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修回答,把正努力把脑袋也钻进他手心里的蝙蝠塞进被子里,“它睡著了。”
“我刚才好像听见有声音说,”布莱兹把手举到眼前,欣赏那团小小的火球,好像随时准备将它轻轻吹出去,“这世界没有龙骑士,我不是龙,你也不是骑士,”他满脸悲哀地看过来,“那我们还能组成龙骑士,去踏平一个国家吗?”
修在被子里按著瑟瑟发抖的蝙蝠,避重就轻地回答:“龙骑士吗?只要你想当,当然可以。”
“噢。”布莱兹一手抓灭了那个火球,像是听到什麽愚蠢的笑话一样轻快地笑起来,“不我当然不想了。龙骑士?那听上去可太蠢了。你怎麽会想当个龙骑士,你是白痴吗?”
修回了个干笑。
看来恶魔暂时没打算跟蝙蝠计较。停了会,修问:“这是哪?”
“某位尊贵夫人的府邸,谁知道呢?”布莱兹似是而非地回答,“骑士就该呆在这种地方不是吗?骑士总是随时准备为贵族夫人效命,贵族夫人从来不会拒绝骑士的请求。完美的精神伴侣,哈,人类真是有趣。”最後一句完全是自言自语,他说著站起身,推门走出去:“夫人一定很高兴你醒了。”
门哢嗒一声轻轻合上,屋子里只剩下修和蝙蝠。
“他走了?”蝙蝠缩在被子里小声问。
“是的。”修起身下床,这是间修装华丽的房间,他站在窗口朝外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古堡。
“他昨天怎麽进来的?”修不禁问,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和血与暴力相关的东西。
“他只是来敲门问可不可以借宿,那位夫人就让他进来了。”蝙蝠回答,它正努力从被子里爬出来,修把它塞得太深了。
“……是吗?”差点忘了,除了暴力,恶魔还有张非常好用的脸。相信当他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开口请求,没有哪个女人可以拒绝──也许男人也不行。修摇了摇头,朝窗外四下张望,随口说:“他究竟想做什麽?”
“想踏平一个国家?”
“那他就该去找个战争狂,恐怖分子或是政府要员,而不是一个驱魔人。”修停了停,“不,战争不是他的目的。”
“谁知道呢?”蝙蝠终於从被子里爬出来,扇扇翅膀飞到窗台上,惊魂未定地嚷嚷,“他可是个疯子!你知道吗,昨晚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听见他说,你不是他找的第一个人,只不过前面几个都没扛过地狱之火的灼烧。而他居然还抱怨他们不肯回答,只顾著一个劲惨叫!”
“哈,我不奇怪。”修说,脑海中浮现那恶魔的样子。那恶魔有一双湛蓝的眼睛,像已经冻了千万年的湖泊,无论多麽光明温暖的阳光都无法射进去,除非是鲜血,灼热的沸腾的,大量的大量的大量的,才能让它染上一丁点温度。
光是回忆好像就会被冻伤。那也许会是个疯子的眼神,但绝不会属於一个白痴。
“那些可怜的倒霉蛋,”修接著说,“无论他们是否答应,都会被火烧。那是考验,他想要一个强大的灵魂。”
“什麽?”
修奇怪地望了蝙蝠一眼:“灵魂啊,你以为恶魔契约的交易品是什麽?”
人死後的灵魂──蝙蝠张开嘴抱起翅膀呆立了两秒,才回过神,一下慌乱起来:“啊,怎麽办,我完全忘记了。你瞧,修,我只是想救你。我只是一只蝙蝠,记不了那麽多东西……”
“好了,我没怪你。”修打断它,“昨晚那种情况根本没有选择。而且我还没死呢。”
“那也不远了。”蝙蝠以一种默哀的姿态看著他说,好像在看一具尸体。
修翻了个白眼,摇摇头看向窗外。恶魔契约并不是他现下最关心的事。
平心而论,修长得很好看,黑色的发和深色的眼瞳给他增添了几分知性;得体的举止显示出他良好的家境,加上并不强健的体魄和略显苍白的脸色,他看上去就像是那种会在大学校园里碰上的年轻人,抱著书本,并且缺乏锻炼。他穿著白衬衣沐浴著阳光站在窗边看风景时,没有人会把他和“危险”两个字联系到一起。
可是蝙蝠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修摆在窗台上的右手正在微微颤抖,那让蝙蝠不禁僵直身体倒咽了一口,委婉地小声问:“修,你不舒服吗?”
“我饿了。”修直截了当地回答。
他身上的伤已经痊愈,皮肤光滑得看不出一点痕迹,可想而知这是布莱兹的功劳。“他的治愈术不错,可惜不能填饱我的胃。”
“想都别想,他可是上级恶魔!”蝙蝠压低声音警告,“你会死的!”
“撑死吗?那死得肯定很难看。”
“修!”t
“放心,昨晚我才差点被一个低级巨魔杀死,我还不至於这麽没自知之明。”他居高临下斜眼盯著蝙蝠看,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然後,轻轻舔了舔嘴唇,慢慢说,“他的确不是个好选择。”
蝙蝠心惊胆颤地看著他舌尖从唇边滑过,一点也不觉得那姿态很挑逗,它吓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我,我想,我也不是个很好的选择……”它战战兢兢地说,开始後悔没有支持他去和那个发神经的恶魔火并。
修终於忍不住笑出来,拍拍蝙蝠:“是啊,你连塞牙缝都不够呢。”然後他又朝窗外望去,黑色眼瞳染上一层妖异的色彩,“这里还有另一个。”
“什麽?”蝙蝠问,小心地飞到修肩膀上,同时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修只是个人类而已。
修倒没注意到蝙蝠的心思。他正盯著对面那扇爬满了青藤的墙上一扇黑漆漆的窗口:“我想那恶魔并不是随便挑中这一家的。”
布莱兹大概把他当成一个驱魔人,所以特意挑了这家──让他除魔?
他还是完全搞不明白那只恶魔到底想做什麽。
外面传来敲门声,蝙蝠迅速钻进修的口袋里。
布莱兹推开门,领著两位女士走进来:“先生,这位是塞尔特夫人,城堡的女主人。”
装得可真像。修想,朝那位跟在布莱兹身後的美丽夫人礼貌地点头致意:“非常感谢您的慷慨大方。”
塞尔特夫人款款回礼:“先生,您感觉好些了吗?”
“我已经没事了。”修说,上下看看,“您有一座非常美丽的历史遗产,我猜这座城堡至少有500年?”
“事实上是600年。”塞尔特夫人微笑著回答,“是先夫的遗物。”
修点点头。觉得客套够了,他指著窗外,直截了当地问:“请问,那个房间是做什麽的?”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显然让塞尔特夫人有些莫名其妙,但仍礼貌地说:“那是长子的房间,怎麽了?”
“长子?”修若有所思扭头又望了望,“我猜他大概卧病在床有不少时日了。”
“你怎麽知道?!”
惊问声来自跟著进来的女孩,大概十七八岁,青春靓丽的五官与塞尔特夫人有七分相似──这让人有些吃惊,塞尔特夫人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出头而已。
“艾薇!”
塞尔特夫人的厉声喝止并没有起效,艾薇随口甩了句“没事的,妈妈”,有些焦急有些欣喜地追问修:“柏格病很久了,医生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能看出什麽来吗?”
布莱兹站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打量。修看著这对相似又反差强烈的母女。古老的城堡,年轻美丽的寡妇,卧病在床的长子──他心里有些底,但并不关心。如果不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饿得实在难受,他连那个入魔的长子也不想管──一旦遇到恶魔,哪怕是最低等的那种,也要立刻逃走。这是长期以来他父亲给他灌输的观念。
“因为家业的关系,”修保持礼节性的微笑,“能带我去看看他吗?”他朝塞尔特夫人说,却丢了个眼神给艾薇。
塞尔特夫人微微皱眉,显出为难的样子:“这恐怕不太方便,柏格的身体很差,医生说最好不要打扰他……”
“那些医生除了会让他躺著等死屁用也没有!而且他那个样子,你真的觉得他只是生病而已吗?噢,也许你根本就不在意他是不是生病,你花钱给他请医生,已经算尽到一个後母的责任了!”
这位贵族小姐粗鲁的言辞显然引起母亲的不满:“艾薇!怎麽说话的?”
可惜艾薇完全无视母亲的警告。“我带你去。”她热情地走过来想拽修,修却一下後退错开了她的手。这个举动让双方都愣了愣。
修立刻露出歉意的微笑:“抱歉,我不太习惯和别人靠太近。请带路吧。”催促艾薇走出去。
“请放心,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布莱兹对无奈的母亲点点头,也快步跟上。
深渊 3
第三章
一路走过去,越是靠近,越是能感觉到一股令人不愉的气息扑面而来,阴湿腐败而且充满敌意。
“就是这里。”艾薇在一扇房门前停下。她敲敲门,柔声说:“柏格,是我。”没有回答,她并不奇怪,只说:“我要进来了。”便推开门。
一股阴冷的风呼地吹出来,站在艾薇身後的修不禁屏住呼吸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地迈脚跟进去。因为家族血统,他对来自那个世界物质的感觉远比一般人灵敏,那房间铺天盖地的恶意竟让他眼前蓦地一黑。
待他习惯了房间阴冷的环境,才看清目标并不在床上。一个形销骨立的男子缩在床後,死死抓著床单惊恐地看过来。艾薇正在一旁安慰:“柏格,别怕,别怕,是来帮你的。”
修站在门边看那个男子。那原本也许该是个英俊的贵族青年,他不确定,那人现在瘦得像副裹著人皮的骨架,腐败的气味从他体内散发出来。他显然被陌生人吓坏了,但又在妹妹看不见的角度,偷偷对修露出满是恶意的嘲笑。
我讨厌这种类型。修侧著头看,随口问:“你母亲怎麽会认为他需要的是个医生?”
“他看的是精神病医生。”艾薇的声音里带著怒意,“那些医生有什麽用?正常人也能被折磨疯了!何况他一点也不像会得精神病的人。他白痴得要命,脑子里只有些今晚看什麽电影明天中午吃什麽之类的小事,笑起来比中午十二点的太阳还灿烂。这样的人怎麽可能突然就……就……”她小声说,“我觉得,他是中邪了……”
“啊。”修挑挑眉。他原本还在思索该怎麽说服艾薇,毕竟自己怎麽看也不像医生。现在看来事情变得容易多了。
艾薇充满希望地朝他看过来:“你有办法,对吗?昨晚你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我看见了,你的衣服上全都是血,可是现在你好好的站在这,什麽事也没有……”
布莱兹在这时走了进来。那让修一瞬间本能的绷紧神经,毕竟被两个恶魔一前一後夹著并不好受,何况他仍弄不清楚布莱兹找上他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柏格──或者说那个披著柏格皮的恶魔也立刻意识到布莱兹的身份,他惊疑地望过去,这次他的目光里是真正充满恐惧。
大大咧咧的贵族小姐并没有注意到气氛转变。艾薇扶著柏格追问修:“你有办法吗?”
“乐意为您效劳,小姐。”回答的是布莱兹,他打量著柏格,兴致勃勃地。
修打量著布莱兹,仍不确定是否可以相信这个恶魔。他没有多少时间细想,他的右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了。
反正如果布莱兹这样强大的恶魔真想对他不利,他怎样也不可能逃掉。修这麽想著,对艾薇说:“艾薇小姐,能不能让我们和你哥哥单独呆一会?”
艾薇犹疑地看著他:“我不能在场?”
“为您著想,小姐,”布莱兹接过话,语气很欢快,“那场面恐怕不太适合您。”
艾薇脸色变得灰白:“那,那,难道真的是……”
修连忙安慰:“别担心,艾薇小姐。而且还需要你帮忙,能帮你哥哥另外准备一个房间吗?”他尽量委婉地说,“离这里越远越好,你知道,换换空气对病人会好很多。”
“放心,很快就好。”他把迟疑的艾薇送出去,“对了,让所有人远离这间屋子。无论听到什麽,都别进来。”他关上门,顺手反锁了。
“噢,”布莱兹在他身後轻笑,“我发誓善待弱者,我发誓勇敢地对抗强暴,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他忽而面色庄严地背诵了几句骑士宣言,又无所谓地笑起来,“骑士精神真是伟大而美好。我们信奉弱肉强食,人类却宣扬锄强扶弱。我们只相信绝对的、实实在在的力量,而人类这种弱小生物,只要依附信仰就能变得强大。他们可以仅仅为了虚无的信念而生,也可以仅仅为了虚无的信念去死──真有趣。”
修没有解释的欲望,只是随口说:“听起来你还挺嫉妒?”
缩在床边的柏格慢慢朝窗口移动,正打算弓身跳起,面前忽然燃起一堵黑色的火墙。
“噢,附身,我喜欢这种类型。”布莱兹把视线转过去,语调轻快地说,“真抱歉,我想我的主人没说你可以走了。”他说“我的主人”时,修一点也不觉得动听。
布莱兹盯著那四处寻找出路的下等恶魔,耐心地给他解释他的处境:“我的主人刚才答应了那位小姐,要把你这层人皮从头顶撕开,然後像剥衣服一样一直剥到後脚跟,把你这浑身上下散发著腐臭的小臭虫从那堆新鲜的血肉里扯出来,再用那根漂亮的肠子在脖子上缠上几圈,打个可爱的结……”
“咳──”修忍不住干咳了两声,“抱歉打断一下,我想我答应的是把那个恶魔拽出来──在不伤害本体的情况下。”
布莱兹朝修望过来:“不伤害?”
“就是活生生的,完整的──喂小心你的火焰别烧到他,那身体会支撑不住的!”
“可我昨天烧了你好一阵你都没死呢。”布莱兹抱怨著,看也没看打了个响指,那堵火焰墙随之熄灭。“那,我事後用治愈术给他补上行不行?我会把力气──尽量──控制在人的范围之内的。”他充满渴望地盯著修,讨价还价。
修一开始并没料到布莱兹打算一个人干。要抓住那个寄身恶魔对他来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今事情完全向著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他似乎没有什麽好抱怨,所以他只是退後一步让出空间,同时说:“不要留下伤口。”
“是的,主人。”布莱兹优雅地欠身行了个礼,转过身去看柏格,“知道吗,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用火,那些家夥总是烧得太快了,一点乐趣都没有。”
接著,空间里充满骨头撞击的钝响,和人类的惨叫。
柏格的力气显得很大,太大了,完全不像一个病得皮包骨头的人──不,根本就不像个人类。可即使如此,这也只是场单方面的殴打而已。
蝙蝠小心翼翼从修的口袋里探出头来,小声提供意见:“也许他和你定契约,就是为了找个理由借除魔的名义痛殴自己的同类?”
“恶魔痛殴同类根本不需要机会或是理由,否则你以为他们整天在那下面都做些什麽,绣花吗?”
被痛殴的恶魔发出一声惨叫,喷出一大口血沫。蝙蝠看著都觉得难受,缩进自己翅膀里:“修,你、你不阻止吗?那身体可是人类。”
修靠著墙无动於衷地说:“你觉得让我来做的话,以我那半吊子水平,有可能在本体毫发无损的情况下把那恶魔拉出来?既然不能保证过程,那我们保证结果就够了。”
“……其实你只是不想念圣经而已吧!”蝙蝠缩在翅膀里指责。
布莱兹把柏格打趴在地,从背後一脚踩著他的腿,抓著头发把他上半身拎起来。不得不说,即使是做著这样粗暴的动作,恶魔看上去依然如贵公子般优雅无比。
“嗨,出来吧小丑!”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麽!你们弄错了,我是柏格!艾薇!是我!救我!他们想杀了我!快救我!”
蝙蝠从翅膀缝里偷偷往外看,小声说:“他说他没有被附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