在这些地方的人。他是个绝对的实用派,视觉效果基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也许是修的某个长辈。
而且他一定花费了很多心血和时间,因为无论是布置协调各个术法使它们连成一个完美的整体,还是单纯从审美角度装修一套房子本身,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布莱兹转完一圈,刚开始他还有些小心翼翼,但很快放松下来。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危险。那些阵法虽然强大,但无一不是禁锢法阵,仅仅能封锁恶魔的能力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丝毫攻击性,连他的行动都不会阻止──那力量甚至是温和的,没有让他感觉到任何不适。
“我能说什麽?这房间简直是件艺术品!”布莱兹感叹,“那位设计者,如果他不是一位追求完美的伟大精神病艺术家,就是一个爱心泛滥到无可收拾的长辈,除此之外还有什麽人会为了把一堆恐怖冰冷的法阵圣器伪装成温馨的模样而大费周章呢?”
离他手不远处,蝙蝠正趴在桌子上啃樱桃,感觉到布莱兹靠近,它背过身抱著樱桃往旁边挪了挪。身处阵法的保护之中,它看起来没有先前那麽怕布莱兹。
布莱兹继续絮絮叨叨发表评论:“我得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太过强大,我甚至无法发现这些可怕的小东西,作为一个笼子来说,它实在过於温馨了,噢,或者我该说,过於小心翼翼了!”
蝙蝠抱著樱桃又往旁边挪了挪,警惕地望向布莱兹。“我不会被你套话的!我知道恶魔很擅长这个!”
“啊。”金发恶魔斜著眼睛俯视蝙蝠,表情沈静下来,堪称完美的脸上浮现微笑。他用轻柔的声音肯定地说:“所以,这里的确是个笼子。”
蝙蝠惊恐地看著他,不明白自己什麽时候说错了话。恶魔那些看似疯狂或是无意义的言行里总是充满陷阱,你不可能知道。
布莱兹眯起眼睛环视一周,声音越发温柔:“那麽,这笼子是用来关什麽的呢?”
蝙蝠缩到桌子一角,决定不再说话。
“噢,我突然想起来,我的主人被他的家族除名了对吗?对一个重视血统的古老家族来说,这可不寻常。他犯了什麽不可饶恕的过错吗?”
“不用理他。”
修适时响起的声音让蝙蝠舒了一口气。修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从浴室走出来,蝙蝠立刻落到他肩上。
“噢,这麽说可真伤感情。”金发恶魔迅速给自己调出一副哀婉的表情,“我只是想多了解了解您而已。”
“嗯。”修把毛巾搭在椅背上,打开冰箱给自己找了罐饮料。整个过程中没看布莱兹一眼。
“我关心您。”布莱兹不放弃地继续,“您瞧,我为了您,甚至连这间可怕的屋子都进来了。我一辈子,我是说在几千年或是更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这样虚弱过。我现在简直比只纯洁的羔羊还要无害!”
“哈,”修转过身来看他,“我感动得都快忘了是谁用地狱之火灼烧我的灵魂了,那好像是前天晚上才发生的事?”
“可那会您还不是我的主人,我甚至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是个恶魔,一个可怜的疯子,您不能指望我满怀爱心地对见到的所有人类傻笑──就像个没脑的白痴天使,或是午夜在街头徘徊的娼妇一样。”布莱兹放低了声音,很可怜地小声辩解,“但现在不同,您已经是我的主人了对吗?或许我们之前是有过一些不愉快,可是您已经威胁并且教训过我,而我立刻就屈服了。您瞧,恶魔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懂得利害关系,一点就透,不会为了什麽骨气或是原则之类无聊的玩意做无所谓的坚持。没有什麽比驯养一个恶魔更简单容易的了。”
见对方没有反驳,他又孜孜不倦地继续:“何况,增进了解对我们来说有什麽坏处呢?人类总是抱怨自己内心孤独、不被理解,人类总是希望能得到他人的承认和肯定,不是吗?您难道不希望我对您有个正确的认识吗?”他轻柔的声音带上了蛊惑的味道,那张漂亮的脸收起了一贯轻慢的表情,因为少有的恭顺而显得格外迷人,“你瞧,我是个恶魔,不被任何人间的道德法规束缚,这个世界上唯一束缚我的就是你,我是属於你一个人的。无论你说什麽,我都会站你这边。我想做的一切就是满足你,让你快乐,并且喜欢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