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本来指望元皓能在他去世后继续研究器官数码化，但元皓一口拒绝了，“我对这些东西没兴趣，你找别人吧。”
后来，元皓干脆搬了出去，专心研究他的生物电脑。
到父亲临死时，他的器官数码化理论还差一点才完成。当时元皓在国外和同行的科学家讨论“Trigon”的初步框架，只是打了电话回来问候一两句。
最后，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稿交给闻哲，“这个……就交给你了。”看他失落的表情，多半是元皓最后还是不肯答应接手他的工作。
父亲离开后，闻哲将手稿转交给父亲的一个同事。因为那个人看起来对手稿一脸渴望——好像它是点石成金的魔术棒。
事实证明，他在推广器官数码化的过程中确实赚足了名和利。那个同事，就是现在的市长。他本来应该颐养天年了，但他全身数码化以后就改了法规，市长可以无条件无时间限制地连任。
但是，也因为器官数码化，市长的竞争对手可以不限时地与他争斗下去。整个政坛看起来一派清明，内里则是白热化的派别斗争。
或许是元皓也死了。闻哲突然觉得什么都不必去计较了。上帝给予每个人有限的生命，人类已经用了禁忌的技术延长了这段时间，总有一天，会受到惩罚的。
能活着就行。不必去计较什么。
4月6日 7:30 am
“告诉侦查小组，让他们停止调查吧。”闻哲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到。
过去每半个小时，侦查小组就汇报一次进度，仍然毫无发现。
“可是……教授，要不我们‘开箱检查’吧。”这也就是说，要拆开“Hacker”的外壳，直接找出斑点存在的物理部分，进行检查。
“Trigon”在电脑屏幕上以一个三角形表示，每个顶角处都有一个正方形，代表着每一个部分。可实际上，“Trigon”的物理外形要远远比这些图形复杂。而且斑点所在地方是皮层，它的构造和大脑一样，有很多沟回和隆起，而且斑点分布在不同的小单元里，不是说拆就能全部都拆下来。起码得先研究一下设计图，一个一个对应才知道要拆哪一个部分。
“不必。”闻哲否决了工作人员的提议。
如果这些斑点真的是超级病毒，也只有等它开始活动时才能找到应对方法。如果它毫无动静，没有影响到“Trigon”的运行，“Trigon”是不会理会的。
“Trigon”要学习要进化，一定要适应各种各样的情形才行。只有通过一次又一次地应付小问题，它才会获得更新的来源，才会总结出应对更大问题的基本方法。所以，“Trigon”的防御系统只对攻击性和传染性特别强的入侵者起反应。对于静态病毒，它一般都会让它们进来，这样能令每个单元都有机会接触到病毒，有机会收集它们的资料，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对付等等。
“大家都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监察小组的人员轮流观察‘Hacker’的动静，不必全员守在这里。”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一个办法。
吩咐完工作人员，闻哲匆匆赶回家。
他的家在学校附近，里面全由人工智能操控。
回到家中，人工智能已经替他放好洗澡水。他草草地洗了一个澡，吃了一点厨房做的西式早餐，便快步走到书房翻阅元皓的笔记。
这几本笔记他都快翻烂了，但每一次看都会有新的收获。他不得不承认，元皓真是一个天才。“Trigon”从理论框架到具体构思，基本上都是他个人的思考结果。
元皓临死前指明要闻哲负责“Trigon”的日常维护时，闻哲是很吃惊的。他得知他病重，到医院去看望他，却突然被他委以重任。
诚实地说，闻哲只参加过几次“Trigon”结构模型的讨论会，但没有深入研究过它。
或许是当场委以重任的缘故，很多人都传说闻哲和元皓是好同事、好搭档，元皓非常信任他，所以把“Trigon”交给他。
少数知道实情的人，不是脑部数码化了，就是死了。
所以，没有什么人知道，闻哲娶的妻子，原本是元皓的女朋友。
上大学后，像元皓这样的人，也有了女朋友。那是一个非常有气质的女生，外表温润如水，内里却坚强如刚。
闻哲和她不同院系，但也有几次接触的机会。那个女生大多数时候很安静，但骨子里却很叛逆，有着自己的想法且绝不会随便改变主意。
这样的她，是元皓的女朋友。是他允许在他身边呆着的人。
不过，她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女人。很多时候，她也想被呵护和疼爱。可这样的心情，很少能得到元皓的回应。
在元皓埋首实验室的时间里，闻哲和她越走越近。
直到那个女生勇敢地握着闻哲的手时，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终于，从元皓手里，抢走了一样东西。
那天，他们去和元皓摊牌时，后者刚从实验室出来。
邋遢的外表，疲倦的神情，泛青的胡渣让他显得老态。
他叼着HILTON的香烟，站在实验室外的空地上，看着闻哲他们。
“我们两个……打算结婚。”闻哲紧握着女生的手，对元皓说到。
一阵沉默。
元皓拿下香烟，语气依旧漫不经心，“……那祝你们百年好合。”说完，他趿着拖鞋，从闻哲身旁走过。
刺鼻的烟味，实验室里机器冰冷的味道。
“你一点都不在意吗？！”这个男人，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
元皓回头，看着闻哲，“……随便。”
结婚后的第一年，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还可以。但是，到第二年，闻哲便觉得撑不下去了。
不是她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她也觉察到了。婚后第三年，他们协议离婚。
一年后，他们在街上相遇，她却认不得他了。后来，闻哲才得知，她离婚以后去做了脑部的数码化手术，放弃了从认识元皓开始到与自己离婚这段时间的所有记忆。
闻哲觉得自己做了很错的事情。
再迟一点，他得知元皓得了肝癌，已经是末期。元皓强硬地拒绝数码化。
闻哲看到他时，他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眼睛都陷进去了。
此时，“Trigon”接近完工。元皓靠着病床床头，手里拿着“Trigon”的物理外形照片，还不忘圈出某些地方，写写画画。
“我死后，你要接手‘Trigon’的维护检修工作。”在来看望他的专家学者面前，元皓这样对闻哲说。
当天晚上，元皓肝脏的癌细胞扩散，抢救无效，于凌晨时分死去。
4月6日 9 am
W大的中庭里。
和煦的阳光，清凉的微风。
闻哲正给十几个学生上公选课。课程名称是“长生不老”。
与其说是他给他们上课，不如说是他聆听他们的见解。
感兴趣的学生们可以随时来听，也可以在中途离开。
来上闻哲这个课的学生，都是W大里各个系的尖子。
在这个电脑能代替人脑思考的时代里，人脑更重要的功能，就是对问题进行更深层的意识上的抽象探究。
“究竟是肉体上的‘长生不老’重要，还是精神上的‘长生不老’重要？”
“我认为是前者。肉体是精神的载体，如果肉体消亡，精神就只是一种虚无的说法。唯有活着，才能将精神延续下去。”
“‘精神’是人存活于世上区别于其他一切生物的特征。如果只是肉体‘长生不老’，那总有一天，人类会对世上所有东西感到厌烦。因为他已得到无穷的生命——偏偏失去了精神上的追求。”
……
这个问题，恐怕没有正确答案。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想法。
“教授，您觉得呢？”有个学生问到。
“我啊……”闻哲想了想，“现在的我，会选择肉体上的‘长生不老’。”
“为什么？”
“因为……我有无法忘却的记忆。如果我死了，这些记忆就会随着我死去。”闻哲看着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投下的圆斑。“唯一能延长我所爱的人生命的办法，便是把他保留在记忆中。所以，我想活下去。”
学生们没有说话了。这已不是“肉体”或“精神”的问题。
“那……教授，您有劝过所爱的人做数码化手术吗？”
“没有。”闻哲轻轻摇头。“当我意识到爱上他时，他已死去。他生前拒绝数码化，或许他想做的事情已经完成，对世界没有留恋了吧。”
“……您会后悔吗？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意识到已爱上他？”
或许，更早的时候，从他结婚那刻起，他已经后悔。只是，自己下意识地拒绝承认而已。
闻哲看着远方。
其实，人的生命越长，用来回忆的时间越多。
说不后悔是骗人的。这是惩罚。
带着后悔，活下去。
4月6日 10：30 am
研究所给闻哲打来电话，“Hacker”的斑点没有变化。
而市长的专车，早早停在校门前，等着闻哲。
“闻教授，请上车。”市长秘书非常有礼貌地为闻哲开门。
到达市政厅，市长笑容满面地亲自出来迎接他。“闻哲啊，等你很久了！”
“不好意思。”闻哲敷衍地笑了笑。
外宾看见闻哲，用英语说了一大串天花乱坠的漂亮话。而市长则用更华而不实的话回应他们。说到底，他只是想拉拢外国势力，为自己添加政治和经济资本。
无聊的欢迎会。
市长已经八十多岁了，但他在六十多岁数码化，所以外貌保持得相当好。闻哲能看到他耳后那细细的充电电线。
“Trigon”要是真的出了问题，市长的数码化容貌恐怕会惨过八十岁的人。
半个小时后，欢迎会还没结束。
“市长，不好意思，我得回研究所了。那里还有很多工作等着我。”说完，闻哲也不管市长高不高兴，就这样站起来走了。
路上，闻哲打了个电话回去研究所，“Hacker”仍在正常运作。
于是，他往家里的方向去。
这栋房子年龄比较大，但里面的设施却很先进。这种家庭用人工智能是根据“Trigon”的工作原理衍生出来的。它比之前的人工智能更人性化，而且能通过外部连接获得更新。这个“外部”，就是“Trigon”。
闻哲回到书房，继续翻看元皓的笔记。
关于“Hacker”部分的记录，没有能用来对付斑点的线索。
莫非真要“拆箱检查”？还是到“Trigon”内部去，翻查中心球体的数据？
闻哲叹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了看元皓的那堆书籍。
那些书上面，留着元皓的指印、元皓的笔迹，甚至是元皓的气味。
他不想，也不敢碰。好像元皓的灵魂就栖息于此，如果他去打扰了，那轻飘飘的灵魂就会如烟雾般消散。
闻哲走过去。最上面的书，是《追忆似水年华》。
普鲁斯特的这本书，充满了“无意的回忆”。很多很多的细节，就连吃一块小甜饼，文中的主人公都会联想到以前的事情。
这些“无意的记忆”组成了一个回忆之网，网中的时间不是线性的，而是一种“绵延”，是过去与现在相互交织渗透的绵延，是记忆的内容与回忆的行为相互混合的绵延。
书的封面积了薄薄一层灰，闻哲轻轻一吹，细尘飞舞于光影之间。
厚厚的书下面，压着一本小笔记本。黑色的封面，烫金的英文——Dairy。
闻哲翻开来看，里面是一些文章的摘抄。
有些是科学书籍里的数据分析，有些是文学作品里的人物描写。
翻了三四页，最后一句摘抄的话让闻哲深感意外。
——“死亡，只是永远爱你的开始。”
正当闻哲发愣时，他的电话“嘀嘀”地响了。心一惊，笔记本掉落地上。
“喂？”他赶忙接起电话。
“教授，‘Hacker’的斑点有活动的迹象！刚刚的图像与三十分钟前的相比面积扩大了！”
“继续观察，必要时冷冻‘Hacker’的皮层。我现在马上赶回研究所。”
闻哲转身，看到掉落的笔记本背面好像写了东西。他翻开最后一页，元皓写了一些东西，看格式，应该是他的日记。
这本笔记本中间的十来页是空白的，没留心的话就会以为摘抄完了就没内容了。
他心下一动，带着这本笔记本赶往研究所。
4月6日 12 am
研究所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各个工作人员都在忙碌工作。
“计算出斑点的扩散速度是10单元每秒，它们扩散的方向目前还不明朗。”
对于“Trigon”来说，10单元每秒这样的速度非常慢。
“‘Male’与‘Hacker’的连接断开没有？”
“‘Male’不认为斑点是超级病毒，它仍然坚持与‘Hacker’保持连接。”
“强制关闭它们之间的通道。”
“是！”
“将‘Hacker’2区的皮层思考速度改为60单元每秒。”
“教授，‘Hacker’拒绝这样的修改，它认为速度太慢了，是‘无理的要求’。”
“强制修改。”
“是！”
“将‘Hacker’负责的工作数据转移到‘Scientist’，让后者代为保管。”
“好！”
“教授，‘Trigon’分析了活动斑点的成分，它认为那是‘Hacker’思考过程中的衍生物，在目前情况下对运作无害，建议将‘Hacker’的思考速度调回原速。”
“拒绝它的建议，检查一下防御系统的准备状况。”
“明白！”
“教授，修改之后的60秒内斑点暂时没有变化。”
“两分钟后再向我汇报。”
“是！”
闻哲翻开元皓的日记。里面大多写着他在设计“Trigon”过程中的一些想法。
此时，元皓的一段日记内容让闻哲找到蛛丝马迹。
“……经过连续一个星期的测试，我在睡眠状态时的脑电波振幅相当高。是梦。我在犹豫，是否应该将这些电波转化为代码给‘Trigon’输进去。
人脑在睡眠时处于放松状态，各个神经元不会像平常时那样有序地接受电流并作出刺激反应。因此，很多时候，我们的‘梦’是没有逻辑可言的。但是，既然‘Trigon’以我的大脑为原型，我希望它可以保留我脑海中最原始、最真实的对外界的反映。”
“教授，斑点到目前为止没有进一步扩散！”
闻哲抬起头，“继续监测。”
“是！”
闻哲再翻到下一页，却发现日记有被撕过的痕迹。
在没有撕去的下一篇日记里，元皓写着，“我已决定，将这些代码输进去。至于会产生什么后果，我无法预测。正如我以前无法预知，自己走到了这一步。最近身体更加不舒服，医生说我肝脏的炎症严重了，需要入院医治。我拒绝了。他给我开了白色的药丸，说只能稍微缓解一下疼痛。我现在只希望，‘Trigon’能如期完工。它，就相当于另一个我。如果我死了，它还能代替我思考，代替我，完成我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接下来的日记，又被撕去了。
“教授，斑点开始扩散了，速度是50单元每秒！”
“Trigon”的防御系统警报自动响了，“‘Trigon’将在3秒内自动断开‘Hacker’与公共设施的所有连接通道，并将通道接口转至‘Scientist’和‘Male’。”
“现在‘Trigon’自动转入防御模式，目前正在预测‘Hacker’内异端分子的扩散方向。”
“‘Trigon’驳回‘Hacker’的抗议，继续对‘Hacker’进行隔离。”
工作人员全都紧张地听着来自“Trigon”的警报。屏幕上，斑点迅速扩散，2区皮层很快被占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