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恶魔最擅长的不就是欺骗吗?”修依旧无波无澜地回答,“这种拙劣的谎言只有白痴才会上当。”
“别那麽看我,我只是只蝙蝠!”觉得自己被看低蝙蝠恨恨地说,“至少我比你们都有同情心!”
哢嚓一声,柏格的腿骨大概断了。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
“出来吧,小丑。”布莱兹继续用诱哄的声音说。
修忽而皱了皱眉,布莱兹的声音越来越礼貌,那表示他正在失去耐心。
果然,只见恶魔的手轻柔地落在柏格肩上,食指上!地燃起一小团火。
“不。”修低呼了声。
柏格的头被向後拽著动弹不得,那团火的影子在他眼中跳动,他显然很清楚那是什麽。那团小小的火苗缓缓向他眼睛移过来,以一种优雅而悠闲地姿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哈哈哈!”他的脸终於由於恐惧而扭曲起来,发出一种尖锐的怪叫,“来啊来啊!我死也不离开!这个灵魂是我的!是我的!要我离开除非你杀了我!”
“噢!”布莱兹高兴起来,“他答应了!”
“不!”修一步上前拉开布莱兹。
正在兴头上的恶魔突然被拽开,手上的火焰想也没想就往身後拉扯他的人身上一送:“滚开!”
修想退已经来不及,可是那只燃著死亡的手在即将碰到他眉心时,忽然停住。
火焰熄灭。布莱兹的指尖上冒出一点黑色,顺著他的手指一圈一圈环绕上去,就像一棵发芽的藤蔓,很快抽枝散叶生长开,顺眼间布莱兹全身都被这黑色的藤蔓缠绕起来。仔细看,那黑色的枝叶其实是一串串古魔法文字。
房间里一时安静。
好一会,蝙蝠才哆哆嗦嗦发出声音:“那、那是什麽?”
“是契约。”修说,他已经镇定下来,但依然显得有些惊讶。
就连布莱兹自己都很吃惊。他收回手,仔细看了看,又打量自己全身:“噢,哇,”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地笑起来,“人类,只要空口说出的话都能把他们束缚住;恶魔可不行,即使他发誓,他承诺,转眼就可以变卦,只有契约可以束缚他们,”他笑著抬眼看过来,“我忘了依照契约,我不可以伤害你了,我的主人。”
修不动声色地看向布莱兹。那契约的藤蔓仍未消失,表示恶魔直到这一刻仍想著要杀死他。
“好了好了,我冷静下来了。”布莱兹举起手说。藤蔓终於像生长开时一样,又一圈圈收了回去,直到最後收成指上的一圈。布莱兹饶有兴趣地看著它消失。“这可真糟。”他依旧盯著自己的手。
修冷冷地说:“你想杀了我?”
“噢,别介意,我不是做不到吗?”
修仍然瞪著他:“那如果我刚才背对著你呢?如果我不是清醒的呢?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也被什麽东西附上,你会杀了我?”
“你干嘛在意这个?”
“我他妈当然在意!”修难得地暴怒起来,“现在还有谁比你更盼著我早死吗?万一你等不及想弄死我怎麽办?我已经莫名其妙和你定了契约,可不想再莫名其妙被你害死!”
“噢,”布莱兹偏头想了想,“不,我想即使那样我也做不到,我是不可以伤害你的,各种意义上。”这答案让他满意地笑起来,“所以不要介意了。幸好只针对你一个人,否则我可要闷疯了。好了好了,现在您打算怎麽办呢,我的主人?我记得你们人类对付这种附身的方式是给他念圣经或是驱魔咒?”他显出难以忍受的表情,“如果您要这麽做的话,我可以申请离场吗?”
修面无表情地说:“可是你不在,我不确定我有力气制服他。”
布莱兹冷笑:“别指望我留下来帮你抓著他,我可受不了那玩意──虽然不至於杀死我,但那会让我很难受很难受。如果我很难受很难受,那我也不能保证我会做出事来。相信我,您不会想看到的。”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阵。修无奈叹了口气:“好吧。反正我也讨厌念圣经。”
布莱兹的目光立刻开始闪动:“所以?”
“修!”蝙蝠在他口袋里紧张地惊呼。
修摸了摸它的头:“这不能怪我,你看到了,他的力气不是我能对付的。与其让他的灵魂被恶魔慢慢啃噬干净,不如给他个痛快。”然後他对布莱兹说:“别用火,留个完整的。塞尔特夫人不会关心他是怎麽死的,可我们至少得让他看上去像自然病死。”
“遵命,主人。”
“修!”
修不再理蝙蝠:“我先出去了。虽然是没办法,可我不想看。”
他说著转过身,向门边走去。
布莱兹耸耸肩,扭头发现柏格不见了。修的手已经按上门把,蝙蝠抬起头,发出一声尖叫:“小心!”
柏格整个人如同蜘蛛般趴在屋顶,以一个人类完全不可能做到的夸张角度扭著脑袋对修露出诡异阴冷的笑。
那只是一瞬间。
下一个瞬间,修已经被柏格从背後一把扭住。柏格肮脏尖利的指甲掐著他的脖子,尖利地怪笑:“这个身体,这个灵魂!我要了我要了!”
声音嘎然而止,柏格失去意识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
一个丑陋的半人高人形怪物出现在修的背後,显得很惊慌:“为、为什麽……”它猛地跳起来想钻回柏格的身体,那身体却被修一脚毫不留情地踢出去,它的脖子被一把从後面掐住,它挣不脱,四肢在空中胡乱挣扎。
“我讨厌别人掐我脖子。”修一手掐著恶魔,一手揉著自己脖子,皱眉说。
那被抓住的恶魔这才回过神来:“你!你骗我!你是为了引我出来,你骗我!”
“哈,”修嗤了声,“现在恶魔都这麽幽默吗?”
布莱兹站在几步开外看著,开口说:“我以为,你在利用我之前,会告知我一下。”
“我以为互相利用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呢。”修回答。看著布莱兹朝他走过来,那让他不自觉站直了身体。
布莱兹在他面前站住,几乎是贴著,伸出手轻轻从他脸上滑过,看著他的眼睛轻声问:“它没办法附到你身上,为什麽?”
修尽量自然地站著:“因为我的血统,我出生於一个驱魔人家族。恶魔无法附身到强大的灵魂上,不是吗?”
布莱兹依旧盯著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什麽。“不,”他显然不好糊弄,“它们无法附身到──比自己强大的灵魂上。如果同是恶魔,低级的无法侵入高级的;如果是人类──”他偏头想了想,笑起来,“噢,我不知道。人类灵魂也有等级划分吧,可谁会在意蚂蚁和老鼠的区别呢。”他又一次抬眼直视,“你一开始就很确定它无法附到你身上,我不知道你凭什麽肯定。可是看起来,我做了一个好交易。”他的手停留在修的脸上,“啊,我早该想到,你和我对视的时候表现得实在太镇定了一点。您害怕的那部分──也是在伪装吗?”
“不,我真的很怕。”修盯著他的眼睛冷冷地说。
恶魔轻笑了声。他靠过去,在修耳边轻声说,“这灵魂终究是我的。”
蝙蝠刚探出头,又立刻用翅膀把自己裹起来。它看见那黑色的藤蔓又一次缠遍恶魔全身,那表示他又一次动了杀机。
修只是站著。
房间又沈默了好一会。布莱兹终於再次轻声笑起来,同时那束缚他的藤蔓开始消散:“呵,你的担心显然不无道理,你居然这麽快就让我等不及了。”他往後退了一步,欣赏自己身上的束缚一道道退下去,“这种被禁锢的感觉,真奇妙。”然後他抬眼,朝修手上那个恶魔看过来,“这个──”
“这个让我来。”修说,“柏格还活著吗?”
布莱兹对自己分配到的任务显然有些不满,但还是弯腰看了看:“是的,真不幸。”然後他又充满兴趣地朝修手上看去。
修对他的暗示无动於衷:“带柏格出去,艾薇应该已经给他安排好房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治好他身上的伤──别赖账。”
“好吧,我想契约写著我必须遵守对你的承诺,但没写我不能怠工。”布莱兹抓起柏格一条腿打算把他拖出去。
修盯著他:“你能──换个礼貌点的方式吗?”他补上一句,“鉴於我们还在别人家,我不想惹麻烦。”
布莱兹显得不情愿松开手,改为拎柏格的衣领。扭头见修仍然看著他,“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别想让我去抱一个男人,那太恶心了。”
“啊,我想他们不会介意的。”修无奈地摇摇头。
布莱兹拖著柏格出了门。修看向仍趴在他口袋里的蝙蝠:“你不会想留下来看的。”
“当然!”蝙蝠这才想起什麽来,立刻扑腾著翅膀飞了出去。
修关上门──鉴於他还一手抓著个恶魔,他是用脚踢的。
刚才整个过程中那恶魔一直在装死。此刻大概是确定布莱兹已经走远了,才再次张牙舞爪起来:“你想怎麽样?来啊来啊!就算你把我扔进地狱,不管多深多远,我都会再次爬出来的!我记得你这张脸!嘻嘻嘻,我会回来找你的!”
“放心,你不会下地狱的。”修看也不看他,只是把头扭向另一边,用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根烟含进嘴里,又掏出打火机点上。他把右手伸得直直的,似乎很嫌恶想让那个恶魔远离自己。
恶魔终於觉得有些不对。
“我讨厌这个。”修吐出口白烟,看著天花板自言自语。
他的声音被埋没在恶魔撕心裂肺的惨叫里。
深渊 4
第四章
古堡里的人听见一声怪异的巨响。
刚开始像是某种生物尖利的惨叫,那声波陡然升高扩大,瞬间如巨浪般滚滚散开,而後消散在一片寂静里。
塞尔特夫人不由惊愕地抬头去望,在她对面,刚从楼上下来的布莱兹随口嘀咕了声:“噢,可真够粗暴的。”然後兴致勃勃地转向塞尔特夫人:“可以开饭了吗?”
艾薇匆匆赶到柏格之前的房间──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刚好看见门打开,一只没有血色的手──手指上还夹著只烟──啪地撑在门框上,然後修的大半个身子探出来,弓著背,垂著头,正大口大口呼吸,看上去好像才跟人大打了一架一样,筋疲力尽。
“修?刚才那是……”
“嗨。”他扭头看过来。
“你、你还好吗?”艾薇结结巴巴地问,对面那个人脸色白得吓人。
“没事,只是──吃坏了东西。”修一边喘气一边说,嘴角浮现一丝满不在乎的微笑,他又大喘了几口气,“洗手间,在哪?我想吐……”
修对著镜子用冷水洗脸的时候,蝙蝠找了个机会落在他肩膀上。
“你还好吗?”蝙蝠有些担心地问。
“我没事。”镜子里的人脸色看上去总算好多了,调整好呼吸,他打开门走出去。“那个倒霉的大少爷怎麽样了?”
“我不确定,布莱兹随便丢了个廉价的治愈术给他就走了──你知道恶魔都不太喜欢干这个,艾薇小姐在照顾他。修,你真的不要紧吗?还有那个──”蝙蝠努力寻找委婉的说法,“需不需要清理一下?”
“不需要,我已经吃干净了。”
蝙蝠花了几秒锺理解这句话,开始神经质地尖叫:“什麽?!你说吃干净了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声音太大了。”
“别说得这麽随便!你以前可吃不下这麽大的东西!你的力量已经开始……”
修一把抓住蝙蝠塞进口袋,确定它安静下来才放开手。他已经走进餐厅,布莱兹和塞尔特夫人正坐在桌旁随口闲聊,布莱兹面前的盘子里摆的是牛排,不知有没有三分熟,看上去血淋淋的。
桌子上精美的餐具并不是银质的。一个生活在古堡里、保持古老传统的贵族家庭却在餐桌上摆著不锈钢──修不动声色地想。
“您想吃点什麽?”塞尔特夫人在修入座时温柔地笑著问。她对柏格的确毫不关心,比起伪装一个富有爱心的後母,她显然对维持一个高雅贵妇的形象更感兴趣。
“不,我不饿。”光是看著那块牛排已经足够他反胃了。旁边有侍者准备倒酒,他连忙抬手谢绝:“请给我杯冰柠檬水,谢谢。”
对面恶魔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噢,乖孩子。”他熟练地切著牛排,随口问:“你把那可怜的小恶魔怎麽了?”
“当然是踢回去了。”修很自然地回答。
布莱兹笑了笑。大概是并不关心那恶魔的下场,他没有深究下去。
“恶魔?”塞尔特夫人在旁边好奇地问。
“噢,您那个养子。”布莱兹轻快地回答,“他入魔了不是吗?那可真是个令人作呕的小垃圾。”
修抬头看向塞尔特夫人,观察她的反应。她表现得很──正常,先是显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而後又微笑起来,仿佛後知後觉发现那是一句玩笑。
“您很风趣。”她优雅地品了口酒,“的确事实上,在过去,人们的确普遍认为精神病是因为恶魔附身引起的,甚至在几十年前还有不少医生这麽相信。800年前,医生们剖开病人的头盖骨,取出大脑,往里面洒盐──您知道,驱魔用的──整个过程中病人保持清醒,并且还得自己站著。当然几十年前医生们已经不这麽干了,比起粗暴的揭开整个头盖骨,他们只会温和地在病人头上钻几个小孔,然後用电击;或是拿出各种各样的仪器,从里面挖点什麽出来,”她拿起一支精致的果酱板给面包小心涂上鲜红的!喱状草莓酱,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番,“大部分时候他们不知道会从里面挖出什麽来。有位专门挖额前页的,领了诺贝尔奖。”
布莱兹侧著头,听得津津有味。
塞尔特夫人继续:“另一位伟大仁慈的医生认为恶魔寄宿的地方不一定是脑部,他的理念是恶魔一定藏在病人的某个器官上,这就像是捉迷藏,而他总能把恶魔揪出来──只要坚持不断摘除病人的器官。他通常是从牙齿开始,”她的笑容神秘而迷人,“然後是胃,肠,或是性器官……护士们打扮得像天使一样,提著装满新鲜人体器官的篮子在医院里走来走去……”
布莱兹忍不住鼓掌:“人类的想象力总是这麽神奇──当然了!除了丰富的想象力他们还能带给你什麽乐趣呢?”
修喝了口柠檬水,勉强压下反胃的感觉:“夫人对医学很感兴趣?”
“人类是很弱小的,没有力量,会生病,会衰老,会死亡。而医学,能给与人类美丽和力量。让衰老的容颜恢复青春,让残弱的身体变得强壮,那非常吸引人,不是吗?”烛光在塞尔特夫人美丽的眼眸中闪动,忽明忽暗,“虽然现在看起来,那些医疗手段也许很荒谬,可事情的发展总是循序渐进的,在那个时代,他们可是英雄。”
“那些被治疗的病人可并不这麽想。”修说。
“牺牲,总是必要的。”她微笑著说。
接下来修没有再开口,布莱兹与塞尔特夫人一边用餐,一边兴致勃勃地聊些充斥著鲜血和内脏的话题。修只是随便听听,趁人不注意时拿起几颗草莓和葡萄塞进蝙蝠窝著的口袋。事实上大部分时间也没人注意他,侍者们表情漠然地站在一旁;布莱兹的兴趣更多在怎样切开、剁碎并且吞掉那块血淋淋的牛排上,他做这事时目光总是热切地盯著某位体格健壮的侍者的肋骨;而塞尔特夫人则在一旁以更为炽热的目光盯著布莱兹,那眼神简直像要把他生吞了。
修的注意力转回来时,发现他们正在讨论吃人。
正在说话的是布莱兹:“……虽然我实在是很讨厌圣经,但不可否认那上面的确有些绝妙的片段。比如上面那位boss,把他唯一的儿子送到人间来,鼓励人类把他给分尸吃掉了。”他轻快地说著,“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人子的血,就没有生命在你们里面!这是从天上降下来的粮,叫人吃了就不死!还有什麽,哦──我的肉真是可吃的!我的血真是可喝的!真的真的,快来吃我快来吃我!噢,可惜他只有那麽一个儿子可以吃,吃完就没有了,现在人们只能可怜兮兮地嚼饼干,一边後悔自己晚生了几千年,一边意淫自己正在品尝那位神子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