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往事之欧罗巴的天空----琴挑

作者:  录入:09-25

  我应该以怎样的身份和态度与他们相处?
  洗好了澡,换好衣服,我下楼与我的家人共进早餐。
  安东尼奥和女儿克蕾丝已经等在那里了。可以容纳十几人的餐桌只坐了我们三个人,安东尼奥坐在中间的位置,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克蕾丝的对面。在余光中,我察觉到克蕾丝一直用眼睛盯着我,那贪婪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件女人最喜欢的奇珍异宝,我有些不自在。
  简单地问候早安,克蕾丝开始迫不及待的和我搭讪。
  “皮耶罗哥哥,昨晚睡得还好吗?今天早上我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第一个下楼等你了,爸爸真是的,昨晚也不叫醒我。”
  她嘟着嘴嗔怪着,我以微笑回应。
  这个女孩早就不是相片上那个十六岁的豆蔻姑娘,如今的她已渐显少妇的风韵,可说话仍喜欢嘟起嘴刻意撒娇。
  安东尼奥对女儿的嗔怪反应平淡,显然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说话方式。
  “今天看还不是一样?何况他昨天的样子也会吓坏你,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胡子满腮头发邋遢,十足十的叫化子,有什么好看。”
  他的语气中带着少许埋怨,大概他认为,以他这样尊贵的身份,自己的养子却跑去当乞丐,让他很没面子吧。
  “啊?乞丐?皮耶罗哥哥会去当乞丐,谁会相信?我才不信呢,肯定你们故意瞒着我!”
  我和安东尼奥都不再理她,直到她的丈夫维托和强尼出现,新的对话才又开始。
  维托很礼貌地问候了我的身体情况,和克蕾丝一样,叫我“皮耶罗哥哥”。
  他是个温柔的男人,气度高雅,文质彬彬,皮肤白皙,相貌俊美,有一双墨绿色的迷人眼睛,在倾听对方谈话时,总是很温和地望着对方,就连说话也是轻声慢语,与他妻子拥有截然相反的个性。
  而强尼就不同了,从他冷淡的语气来看,我们的关系并不怎么样,甚至在整个进餐的过程中,他都没看过我一眼,就连父亲和妹妹也不能引起他更大的兴趣,反而和维托聊得火热,话题围绕着马球,赛马等等一些娱乐活动上。
  克蕾丝更愿意和我交谈,不停地问我问题,例如我这一年到过什么地方,遇到什么新奇事儿,给她带回什么有趣儿的玩意儿,还要我过两天陪她一起去郊游打猎……我不胜其扰,根本不想回答这些问题。一想起以前的事就会让我头痛难忍,看来这个妹妹并不体贴。
  幸亏安东尼奥替我解围,告诉他的女儿我身体不舒服,还要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希望她不要打扰我,这样我才能好得更快。
  我很感激安东尼奥,尽管依然没有养成习惯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
  “皮耶罗,今天上午克林医生会到家里来为你诊病,克林医生是意大利最有名的精神科医生,有他在,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病就休想继续缠着你了。”
  我已经从马利亚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因此并没表现出多大的意外。
  “还有,下星期麦克也该到家了……皮耶罗,麦克对你来说还很陌生,他是我遗失在国外的儿子,半年前我终于找到了他,希望他回来后你们兄弟能好好相处。”
  “嗯。”
  一提到这个我即将见面的弟弟,强尼立刻中止了与维托的亲密谈话,又板起了一副冷面孔,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看来他并没存多大好感。
  “啊,我又可以看到我可爱的小弟弟啦,巴不得他马上回来啊。”克蕾丝笑得矫情,对麦克,她也不见得存了多少真心。
  “皮耶罗,你是大哥,对这个最小弟弟一定要多些热情……”安东尼奥擦擦嘴角说。
  “是啊是啊皮耶罗,麦克的性格可古怪得很,即使是哥哥姐姐,他都爱理不理的,冷酷得要命呢……听说他以前是个斗牛小子,凶猛得很,你可要当心!”
  克蕾丝抢过父亲的话,一副见到鬼怪的样子朝我吐了吐舌头。
  “他以前是斗牛士?”
  “是啊,你不知道吗?”
  “那他是西班牙人?”
  “是啊,爸爸没说吗?”
  我埋头把黄油抹在面包上,然后就着清水一口吞到肚子里。
  斗牛小子!
  西班牙!
  斗牛大赛!
  佩洛!
  脑中又反复出现了以前的画面:
  酒,女人,雄牛,掌声,鲜花,鲜血,眼睛……
  我竭力压制住开始躁动不安的情绪,认真地与他们,我的家人,共用完了第一顿早餐。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未来某个人的出现会唤醒我沉睡的记忆,而这记忆不需要任何名医帮助我找回,我只要他就够了,只要他。

  治疗

  克林医生果然准时来到。他的确名不虚传,简单地询问了我的病情便拿出了一套初步的方案,催眠疗法,药物治疗,情境疗法……许多专业名词我也说不上来。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他是一位十分年轻的心理医生,但是对他的专业水准我丝毫没有怀疑。
  “看你与父亲的关系,好像不一般,应该是家里的常客了吧。”
  我坐在椅子上,接受一些常规的检查,他正把冰凉的听诊器伸到我的衬衫下,在心脏的附近移来移去。
  “请别说话……”他仔细倾听着,我乖乖地闭上嘴巴,“心肺有些问题。”
  “嗯,我酗酒,还抽烟,抽得很多。”
  “这可不太好,烟酒不仅会损害你的心肺,还有肝脏。再这么下去,你的后半生恐怕要在医院里度过了。”
  我对他的警告不屑一顾,耸了耸肩笑道:“医生都会危言耸听,这是他们的习惯。”
  他轻叹口气,收好听诊器坐在我的对面,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现在说说你的心理问题。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你该患有比较严重的心理障碍,导致行为不受大脑控制……以前的记忆能想起来多少?”
  “只是一些片断,或者是某个场景,某个部分,就像散落的珠子,没有线能把它们串起来。”
  “嗯。”他点点头,“从你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来看,从童年时期开始,这种心理障碍就已经初具苗头了,因为一直没有得到重视,一旦经过某种过度的刺激,就发展成现在的结果。失忆夜游症什么的,不过是你给自己下了暗示,逃避你不想面对的。”
  我饶有兴趣地问:“您挺了解我嘛,我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童年,您好像都一清二楚。”
  他垂下眼皮,神色有些不自然:“要想成功治疗有心理疾病的人,当然要了解他的背景,才能对症下药。而且……”
  “而且什么?”我直视着他,而他却始终看向别处,这让我觉得奇怪。
  “而且,作为安东尼奥先生身边的左右手,你给自己强加的压力并不小,尽管生活在黑帮里,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一辈子心安理得的……或许你也曾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过动摇,比如,不想再杀人之类的。”
  我苦笑道:“可是我的行为却与您所推测的恰恰相反,我不停地在杀人,您的判断是不是失误了?”
  他摇摇头,终于肯直视我:“不想杀人和不杀人完全是两种概念,不想杀人并不代表不去杀人,恰恰相反,有的时候‘不想’这种念头越是强烈,身体越是不受控制要与大脑抵抗……很矛盾吧?可是人本来就是矛盾的不是吗?也许你也有这样的体会,当你越是告诉自己不能接近一个人,你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试图更加接近他,想亲近他,可是理智却告诉你不能,于是你会很痛苦,你觉得自己好像病了,这就是心病了……”
  说到后来他有些激动,嘴唇微微颤动,眼睫没有规律地眨着。
  “您还好吧?”这回换我担心他了,“您可是专业的。”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恢复了职业性的表情。
  “您说得没错。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请按时服药,另外多出去散散心,也对健康很有帮助……今天就告辞了,我明天上午再过来。”
  尽管对他情绪的波动有些担忧,但这不并影响我对他的信赖,他对病情的分析倒是头头是道,所以我决定听从他的安排,按时服药,到花园里散步。
  安东尼奥的花园很大,很大,有森林,也有湖泊,还有专门的猎场。
  虽然快到冬天,花园里的植物不再有生机盎然的景象,但泥土上铺满了厚厚的枯叶,踩上去很舒服,再加上清远蓝天作背景,青黄红相接的树木与树叶错落有致,秋风萧瑟,秋叶纷飞的景象很容易让人触景生情。
  我刻意把地上的树叶用脚翻弄起来,上面一层是干爽的,而下面一层与泥土相接的地方就很湿润,看来大自然也很聪明,用这种方法,树叶和泥土都保持了更长久新鲜的生命。
  “嗨——皮耶罗——”
  远远地我看见维托在向我挥手,与他一起并肩的是强尼,他们的都穿着厚厚的咖啡色毛外套,款式颜色一模一样,对于这样的默契我稍稍有些惊讶。
  “嗨,维托,嗨,强尼。”
  “真是巧皮耶罗,难得见你出来散步呢。”
  维托依然温和地笑着,而强尼仍习惯地板着面孔,冷冷地看着我。
  “啊,是克林医生,他建议我多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会对治疗有好处。”
  “希望你不要半夜跑出来散步才好……”
  “强尼!”
  强尼冷冷地插了一句,维托则狠狠瞪了他一眼。
  对于他的讽刺,我一笑置之,维托却急于为他辩解:
  “强尼的意思是,他希望你尽快恢复健康,他一向不善于表达,皮耶罗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点点头,与他们告了别。
  与我这个相处多年的哥哥相比,维托更像兄长,而强尼似乎也很听他的话。
  我忍不住回过头又看了他们,他们已经走了很远了,但维托显然对他方才的无礼还在喋喋不休,强尼却不耐烦说了什么,维托就快步向前走,强尼追了上去揽住他的肩膀和腰……
  当我回到家里时,克蕾丝刚从市中心回来,她风尘仆仆地,采买了一大堆的东西,衣服、食品、珠宝、化妆品,装饰品……甚至还有家具。
  她大汗淋漓地指挥着佣人们把货物从卡车上搬卸下来运到房间里,见我回来了,兴高采烈地扑了上来,强硬地在我脸上啄了一口。
  对于她的过分亲热我总是唯恐避之不及,即使是兄妹,这样的见面方式也太火辣了。
  我推开她警告道:“克蕾丝,即使我们是兄妹,我也不喜欢这种打招呼的方式。”
  她撅起嘴嘟囔着嘀咕:“都说是兄妹了,有什么大不了?以前都是这样……”
  “维托回来了吧?你毕竟是有丈夫的人,还是保持些尺度,让维托看到了会怎么想?”
  迫不得已,我只好用维托当挡箭牌。
  “哼,他呀……”她撇撇嘴,很不屑,“他就像个植物人,除了强尼,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包括我在内……皮耶罗哥哥,我们不说他了,这次我也给你带礼物了。”
  她跑到过一堆纸袋里翻弄了半天,拿了两袋出来炫耀:
  “蒙特利的Le Hoyo系列雪茄,法国拉图庄顶级红酒,都是你的最爱。”
  对于她投我所好的讨好,我确实动了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了克林的话,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给他的治疗设置障碍。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医生建议我最好不要再碰烟酒,这样对我的健康没有任何好处。”
  她很失望,仍举着纸袋着挑了挑眉毛说:“哼,你戒得了?”
  我坚定地点头,坚持不接。
  “好吧,我给你留着,等你想要的时候就找我来拿。”
  晚上用完了晚餐,安东尼奥详细询问了我的病情就带着强尼维托和乔治上了楼,在他的书房里商讨我暂时不知道的所谓的生意场上的事。
  至于为何不让我加入,养父自有他的道理:
  “皮耶罗,你的身体还没恢复,不适合再给自己增加压力,所以在你完全痊愈之前,首要任务就是养好身体。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巴不得你快些好起来好帮我的忙,没有你很多事情都不很顺利。”
  于是我积极配合克林的治疗,好重新开始我在养父家的工作和生活。
  我知道自己对养父的黑道事业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既然这里是我的家,我还是要为他做点什么,总不能白吃白住。而且我如此迫切地回到罗马,一定不是什么思乡心切,既然我的人生从这里开始,我就要在这里找出问题的所在,比如我的身世,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为什么会被安东尼奥收养?我又是为何在异国他乡漂泊一年?那双眼睛,棕褐色的眼睛,它为什么总在某个地方注视着我?
  我决定和乔治好好谈谈,我觉得他应该对这一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很了解,但是自从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从未找到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不是陪在父亲身边,就是外出办事,要和他说上几句话比上天堂还要难。

  狮子与牛

  机会来了。
  第二天晚上,安东尼奥,我的养父照常把四个人召集在书房里开会,我趁着乔治出来方便的机会把他堵在了盥洗室。
  “乔治……”
  他正在水池旁洗手,从镜子里看到了一锁好门就摆出一副审判官态度的我。
  “怎么?想问什么就问吧,你该等了好久了。”
  他甩了甩手,开始对着镜子摆弄他棕红色乱蓬蓬的头发,可是无论他多么细致地梳理,头发的轮廓始终都没有太大的改观。
  “我只回答你三个问题。”他伸出三根手指冲我晃了晃。
  我不理他轻佻的口气和表现,想也不想就把近日来积累在心间的疑问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为什么会去西班牙?”
  “去执行任务。”
  “执行什么任务?”
  “杀人。”
  “杀什么人?”
  “一个斗牛士。”
  “他叫什么?是不是佩洛?”
  “无可奉告。”他转过身朝门口走来,“已经超过三个问题了,我说过我只回答三个。”
  他的态度让我忍无可忍,用胳膊肘一把把他按在门上,逐渐加重身体的重量,他奋力挣扎,但是无论在身高上还是体力上,他都难及我的三分之一。
  “你最好老实回答,不要惹我生气!我要杀的人是不是佩洛?”
  “是……咳——咳——”被我压得用力,他透不过气了,我不想要他的命,稍稍放松了些,继续问道:
  “可是,他死在斗牛场上了……不是我杀的,如果我是一个黑手党,杀一个人不该用那么久的时间不是吗?”
  “皮耶罗,这要问你自己了,从开始我就劝你尽快斩草除根,可你却带着他逃了,不但逃了,而且还在一起生活了快一年。反过来我倒要问问你了皮耶罗,你为什么不立刻杀了他?又是你的那点无聊的忏悔心在作怪?”
  “……”
  我回答不上来,根本回答不上来。
  为什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会突然大发善心手下留情,为什么一只狮子会为了保护一条牛犊宁愿背叛狮群东躲西藏,甚至在发现牛犊要坠下悬崖时连自己性命也不顾跟着一起跳下去?是狮子厌倦了牛肉的美味想尝尝青草的味道,还是狮子认为自己本就不是狮子,而是一头牛?
  答案是哪一个?
  “谁给我的任务?为什么要杀他?”
  “任务,任务当然是帮里下的。至于安东尼奥先生……为什么要杀他,我也不清楚!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安东尼奥先生?”
  我想了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关于帮里的机密也许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即使这少部分人,作为首领的教父先生也不一定什么都对他们说。
  我的养父根本不想跟我提及此事一个字,每当我询问,他都会以“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为了你的健康着想,就不要勉强回忆了。”为借口搪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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