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一愣却未转身,只说:“我无意於你。”
朱雀不觉垂头一笑:“我亦无意於青龙。”
青衫心头震动,说不出话来。朱雀微叹一声,坐下来轻轻捻著青衫垂落枕间的发丝:“所以行行,你喜欢青龙便放手去追取,朱雀对此绝无二话,可我……却只能对著你好。”他说著便有些出神。
青衫初时有些茫然,接著不知想到了什麽越来越是恼怒:“我如何做不用你来管。你口口声声说喜欢,可懂什麽叫敬重?”
朱雀哈哈而笑:“行行,你爱了青龙多久,我便也爱了你多久。一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如今我方才吐露心思,我对你没有敬重麽?”
青衫回头张著眼睛瞪了他许久,终於扬袖挥灭灯火:“我累了。”翻身管自睡去。
7~8
7.
朱雀日日在大殿之上翻阅卷帛,并无不明事宜。青衫闲日无聊便四处走动,朱雀也不管束,只每当青衫欲走出朱雀宫便有不知隐在哪里的侍卫出来拦阻,说是神使有令,未到时限副使大人不得离宫。
青衫听得一阵风似地刮回殿上。朱雀从铺了一案的绢帛中抬起头来见他满面怒气,便问道:“谁这麽大胆惹得行行生气?”
青衫越发生恨:“装得倒好!你分明并无不明之事,为何强留我十几日不得自由?!”
朱雀默然片刻,道:“我这朱雀宫不是随你任意走动麽?”
“这破宫殿到处都是一片红,刺眼得很,看著我头疼。”青衫一脸讥诮。
朱雀不禁笑了起来:“头疼就去睡一会。想出去得候我看完了这些再说。到时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青衫飘过来一把揪住朱雀提到眼前,低吼道:“你说什麽?!你看完了我还得在这里呆著?!”
朱雀见他气得眼角微红,不退反进,又往前凑了凑,离青衫面庞更近了些,微笑道:“这麽久了好不容易能与行行日夜一处,我只恨这样的日子不能无限延长,又怎舍得早早放你归去?”
青衫未料到朱雀竟然不以为意,两人挨得如此之近,他只觉得耳旁一阵热气,而朱雀脸上尽是暧昧情深,不由一时呆住。
朱雀见他怔住,心里爱极,不觉伸手搂住青衫,略斜过脸儿,渐渐靠去,轻柔地贴住青衫的双唇。
轰隆隆──青衫霎那间如遭雷击,猛然推开朱雀,挥手处殿幔碎裂飞扬,他已退身在七八丈开外。
“朱雀你给我记著,若再如此,休怪我拆了你这破殿,淹你个七零八落!”远远丢来一句狠话他便青烟也似地不见了踪影。
朱雀追出殿去看得清楚,青衫消失的方向正是他的寝宫,不由脸露微笑,痴立良久方转回大殿。
此後几夜,青衫每每熟睡之时总是觉到有人搂著自己唇齿交缠抚之摸之不尽轻柔,他挣扎著想要醒来却终是不能,仿佛陷入梦魇一般。次日清晨醒来却一身整齐并无不妥之处,而朱雀在他自家榻上也正睡得安稳之极。
日间朱雀在案上处理卷帛,迎著青衫满腹狐疑的眼光,他一脸坦然,私底下却早笑不可抑,也亏他能耐住。
青衫虽是怀疑,却终究找不出蛛丝马迹,且他平日自视甚高,原也不肯相信会被朱雀制住。
8.
天阶夜色凉如水。
青龙独自一人托腮坐於青龙殿高高的千重阶上,遥远的南边一抹微红。
“碧水东流孰可回,繁花落尽究成埃。纵使相逢曾未识,中宵空自久徘徊。”
空蒙的夜气里青龙轻柔的嗓音低低地吟著行行所作之诗。声音婉转低回,仿如一线柔丝荡入空际,延展缭绕,渐至无形,不尽悲切。
烟雾茫茫,缓缓聚化成形。行行青衫飘动,神情喜疑不定。
青龙这才有所觉察,顿了片刻方淡淡言道:“你回来了?”
“嗯。”行行走近来停在青龙身後,见她发丝衣袂风中微扬,坐在那里身形瘦削可怜。不觉眼中尽是温柔,“雨师,你在念我的诗。”
青龙站起来转回身注视著他,乌黑的眼眸不见一丝情意:“这与你无关。”
月华无限,宫殿高峻,围台之上青龙淡淡的影子投在地上,随著她的离去渐渐融入夜色。
玉石的砖面一片清幽。
“你明知道他心里根本没有你!”怔了半晌之後,行行蓦然冲著她消逝的方向大声喊道。
大殿空邈,没有回音。
良久,忽然飘来淡淡一声,“这也与你无关。”
这一句仿佛一石击中水面,皓月之下那立著的青色身影如涟漪颤动,几不成形。行行收回凝望的目光,垂视著光可鉴人的脚下,人如风烟吹散,终於不见,空中只遗一句低语:“你为什麽,总是看不见我……”
9
9.
天历五百年後的某日。
海上波起,四方云暗。青、白、红三道炫目光轨分别自东西南直往北而去。战鼓喧天,杀声连阵。
“天地为何生我?!”喧嚷之中蓦然冲出一声悲怆,响彻云霄,翻滚的黑云之上,玄武副使血污满身跪倒当地。
一柄寒光闪烁的长剑搁在了他的颈旁,“天地生你以为辅助玄武安顺阴阳。”青龙乌发飞扬,语调冰冷,“而你竟敢擅自刺杀玄武,自寻死路,天地奈何?”
“玄武庸常,大小事务一直由我一力承担,万物有序,能者上位,我有何罪?”玄武副使满面悲凉之色,“事到如今,乃是天帝逼我如此,非我之过!”
说完只觉颈项间一痛,寒气刹那侵遍全身,腥味漫开,热流缓缓滴至衣襟,飘落冥冥万丈深渊。
“大胆!竟敢非言天帝,执迷不悟!”青龙惊斥不已,踢翻玄武副使,七尺长剑直指其咽喉要害,“说!谁是同谋?!”
那副使嘿嘿笑著,吃力的转目过来:“你最好别问。”
不远处的白虎抬手振衣,万兽齐喑,空中只见墨云翻滚,数不清的兵将霎那止住厮杀的呐喊,天地静默,只有玄武副使艰难的喘息之声。
白虎盯著那副使若有所思,道:“你说出同谋,将功折罪,天帝或能予以减轻刑罚。”
玄武副使轻哼一声,闭目不答。
僵持。长风吹过,黑云中旌旗猎猎。
青龙轻咬住下唇,手指用力便要一剑刺下。
“青龙。”身後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别伤他性命。同谋便是我。”
青龙长剑几乎脱手而去,满面震惊地回身看去。墨色翻卷,径向两边分开,缓缓走来的一人姿仪丰美,一身红色的锦衣灼痛了青龙的双眼。
漫天哗然。
朱雀神色淡然,就这麽在青龙与行行的怔怔注目之下走过来。他低头默默看著玄武副使。那副使此时眼中尽是痛惜之色,艰难的撑起身体:“你……你为何?……”他眼中水光弥漫,愤然低吼,“我,我根本不会供出你来!”
朱雀微笑,伸手扶起他:“我知道。”
白虎忍不住蹙眉,道:“朱雀……”语声未尽天际骤然劈过一道闪电。
“天帝有令,朱雀身为神使,不勤其职,反助叛逆,罪不可赦,著立时擒拿,散去火羽,就地处决!”惊雷滚过,威严充斥天地四方。
忽然来自云层深处的一道白光罩定朱雀。电光火石之际,朱雀一脚踢开玄武副使。
惨叫声中片片火红的羽毛如零落的春花悠悠散向黑沈的空中,朱雀在白光当中蜷曲颤抖。
“不──”一声凄厉的高喊,一道青光直扑向倒地的朱雀。白光顿时照到青龙身上,龙鳞纷扬,青龙痛呼一声,却不肯放手。
“是谁?!还不快收了无上极光!”行行冲著深处声嘶力竭地狂吼。天地蓦地一暗,白光隐去。众人悄然。
青烟尽处,行行眼中滴泪,颤著双手抱起青龙:“雨师……”
青龙身上道道血迹,一脸泪痕,扭头看著行行,眼中满是求恳之色:“救他。”
行行怒道:“雨师,你真糊涂!”再不顾青龙的挣扎,紧紧抱住她,提起手中之剑便要向朱雀斩去。
朱雀已是奄奄一息,听到行行的声音他拼力睁开眼睛,正见到行行手提长剑向自己刺来。他勉强扯动嘴角微微一笑,低声唤道:“行行──”
行行对上朱雀的眼光,不禁有些愣神,剑尖停在朱雀的胸口,“你……好生去吧。”手上加劲便要送出。
突然颈间一寒,青龙已经腾出一只手,正握著把青光匕首指在他咽喉,低声斥道:“行行你敢!快放开我!”
“你要杀了我吗?”问得深情而凄凉。
“你若再不撤开长剑,我便杀了你。”青龙说得斩钉截铁。
行行不能置信地看著她,渐渐发出一阵大笑。他仰头哈哈笑著,震得颈前的匕首不住颤动,冰凉的泪水却长长地流下。
蓦然耳边传来一声低语,“行行,趁著天帝还未再次下令,让我带他走。”
行行突地收住笑声愕然看向青龙,青龙眼中十分急切,他却坚定地缓缓摇头,道:“雨师,你们跑不了的。我不能看著你死,原谅我,我没法答应你。”
“求你……”
便在此时,祥光笼住行行,青龙被弹开。行行惊得忙伸手去探,却听漫空的缓慢而威严的天帝之声。
“青龙临阵相助叛逆,今削去龙鳞,贬落凡间,永世历劫不得重返天庭。青龙副使行行升为青龙神使,著尔与白虎神使即刻处决朱雀玄武副使两大叛逆,不得有误。”
清华闪过,芬芳四溢。转瞬间行行已是青龙使的装束。天帝之声已经隐去,他却仍然未回过神来,愣愣地看著自己身体的变化。
待醒过来时青龙已是鳞片散尽沈落云间。行行心中仿如重锤击落再喊不出一丝声响,他迅即飞身而下想要抓住青龙不住下落的身子,却被白虎一把拉住,眼睁睁地看著青龙消逝於茫茫下界。
“青龙神使,快快执行天命!”白虎大喝道,伸手使力摇晃著他。
行行拾起掉落地上的青龙剑,失魂落魄地重又指住朱雀的胸膛,耳畔尽是青龙的低语求恳:“求你……救他……”心中大恸。
“行行……”朱雀低咳著,嘴角的血滴滴而下,“不要……伤心……”
眼前一时朦胧一时清晰,朱雀眼底的伤痛猛然撞入他的眼中,“你……动手吧。”朱雀在笑,行行却不知该愤恨他还是可怜他。
“行行,你爱了青龙多久,我便也爱了你多久。一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旧日朱雀的话语倏然掠过心头,“所以行行……我只能对著你好。”
行行转过头剑尖前送,闭目,两道泪痕缓缓划下。
诸多孽缘。
10
10.
六百年过去。下界。
一阵清风拂过,门“吱吱呀呀”被吹开,风过之处青光微闪,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恍然站立於青砖铺就的院中。
是一座二进的院落,门庭清净,覆著一层薄薄青苔的墙头之上生著些小草随风摇曳,间或开出不知名的花儿,细小的花瓣缀著露水,清晨的阳光射来,花儿便带著露珠在风里微微颤动。
这里处处透著一种寻常日子里的宁静与美好。
男子一路缓步行进。
“留步。”蓦然传来一声压住嗓子的低喝。二道门处转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匆匆掩住那门之後方才转身看住行进中的男子,慢慢走到院中一株枝条披拂的杨柳下。阳光薄淡,斜斜洒在她身上,简单的一身青布衣裙,发髻高挽,气质出尘。
“行行,别来无恙。”女子的目光深深得,黑黑得。
行行讶然地看著她,“雨师……”身形微动瞬时来到女子面前,梦寐一般地伸出手去触碰她的面庞,“你竟真的……还记得我……”说话间眼圈早已红了。
青龙探手扯住几根柳条,身子分明在轻微地颤抖,神色间却有些淡然,看向别处轻轻点头:“是的,每一世我都记得。天帝正是要我记著,生生世世受此煎熬。”
行行默然,笑得酸涩,半晌方问道:“你……过得如何?”
青龙不答,只问:“你怎麽到下界来了?天帝之命?”她的神情当中竟有几分警戒。
行行苦笑,摇头道:“我来看看……你们。”
青龙一时凝住,哑然半天方说道:“……终究是无法瞒过你的。”笑容惨淡之极。
“他呢?……还好吧?”行行问得很轻。
青龙低头走开几步,别过身子,“每一世我都会找他。六百年了……我只找到他三世。”泪水悄悄滑过她苍白的脸,“他每一次都忘却了前世,可是……每一世他都记得‘行行’这个名字。”
说到这里,她突然转过身子,快步过来抓住行行的手腕:“我求你一事,你……能否不要告诉他你是谁?”泪痕犹在,语声很低却十分急切。
仿如前事重现。
行行眼中迅疾掠过伤痛。心绪渐渐平复,正要开口,那被青龙掩住的二道门忽而发出一声响。
门被缓缓推开。轻薄的木门竟有如此沈重。
门开处是一个身著绯色长衣的男子,六百年过去,人世中沈浮过尽,神采依旧。
“……行行?”
青龙与行行一齐转目看著他。
青龙看著他俩四目交接之下仿佛她已不存在,心里难过,不觉退开几步脱力一般倚靠住柳树,两行泪水长长垂下。
她低下头,也不知在对谁说,耳语般地轻微:“知道吗?他从来不愿与我……与我同房,每一世,他只是一直和我住在一处而已。”说罢直眼呵呵而笑。
行行心头震动,看著朱雀的目光从最初的惊喜迷惑渐渐转至平静而深情,含笑点头:“是我。我……看你们来了。”
那个恍惚失神地站在门边的绯衣男子,正在他心里牵扯出细细碎碎的疼痛。
他抬起手,手上是一只白玉瓶子,模样精巧,他对著他们笑:“‘遗梦无痕’,不多不少,正够平平三盏。六百年了,我终於酿制成功。所以今天我才来了。”
遗梦无痕,三杯了却往事痕迹。从今後,你我三人,各自撩开手去;从今後,一切遭际,只凭天意,尽在人为。
雨师,下一世,他或许就能允了你。
朱雀,我欠你的,在这一杯清酒之中,或者已能偿还……
天帝,行行私酿“遗梦无痕”,触犯天条,但凭处置吧。
哈哈……总之我如今已忘却了一切。来日的欢乐与痛苦,割却了往事,都将是那麽纯粹……便如墙头之上的那些花儿,开落之际,即便是痛,也是一种喜悦。
风烟缥缈,云中的那个青色的身影隐隐没没,终於再也寻不见……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