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李天佑与尤东都没有对话。李天佑是有些刻意地避开,算是一种冷处理;可尤东的保持沈默却让他有些拿不定,尤东的样子看著又不像是前尘尽弃,他能感觉到那个暗处投来的热切注视,所以一晚上他也就是表面看著笑容不要钱似地挂了满脸,心里头是有些怔忡难安的。
初四的聚会一过,李天佑便找了个借口提前踏上了回转学院的火车。
租住的小屋冷冷清清的,不过舒进的东西都在那摆著的,李天佑光是看著这些心里都觉得踏实。
舒进也许还在家里忙著到处走亲问戚地拜年吧。李天佑微笑地想著,歇了会便动手将房间略略打扫了一遍。
晚上他正在灯下翻看两人在南京拍的一些相片时舒进回来了。一开门两人都愣住了,然後便不由自主地相互抱住笑得十分开心。
“挺有默契的啊我们。”李天佑摸摸舒进的头。
“是啊,忽然想回来了,也就跑回来了。”
还有三四天才上班,两人这段时间将看书复习的计划做好之後,又是看电影又是租自行车去附近游逛的很是认真地过了把春节。要说这一年最轻松自在的日子便是这几天了。
初六那天踩车出了城区两人还意犹未尽,李天佑看著舒进一张惬意的脸庞说:“走,咱们继续往前骑。”
“再走下去就到X县了。”舒进微微犹豫,“到时回来天要黑了。”
“没事啊,”李天佑一脚撑地一脚踏在车踏板上,扬了扬头模样十分潇洒,“到时就在那里找个旅馆住一夜,反正明天也不上班的,正好去X县有名的梅花岭玩玩。据说那里的梅花品种繁多,红的白的这个时候正是好看吧。”
舒进被他说得心情雀跃起来,“好。那今天就来个乘兴而往。”
“说得好!”李天佑一踩脚踏,短发顿时在风中飞扬起来,“人生正要这样的乘兴而往。”
舒进看著他疾驶而去的身影,心中瞬间满胀了欢欣,他轻轻吸了口野外清冷的空气笑著踩车赶了上去。
冷风迎面扑来,扑红了两人年轻的脸颊,却扑不去鼓荡的青春气息就这麽洒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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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便是平稳的上班学习的日子。学院开学之後尤东也返校了,只是他再没有来找过李天佑,李天佑自然也是乐得不去搭他,某天偶然听说尤东现在越发勤奋了他还想著也许尤东能借此消弭了一些不良情绪觉得很是宽慰。
五月份的时候舒进收到了严岩的信。拆开信後一股幽淡的香气,原来信中夹了支沙枣花。
花儿已经有些干枯,舒进抚著小小的黄色花瓣,想起那天风沙漫天,昏黄的天色里严岩走近来说“春天沙枣花据说很香,到时我给你寄一支。”,如今果然寄来了。
严岩在信中说:春天了,沙枣花开了,很香。你不在身边,沙中的脚印来来往往只是寂寞的一行。今天天气不错,白天画了幅画儿,晚上在哈里大叔的帐篷里弹了会吉他。想你。
六月初的一个周日,实习已近尾声,李天佑最後一次当班。舒进从图书馆独自看书回来,才出学院大门就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回头看时,舒进的眼前仿佛看见时光倒转白茫茫影像速速而过,一时不知身在何地。人行道上的梧桐树阴下站著一个人,著了件黑色T恤,竟然是很久不见的严岩。
严岩看著愣在当地的舒进笑了起来,走过来又叫了他一声。
“怎麽……会是你?”舒进还没从惊异中恢复。
严岩笑,“是我,没错。”他的声音低沈而温和,“我回来了。”
这麽长时间以来,舒进每每想起严岩总是一副黄沙满眼的背景,忽然在这里看到他只觉太难以想象,他看著严岩明显瘦削了的脸颊上显得比往日成熟不少的笑容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严岩很自然地伸手过来要帮他拿手中的厚厚书本,“和我一起吃晚饭?”
舒进微微侧了侧身没让他拿,他犹豫了下说:“那我去医院与李天佑说一下吧。”
严岩看著他,“能不能让别人带个信?”
舒进看了他一眼然後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开看向学院。有不少学生走向学院门口一长串的大排档,可那些年轻的脸庞里没有见到熟识的。正在矛盾中,有一个人也如他一样抱著书从大门口走了出来,是尤东。
“尤东。”
尤东转眼看到了舒进,也立刻看到了旁边的严岩,他不动声色地停下来看著舒进等待著。
“麻烦你一件事。”舒进匆匆掩了尴尬冲尤东温和地笑了笑,“请你帮我去医院转告一下李天佑,就说我有点急事晚饭不回去吃了,可以吗?”
尤东虽然不动声色,脸上的表情却绝对称不上友好,他沈默了片刻便淡淡地点了点头,转身向附属医院走去。
舒进看著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漾起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尤东的眼神太冷了些。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正想叫住尤东,严岩拉了他一下,“我们走吧,有很多事想告诉你。”
舒进回头看著严岩眼中抑不住的兴奋心想也许自己是多心了,不过是托尤东带个信应该没什麽大不了。
舒进却并不知道尤东见过严岩。
流年请驻34
三十四
尤东在医院门口遇到的李天佑。
李天佑听了尤东的话只是轻轻“哦”了声,然後很客气地向尤东道谢。
尤东看著他一脸的平静沈默了会说:“那……我走了。”
李天佑温和地点头应了。尤东转身走远,他一路咬著唇走得飞快,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会转回去在李天佑面前说出什麽不好的话来。
严岩坚持著在自己的租住处叫了几个菜与舒进一起晚饭。他说“这麽久不见了,今天只想和你好好地在一起,不想有外人打扰。”
屋内比较凌乱,书本、衣物与箱子随意堆放在桌上地上。严岩抱歉地:“昨天才赶回来,随便找了这个住处。”
菜送来後铺了一小桌,严岩开了一瓶酒笑著说:“放心,这回即使醉了也不需要你送我回来,直接倒床上就好。”
舒进微微点头,“心情不错啊?是不是毕业证没问题了学校已经松口?”
严岩倒了一满杯,又伸手过来要给他倒酒,“你真聪明。”
舒进抬手拦住,“我不喝了。”
严岩却不理,说:“今天喝一点,算是给我的一个庆贺?”
严岩的眼中有著分明的求恳,舒进放下手,“嗯,我只喝一杯行吧?”
“好的,你随意喝著就可以。”严岩看过来的眼光里满溢著喜悦,舒进轻轻别开视线看著小小的白瓷杯顷刻间注满清冽的酒水。
严岩在舒进身边坐下来,低头喝了口,“我说过我不会放弃什麽,”他望著舒进的侧脸,“不过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前些日子班主任建议我把这半年画的画寄回学校。结果反响十分好,问题就这麽解决了。”
他起身去书堆里翻了两张相片过来递给舒进,“这两个老师们有不少好评,我特地拍了照片给你看看。”
舒进接过来,照片上是两幅油画作品。
一幅题名为《寂》,画面上是一望无垠的沙漠,深深浅浅的黄色沙中没有人影,只有脚印,斜著横过画面。陷入沙中的脚印起初是遥遥而来的有些凌乱的一行;之後旁边多出一行,两行脚印平稳地行进了一段之後又只剩下一行;临近画面上的黄沙尽头脚印忽然变得深重而拖滞,後面便再没了,仿佛某种沈甸甸的积望却没有达成的一日,脚印之外只有静静的黄沙直到天边。
严岩说:“我画这幅时想著人生真的很短暂,也很寂寞,独自来独自去。”他停了会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接著说,“静默中滋生静默里消逝,看著我们的究竟是什麽?”
舒进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震动。他没说什麽点点头继续看。
另一幅也是沙漠题材。画面上趴地倒著一个受尽风沙磨折的人,闭著眼苍白著脸似已经死去。黄沙落在他身上几乎半埋了他,他僵硬地扭曲著的身体却还在保持著向前的动作。
他的上方悬立著一个人,衣著长相与他完全一模一样,却是满身的干干净净,脸上也没有风沙侵虐之色,超然於物外。
而他身後双脚对著的方向,半空中是一副虚幻的场景。场景中是拥挤的人群与林立的楼房,模糊如风烟掠过历史。占据了这个海市蜃楼般场景大半的是一张清晰的年轻的脸,五官漂亮得无懈可击正是舒进的模样。他眼睛张得大大的望著倒地的男子,眼神里混杂著巨大的吃惊、哀伤与静默到掘入人心的痛苦。
与此同时,悬立著的那个人在默默地看著那张脸,模样神似严岩。他脸上的表情似在微笑,这种微笑却叫人一望就望见了他内心里悲伤的哭泣。
这幅画叫《断裂》。舒进看著它,虽然是缩小版仍然直击了他的心。断裂,无论是海市蜃楼里外的两种注视,还是实体与灵魂的反差并存,从中折射出的这两个字所带来的惊心动魄都那麽让人难以直面。他放下照片看著严岩不说话。
严岩勉强笑了下,端起杯子喝干了,“当时在沙漠里一个人呆著,以为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看看舒进,舒进在恍恍惚惚地看著他。
两人相视著,不知什麽时候开始严岩渐渐地小心地靠过来。他轻轻抱住舒进,伸指一点点地摩过曾经千百遍描画过的眉眼口鼻,勾住那个尖削的下巴极轻柔地吻上了那双润泽的唇。
舒进没有推拒,只是仿佛疲累已极地闭上了双眼……
午夜的时候舒进突然醒来,一阵心悸感迫使他立刻翻身坐起。被褥滑落露出微光里显得很光洁的上身,然而舒进知道那里已经印著不少红痕根本称不上光洁两字。
他怔怔地回头望著严岩仍在沈睡中的面庞,心里觉到些微的轻松和很清晰的沈重的疼痛,李天佑此刻只怕还在等著他。
严岩惊醒後拉住舒进匆匆穿衣的手把他重新压回床上,“不要走……”
舒进没有挣扎也没有出声。静了会,严岩伸手摸到了他满脸的泪水。
“为什麽?”犹如兜头一盆雪水,严岩只觉得心里是冻後的木木的疼,“你後悔了?!”他低沈的嗓音里透著郁怒与苦涩。
舒进摇了摇头,“不要说这种侮辱你我的话。我没有後悔。”
严岩的欣喜还在冒头舒进已经继续著说:“可是,我真的得走。”他指著胸口忍住哽噎望住严岩,“严岩,你能理解吗?我没後悔可我这里很疼。我得回去。”
严岩没回答,只是长久地盯著舒进看,暗光里他的眼里是一种寂灭之色,如同这个冬夜般寒凉彻骨。
舒进不忍再看,轻轻推开他。
夜色里严岩倒在床褥中的模样极其苍白无力。舒进起身穿好衣物後转回身看著严岩。他伸手覆住严岩的眼睛俯下身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低声说:“我走了。”
严岩一把扯住他,两人深深地接吻,热烈到绝望的美。
之後舒进就推开门很决然地走了。
李天佑枯坐了半夜,翻出那张去敦煌的火车票久久地看著。直到舒进推门进来他还在出神地看著。
舒进一进门看到李天佑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的疼痛愈加清晰。他走近来握著李天佑的肩头,“李天佑?”
李天佑恍惚地抬眼看他。
舒进牵出一个微笑,说:“我回来迟了。你怎麽还没睡?”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嘶哑,他摸摸李天佑的脸颊转头看了看桌上的那张车票,轻咳著问:“在看什麽?”
“怎麽咳嗽了?”李天佑细细地打量著他,管自问著。
“嗯,可能路上受了点凉,没事。”舒进继续指著车票有些惊讶,“你怎麽有这张票?”
李天佑回眼瞟了下笑得有些苍凉,“是啊,我那天也买了张,不过最後还是没用上。”他不再看舒进,低著声似在自言自语,“我原以为不扔了可以做为一个纪念,纪念我们从这一天开始不再有任何打扰,没想到……纪念的却是从此迎来了难以承受的剧痛。早知道扔了它就好了,没有印痕心里也能少些疼痛。”
舒进听完怔了许久,“你知道了今晚我和谁一起?”
李天佑望著舒进,他颈侧有处暗红的痕半掩在衣领中。红痕隐隐成个梭形,仿如针尖直刺过来,他却再移不开眼,虽然心里明明锐痛难当。
舒进走近来紧紧抱住他,他垂著头任他抱著。
舒进说:“我和你之间,没有什麽改变。”
李天佑笑著点头,“嗯。”
舒进更加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求恳:“不要乱想,我……我心里很难受。”
李天佑继续点头“嗯。”
没有回抱,舒进有些失措地一直抱住李天佑。灯光黄黄地撒过来他们俩却都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
李天佑不再吭声只是透过舒进的肩头怔怔地看著无一丝亮光的窗外。
之後的很多天李天佑也一直很听话,舒进说什麽他都没反对意见,只是脸上再不见往日开朗到有些没心没肺的笑容。
舒进试著对他百般地好,可连两人之间的抚爱李天佑都不再有以往的主动。
眼见毕业考试临近,舒进只得说:“一切等考完了再说好吗?”
李天佑说“好。”,每天疯了似地一头一脑地钻入书堆。
流年请驻35
三十五
都说时光能抚平一切,何况舒进自问尽管出了点意外他对李天佑的感情确实是一直没变,於是他便一直在等著李天佑心境平复的那天。
最後一场考试结束後,舒进心里有事没顾得上来找他对答案的同学,匆匆赶往了李天佑班级的考场南二教室。
南二在另一幢教学楼的二楼,舒进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附近。人群中他青春而矜持的模样格外出众,人来人往中等了一会儿有很多人对他注目,他却只沈浸在自己的心思中恍如未见。刘浩看见了他“嗨”了声,偏偏头向他示意:“李天佑还在里面,快出来了。”
舒进笑著对他点点头,“嗯,我找他有点事。”
刘浩冲他摇摇手就走了。
舒进看著南二的门口心里仍在琢磨著待会见到李天佑该怎麽说。
终於看见了李天佑的身影,舒进走过去朝著他微笑:“顺利吧?”
李天佑点头轻“嗯”了声。
出了学院大门,舒进问:“怎麽了?脸色有些不好。”李天佑向来红红白白的脸庞这时看来仿佛脱力般地有些憔悴。
李天佑摇摇头,“没什麽。”
舒进瞥了他一眼,凉风迎面而来拂动李天佑的短发,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地望著前方。舒进忽然心里一痛,“我们去河堤上走一走?”
李天佑点点头。
两人在高大的河堤上沈默地走了一段。堤下的平地上植著不少树木,向外是几畦半荒不荒的菜地。一些菜地已被高高的黄沙堆占据,远处的河水波涛不显地往下游滑去,河岸边掘沙机还在工作著。
舒进看著远远的长河问李天佑:“看过不少小说,也见过听过身周一些人的经历,长久以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相关感情的疑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
李天佑淡淡笑了下:“你说。”
“嗯……一个人一生中究竟是只会爱著一个人,还是会爱上不同的人?”
李天佑心里隐隐作痛,沈默了一会他说:“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人生还很长,前面还会遭遇到什麽谁都难以预料。我也没有……经历过爱上不同的人。”他没看舒进,说到後来声音很轻。
“李天佑──”
舒进眼里不知什麽时候泛起了些微的红丝,李天佑垂下头脚尖轻轻碾著一个小石块。
舒进说:“如果我说至少目前为止我爱著的只是你,你信麽?”
没有回答,长堤上连风声都很轻微,李天佑继续垂著头碾著脚下的石块。舒进不再说话,看著李天佑静静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