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边望去,归园从没有过的灯火通明,还有时不时的狂呼乱叫猜拳斗酒跟随浓郁香气一直飞出窗外。
归园整整一层全是同色调的桔色灯光,天黑后灯光漏出水帘竹帘象一颗藏在盒子里的温润珠子,不耀目却有淡淡的温存,五光十色霓虹灯包围下正好合了它的名字。偶尔有夜归的旅人独自走过很长的路无意间经过,望到时心里会有无由的温暖。
这是难得的热闹,几称良辰美景。
每个人都很放松,啤酒跟香槟很快喝完,开始向烈酒进军,便少见大杯大杯的豪气,不知谁提议,开始想出各种法子猜拳行酒令,不喝酒便有各式各样惩罚。
郁子墨有心特意找了相机,乘大家喝的高兴这会拿出来东拍西拍抢镜头。
郁子墨的抓拍倒还真颇有几分心得,角度找的都很好,只是因为怕打扰大家,没开闪光灯,这辑照片后来洗出来全部暴光不足,色彩昏沉对比模糊,不过偶尔有几张清楚的配着归园里古旧的纸,反倒出奇有怀旧效果。
尤其其中谢枫的一张。
照片上谢枫立着,身体前倾,胳膊伸出画面好象正要递给别人东西或者接东西,郁子墨恰好捕捉到的是他转身微侧时有意无意转瞬间的一个顾盼。
这张照片上明显突出的还有一个人,林泉,林泉微低着头凝神把玩手里一个酒壶,配着泛黄色调,林泉眉目深刻神情凝定,在这个瞬间出奇的英俊,恍然有天荒地老的温存与安宁。
一动一静,风格迥异却又要命的和谐一致。
林泉并没有在看谢枫,也不能完全断定谢枫是在看林泉,可后来高欣拿着照片回家给家人看时,高欣妻子一口咬定这两人之间有故事,硬是拉着高欣讲完当年的少年往事,做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是故人复逢了,难怪啊。”
高欣事后再看到这张照片时后知后觉,妻子的直觉半点没错。
倘若真是故事,这出折子戏的起承转合怕早就写好,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连台下看倌都配的一个不差,仔细想人生统不过如戏,可惜没几个悟得自已正唱的是哪一出。
当然,这是后话。
林泉当时正在仔细端详的酒壶是银制的,没抛过光的老银子,扁扁的弧形酒壶通身錾了细细花纹,壶嘴和底部裹着牛皮,黯哑的银光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微侧过壶身,壶面象旧时的银镜,影影绰绰照出身边人影,看不清眉眼但能感觉到姿态,身形挺拔劲直,一举一动简洁明了干净。
林泉微微一笑放下酒壶。被高欣挑上了,一轮猜拳输了去,叫嚷着罚酒罚酒,大家都喝高了你这小子没人事一般。谢枫也喝的有点多了,眼晴倒越发亮,在旁边默不作声,眼皮上明显的桃红色,泛着微微的水光。
郁子墨摆出主人的架势帮忙档,不要让林泉再喝了,他的地方路远还要一个人回去呢。表面看没什么,林泉觉得自己也有点多了,脚底发飘心跳的有点唐突,眼晴望出去到处朦朦胧胧发着光,林泉眨眨眼,笑嘻嘻道:“输了当然要罚,酒就不喝了,唱个歌怎么样?”
之前也有输了唱歌的,谢枫唱的时候高欣捂着耳朵哀嚎我还是自罚吧。但是林泉主动开口又当例外。从没人听过林泉唱歌,连郁子墨都有些好奇,难得他肯自告奋勇。
林泉顺手拿过空碗反手倒满酒,抄了只汤匙乒乒乓乓一阵乱敲,高欣正想伸手把按住他,再敲几下林泉的汤匙就已入了巷,叮叮铛铛有些节奏的意思了。
林泉微微一笑吸口气猛地一声冲出胸腔,起首就一个爆发音,声音并不高亢但气势十足隐约间的裂石崩云,跟着毫不停顿如激流般一路铿锵千川归海白云直上。
“金黄色的月亮无数次攀上夜露弧顶
唯一造访的夜牢中为你的梦想绽放
眨眼间数千次黎明成为匆匆过客
同去的船队载着与你一起远去的日子
会象那飘忽不定的云儿般出生
千年间耳熟能详的声音回荡于每个月明的夜晚……”
林泉唱的是首电影插曲,非常浪漫的故事却被配了气势磅礴的音乐,女主角穿梭千年寻找她年少时只匆匆见过一面的爱人。原音也是男声,林泉微做些演绎,少了点金属交击多了点醇厚沧桑,穿梭飞翔的气势却一点不落的到位。
都有些被震住,这样不加掩饰的肆意的飞扬,郁子墨微笑着托腮倾听。
王始终是王,淡泊过久,连林泉自己都没有察觉,出世的超然与入世的执拗,其实一直在他身上并存。
这首歌的名字叫《轮回》。
奔放明亮、从不犹豫、坚定无悔的旋律不断重复,就象一个人站在荒芜月球表面嘶声呼唤,就象一个人乘着舰艇在茫茫星际不断穿梭寻找。
把喜悦与悲哀一起埋在心里,穿越散落无数星屑的宇宙,光和水还有明亮火焰流动其间。
林泉低眉垂首旁若无人敲着酒碗。
“遥远的过去,遥远的今日
所有的明天都从这里开始
黄金的日子只此一次
除非你那模糊的脸庞再次苏醒
如同隐喻着同行的星辰一般
花开遍地的野外记述着你的一切;
绽放吧,轮回的睡莲/回响吧,千年的每一秒/绽放吧,轮回的睡莲/回响吧,千年的每一秒;
绽放吧,轮回的睡莲/回响吧,千年的每一秒/绽放吧,轮回的睡莲/回响吧,千年的每一秒……”
第 10 章
林泉醒来时天色还是暗的,被子松松软软贴近嗅有阳光的温暖气息,打量着天花板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郁子墨的归园里。是了,大概昨晚真是喝醉了,以至于对后来的事印象全无。
今天还要去公司,林泉翻身想看表,突然袭来的晕眩让他一时窒息,胃里翻涌上一股恶心,林泉不敢剧烈喘气怕一张嘴就吐出来,也不敢动,闭着眼睛静静等晕眩平息。只是这次似乎持续了太久,口腔里不停反上胃酸,林泉捂嘴猛的起身,动作太快眼前顿时一片黑暗,顾不上那么多摸索着墙摇摇晃晃的往洗手间走。贴着墙走尽头便是厕所,一进门林泉就再也忍不住,趴在洗手台上不停的呕吐。
还有股酒精的味道,却没吐出什么食物。真是喝多了。稍缓过来,林泉眯着眼轻笑,昨晚的恣意狂放连林泉自己都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些属于青春的张扬早被他沉淀下来再过滤掉,就象参天大树上一圈圈年轮中某个部分的一块青涩印记,不剖开树干去向前追寻,不会发现。
有点意外,但并不后悔,反而有浅浅的喜悦,当然还有分明存在过的明亮的快乐。
林泉不是喜欢自省的人,不会问自己为什么,他仿佛天然就有大局感,所以根本不必担心彻底失控,小小放纵无伤大雅。
他想那是遇到了谢枫又与老朋友一起重聚的缘故,他们是他青春的证人,因此与其说放纵毋宁说不过是那个是捧着篮球,青春明媚少年的一次偶尔苏醒。
林泉撑着洗手台,恍恍惚惚觉得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使劲甩甩头想摆脱视线里叠叠重重的轮廓,没料到却引来一阵更汹涌的晕眩,胃里又开始血气翻滚,林泉下意识的反手锁上门,没了支撑顿时有些站不住了,身体往后一倒靠着墙滑了下去,大口喘气,没有规律的剧烈起伏着,眉头越锁越紧,突然林泉向前挪了两步抱着马桶呕起来。
开始还能吐出些酸水,后来便开始吐出淡绿色的胆汁,又干呕了几次才算止住。林泉跌靠坐在墙边闭着眼微微喘气,额头上汗水细细密密的布了一层。
呼吸渐渐平缓,林泉就这么坐着等确定不再晕眩才慢慢撑着墙站起来,脚下还有些虚浮,让马桶冲了水,看了眼镜中的人,脸色苍白,想着可能是宿醉后的反应。林泉接起冷水拍了拍脸,又抹了些架上摆着的发蜡,然后对着镜子扯扯嘴角——标准的林氏笑容,看上去总算是精神些了,这才开了门出去。
“你做什么?”门外谢枫双手交叉交于前胸,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谢枫阿,你吓死我了。”林泉没料到有人,确实吃了一惊。
林泉只穿了件浴衣,风一吹蔌蔌发冷,之前混乱也未留心,估计是昨晚郁子墨给换上的。
谢枫看着林泉,朦朦天光打在林泉身上,有些苍白的面色反射出淡淡光芒,林泉个子高肩又宽,浴衣可以把他身量上的优势显露无遗,出门时候回头率极高,林泉自己倒不以为意。
“吐了?”谢枫简简单单开口,清清澈澈的关心。
林泉挽起嘴角笑:“吵醒你了?”似乎答非所问,想了想又说:“昨天喝多了,没事。”
谢枫摇头,瞟了瞟林泉打理过的朝天短发,眼底淌过淡淡的笑意。
“六点了。”谢枫说。
六点了?林泉抬头望望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一层。就这样,在还未能习惯冬天之前,这个冬天已悄然而至。
郁子墨把所有房间的窗户全打开,干冷清洌的新鲜空气刹时涌入。
房间的温度很快降了下来,空气换得差不多了,郁子墨关好窗想想进了厨房打算做麦片粥,营养并且清淡。
香气慢慢的飘开,混和着清新空气很家居的气息。
煮的是蛋奶麦片粥,牛奶麦片合在一起用文火焖到差不多的时候听到动静,郁子墨愣了一愣,叫:“林泉?”
是林泉,从外面走进来带着满身的寒气。郁子墨问:“吃饭了吗?”林泉摇头,郁子墨不再多问,径自添了水。 “不用了,子墨。”林泉伸手挡了挡杯口。
“多少吃点吧,昨晚吐的那么厉害总得吃点。”郁子墨说。
“恩?”
“不记得了?”郁子墨笑,“昨晚你吐的不像话,弄了自己一身不算还吐了扶你回去的谢枫一身。没办法我们只好帮你擦干净再换上浴衣。”
怪不得今早什么都吐不出,林泉想着不好意思,说:“抱歉,子墨,让你麻烦了。”
郁子墨摇摇手,把热腾腾的麦片粥端了上来,问:“谢枫呢?”
“刚起来了。”林泉看着还冒着烟的粥觉得有些反胃,将头别开。一阵凉意扫过,是谢枫进来了。
谢枫罕见的穿了西装,配上正规领带。 笔直线条配着谢枫削薄唇形,还有锋锐上扬的乌黑眉毛与细锐双目,将谢枫清冷的气质衬的极明显。 仍旧是清秀干净面孔,漆黑双目象是根本什么都没看,又象是透过一切看出去、看出去,最后安静地落在林泉身上。
这样的眼晴与神情配着黑白色调,使他整个人就象站在时光之外遗世的贵族。坚强与脆弱、炽烈与寂寞、冷淡与柔和同时从静止的五官汩汩流出来。
“谢枫,来的正好,吃饭吧。”
林泉几乎都快忘了现在谢枫正和自己在同家公司上班。平时林泉比普通员工晚走,忙的时候常会在那里呆上整整一夜。虽然在同幢建筑里,林泉在28层,谢枫所在的设计部在9层。林泉倒是在谢枫刚来时,听到苏晨她们这些小姑娘们讨论谢枫,说着这位新来的总监如何如何有才能,长得如何如何帅气,如何如何得到上司的赏识,甚至是谢枫一贯的少言态度都成了她们嘴里的“酷”。
然而非常奇怪,林泉听着总会觉得,那些都不是跟他打过球,在小球场玩过一对一的那个谢枫。
但要让他说谢枫应该什么样,他也说不清。就好象缓缓降临的暮色一般,纯净明亮的蓝色不知不觉中被晕染掉,想起来时,只能听到耳边粗重喘息声,感觉到快冲出喉咙的激烈兴奋心跳。
林泉没有动筷子看着谢枫低头安静的舀着麦片粥,渐渐绽开微笑。
郁子墨皱皱眉说:“你没事吧?”谢枫也抬头,
“真吃不下,放心没事没事。”林泉笑着答郁子墨,却是看着谢枫说。
吃完饭郁子墨到厨房清洗,看着林泉的脸色放不下心,本想让他打电话请假,可林泉算算最近是新项目的收尾工作,很多文件都等他最后审核,压了不少事,准备准备便和谢枫出了门。
第 11 章
没开车就便坐公车。
林泉今天也穿了风衣,没带围巾,里面是件蟹青色抽条针织高领毛衣,用的是棒针线,几何形提花图案,一眼看去粗粗拉拉的清爽,配上深色风衣与他的肤色整体风格简明又浓郁。
林泉走两步回头看看谢枫皱眉:“不行,等会儿上路不要离我太近,远远跟着就好。”谢枫挑眉,林泉微弯腰托着肘伸手遮住半边脸从指缝里笑笑看他装出很沮丧的样子:“我们俩站在一起回头率太高,我会受不了的。”。
“有病。”乌黑清澈双目光芒闪动,谢枫面无表情轻斥:“放心,他们回头看的是我不是你。”
林泉一愣,放下手直起腰,从昨天聚集到现在的笑意终于冲出喉咙。
这个明亮笑容一直保持到林泉上车,居然真的分开没在一起,早就没有座位,两人各自顺着人潮就势找到地方,一个在车厢头兴致盎然漫不经心看来来往往上上下下乘客,一个在车厢中段贴边站着目不斜视看窗外,俨然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个子与外形本就醒目,配上懒洋洋若有所思的笑容越加招人,不少人会诧异多看两眼。林泉的佻达素来比他的淡泊更引人注目。
想起适才谢枫若无其事般冷着脸语出惊人,林泉的笑容更加深一些,侧头仿佛不经意的朝谢枫处瞅两眼,很有把握谢枫完全能看到他的表情,虽然面朝车窗外站着,可是车窗玻璃上能清楚照出车门这边的动静。
若论回头率,显然林泉的更高,根本没几人能看到谢枫长什么样。
过了中心区,人越来越少,车厢慢慢变得空荡,林泉嘴角那个笑容渐渐淡下来,但是温暖明亮的感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强。谢枫始终一动没动,常运动的人协调感本来就好,像谢枫这般执着于篮球的就更不用提,连扶手都不必握就能随意又自然如同生根般站定了,到这时候上车的人都会忍不住看他。
仍然看不到长相,可离了拥挤人群,那种英秀挺拔旁若无人的姿态突显出来,极之赏心悦目令人过目不忘。
飞扬明亮的快乐慢慢宁定,林泉也开始专心向车窗外看去。
整个城市笼罩在蔚蓝高远晴空下,高高低低密密层层的建筑象是一个个起伏不定的音符,大多钢筋水泥偏方正的架构,偶尔有纯玻璃结构或者艺术灵动的造型,它们在秋日阳光沐浴下闪闪发光,如同乐谱里忽然迸出突兀又灵动的切分音。
天桥有个女孩子俯在栏杆上双手比成喇叭状不知大声喊什么,格子裙下的小短靴挂满唏哩哗啦零碎装饰,白头发的老夫妻互相掺扶着从她身后走过,老婆婆笑眯眯看看女孩,回头跟老伴说话,她的老伴身板很硬朗,跟着点头附合再微笑看一眼。
沿街有家小店的橱窗布置出雪景,各款毛绒玩具憨态可掬的坐在雪地上,左侧放了间小木屋,屋顶爬着一只尾巴很大的松鼠,黑溜溜的眼晴还捧了枚松果。
五光十色、繁杂琐碎、充溢着生机与活力。这是林泉生活了很久却一直被忽视的城市。
在遗世独立的安静中孤寂太久,仿佛有扇门随着谢枫的到来被慢慢打开,生命的色彩与喧闹欢腾着涌入眼帘,就好象列车从地底隧道钻出驶上了地面,原野花开青青芳草连到天涯,整个心灵跟着丰盈。
郁子墨无意间拍到的那张照片,当时林泉正凝神看银制酒壶上谢枫的影像,此刻车厢里还有很多乘客,但是都可以忽略不计,那些共同拥有的时光与一些细小的秘密把他们不露痕迹浑然天成的联结在一起,用不着回头,用不着转目,就能清清楚楚知道谢枫在哪里。
他怎么居然把谢枫忘记这么久?
电车微微晃动着,林泉脑子里的旋律铿锵明亮,星际舰队穿梭飞翔在落满星屑的无垠宇宙。
林泉公司在这条线路的倒数第三站,笔直宽阔道路旁是大株大株法国梧桐,没了高低不齐的房屋干扰整齐高大两排,再衬上晴朗蓝天立时显出气势,一路金红卷到天边。苍绿草坪后的两幢大厦便是林泉上班的地方,硬朗的造型,金属银主色,站在大片绿色里俊冷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