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你还挺迷信的！”白悦不屑地冷笑一声。“古人都说过，‘天变不足畏’，只不过是出现个历史遗迹，你怕什么！”
郑思一脸上露出暧昧的表情，没有将话题继续下去。
第 5 章
太平镇的遇难者们就这样被大众忽视。
不管是怎样的死法，人终究免不了一死。西方人说“死亡与交税是人唯一能确定的两件事”，而在我们这个逃税事件层出不穷的国家，唯一能确定的事情看来只有死亡了。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白悦这些年来被学校成功的教育体系培养成一个坚定而光荣的无神论者，他并不相信世界上有神灵的存在，但佛教里一句“人生如梦幻泡影”，倒是深入他心。人类在一切都依靠科技代步的情况下，昔日的生存本领早已退化。一旦周遭环境发生巨变，人类恐怕比任何动物都要绝迹得早。
不过，虽然白悦能坦然看待生死，但他目前并不想轻易死去。年轻人总是怀着“我的人生里还有很多东西没有经历”诸如此类的不甘，即便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就算活上两百岁，有很多应该经历的东西他们也没胆量去尝试。
在没电没电脑没游戏的一周里，他为了让自己不陷入那个噩梦般的回忆里，除了积极去上课外，就是跟郑思一聊天。一周下来，对这人也算是有了初步的了解。郑思一真是一个怪人。他的朋友明明很多，但他自从认识白悦以来，就喜欢缠着白悦不放。白悦偷偷问过自己系里认识郑思一的同学们，根据他们的描述，白悦得知，在大多数人眼里，郑思一是个绝对的好人。一点脾气都没有，跟什么样的人都能谈得来，热爱组织活动，不在乎帮人跑腿。白悦怀疑这么一个老好人是怎么爬到学生会副主席这位置上的。虽说学校还没有社会那么黑暗，但这种干部竞选，选上的人必须得比一般人更懂得耍心计。不过正因为郑思一是个老好人，也注定了他只能是副主席的命运。因为正主席什么事都不用干，只用对上阿谀奉承对下发号施令就行了，一切需要跑腿的苦差事，全部都要副主席去做。
白悦没有当面问郑思一为什么要当学生会干部。想当干部的人或多或少，肯定都是有野心的人。但是郑思一那结合了“猥琐”与“傻”这两种特质的性格，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野心家。不过说不定这种人心机最深——能真正做到表面一套私底下又一套的人，和能真正做到表里如一的人，一样令人叹为观止。想到这里，白悦心里还是没能放下对郑思一的戒心。
电力供应恢复正常后，白悦的生活又回到原点，每天能逃的课坚决不上，游戏玩到后半夜才睡。但周末的早晨他一定会被郑思一吵醒，这是不变的生活中唯一的变化。
“小悦悦，去游泳么！”
“不去！说了多少次了不要那么叫我！恶心死了！”
……
“小悦悦，一起去爬山吧！”
“烦死了！你自己去！”
……
“小悦悦，跟我约会吧～”
“滚！！”
类似这样的对话，白悦的室友王子诚和庄品严都已经听得耳朵起茧。
“你这样成天晚睡晚起不运动是不行的。”在一个深秋的周六早晨，郑思一踩在白悦那床的梯子上，严肃地对缩在被窝里的人说。
“有什么不行！”被子里的人哼哼道，带着懒散的鼻音。
“你这样不锻炼，身体素质不好，到了关键时刻——比如再地震什么的，要逃命的时候，你体力不济怎么办？”郑思一说。
白悦一时无语。
“不会再有地震了吧……”像是要安慰自己一样，白悦哼唧了一句。
“总之男人就是要有强壮的肉体！”郑思一化身热血青年，“出去活动一下筋骨嘛！”
“我不想爬山也不想游泳啦。”白悦态度软化了一些。
“那你想干什么……篮球会不会打？”
缩成一团的被子动了一下。
篮球。这个词好像也自从高考后，就离自己很遥远了。白悦回想到。高中三年里自己也曾是个阳光少年，在同学和老师中都有着好人缘，每天放学都会和一大帮同伴呼呼喝喝地冲去篮球场挥洒青春……篮球和朋友什么的，在那个刻骨铭心的夏天之后，如同被格式化过一般，在自己的生命里彻底消失。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也曾经是个过着正常生活的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男青年啊！想到这儿，白悦觉得鼻子有点酸。眼前居然浮现出《灌篮高手》里满脸血污的三井跪在安西教练的面前痛哭流涕地说“教练，我想打篮球”的画面。
白悦拉开被子，缓缓地坐了起来。
“你等我刷牙洗脸完，跟你一起去。”
听到这话，郑思一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白悦盯着那笑容看，还是分辨不出它到底是否出自真心。
之后白悦渐渐也成了篮球场上的常客。打球时自然会结识不同年级不同专业的朋友。拜郑思一所赐，白悦的生活多少向着健康的方向转变。
好像名牌大学里都有湖，比如北大就有著名的未名湖。白悦他们那学校虽然师资和生源都离北大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地理环境和硬件设施上大有赶超名校之势。学校里也有个湖，还挺大，没有名字。不同于北大的未名湖，说是“未名”实则著名，此湖是真的连个名号都没有。学校里的人就管它叫“湖”。湖边长着挺高的不知名植物，看起来应该是芦苇一类的。湖心在盛夏会开出几朵蓝紫色的小莲花。没人知道那湖到底有多深，因为学校明文规定不准下水。有一年有个学生想不开，欲投湖自尽，刚跳进去就被保安拉了上来，并且罚款五十元——湖边树了个牌子，上书“严禁下水 违者罚款五十”。
湖边是大片的草坪。保安的任务除了监督跳水者，还要负责阻止学生为抄近路回宿舍而踩草坪。有一次白悦难得去上课，下课回宿舍时想从草坪上穿过去，被保安一把拦下。白悦对保安怒道：“前面那女的也踩了草坪过去，你怎么不拦她呢！而且她还穿着高跟鞋，她那一脚踩下去，不比我踩得更狠啊？”
保安摇头，说：“不，你们不一样的。”
白悦问：“有什么不一样的？”
保安简洁地答：“你是男的，人家是女的。”
白悦在过去一年里练就一副怪脾气。第二天，他在影视专业的道具间里翻了半天，找出一根鱼竿，扛起鱼竿就去了湖边，气定神闲地坐下，把钓钩“嗖”地一声抛进湖里。
昨天那个保安及时出现，严肃地对他说：“同学，麻烦你把鱼竿收起来，这湖禁止钓鱼。”
白悦说：“哪写着禁止钓鱼了？”
保安一时窘了，虽然校领导告诉过他，不能在这里钓鱼，但是湖边确实没立任何禁止钓鱼的标签，他就算想力争，也没有理。但是基于责任心使然，他还是对白悦说：“总之学校规定不许钓鱼！”
白悦又说：“你凭什么说我在钓鱼？”
保安彻底被激怒，大声道：“你这么大个鱼竿就拿在手里，不是钓鱼是在干吗？你把我当傻子耍啊！”
白悦一甩鱼竿，把钓钩甩了回来，在保安眼前晃了晃，慢条斯理地说：“你看好了，这钩上有鱼饵么？”
保安只好据实回答：“没有。”
“那不就是了，都没有鱼饵，就算我想钓鱼，也不会有鱼上钩啊。既然不会有鱼上钩，你怕什么！我坐在这里又不影响你！”
保安怒极无言，白悦心里大快，便无视保安，继续姜太公垂钓。
又有人踩草坪了，保安只好悻悻跑开，去执行他的另一项任务。
这时白悦却发现湖对岸有个男生正往湖里走。
不会是又有人想自杀吧？白悦大惊，急忙冲着对面大叫：“喂——”
那人没理他，继续往湖里走，还弯腰往水里摸索。
“你别想不开啊！”白悦继续喊话。
那人丝毫不为所动。
白悦急了，扔下鱼竿站起身来四下张望，不幸发现此时湖边除了他以外就没有别人了，就连刚才那个保安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救人要紧。他把心一横，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对面跑去。
跑到对岸，所幸那男生还没离岸太远。他还是在湖里四处摸索，表情焦急。
白悦没多想，就一脚踏入水中，迅速朝那人扑了过去，拦腰把他抱住，叫道：“你先别急着死，有什么事我们好说好商量！”
那男生突然被陌生人从身后抱住，也大惊失色，拼命挣扎起来。白悦一年没运动，再加上成天熬夜，体力早在刚才跑过来的时候就消耗得差不多了，被他这么一挣扎，自己倒被反作用力冲得跌进水里，浑身都湿了。
“你年纪轻轻，不要轻易寻短见啊！”白悦不顾自己身上湿透，还冲那男生喊道。
那男生不耐烦道：“神经病啊！谁寻短见了？我要找东西，你拦我干什么！”
白悦愣了，没想到他只是在找东西。靠，那我舍身下水是为了什么，还弄得一身湿！他心里又怒又窘，只得从水里站起身来，正欲转身上岸，却又动了“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的念头，问那男生：“学校禁止下水的哦，你在找什么，我帮你一起找，尽快找到就上岸，别被那死保安发现了！”
男生边在水中摸索边答：“戒指。”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白悦有点发懵。这大冷天的，他跳下水去就为了找一个小戒指？白悦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这男生长得不高，打扮挺时髦，清秀的脸此时写满焦急的神情，眼圈还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找回一枚戒指呢？难道它是……他和女朋友的定情信物？
“戒指啊……那么小的东西，这湖这么大，水又混，恐怕很难找得到的了……”白悦对他说。
“我一定要找到！它对我来说很重要啊！”男生都快哭出来了，声音有点歇斯底里。
“好吧，那我们尽量找找看……”白悦无奈，只好把手伸进水里，漫无目的地胡乱摸索起来。
这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哪找得到啊！白悦腹诽，可是见那男生一副可怜相，又不忍心丢他一个人在这里浪费精力。
“喂！你们两个！在湖里干什么！”保安的声音突然响起。
妈的，又是那个保安。白悦抬头，见到对岸嚣张的脸，正朝他们这边跑来。刚才钓鱼那事他肯定气得要死，这回自己人在水里，摆明了理亏，逃不掉了。白悦沮丧地想。
“又是你！”保安先是认出了白悦，脸上满是得意：“你现在分明就是在湖里啊，赖不掉的！快点上来！罚钱！”
“不是，我们在湖里是有原因的，他很重要的东西掉湖里了，要找回来……”白悦辩解道。
“丢了什么？钱包还是手机？”
“都不是……丢了什么不都得要找回来啊！”
“这湖很深的，哪可能找得回来！认命吧，快上来！不要在水里呆着，很危险的！”保安朝还在努力寻找戒指的清秀男生叫道。
那男生依旧不停止动作。
保安急了，冲进水里，硬要把他拉回来。
“放开我！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男生大喊着，拼命挣扎。
白悦见两人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只好跟保安一起，连拖带拽地把男生弄上了岸。
“你们叫什么名字？哪个专业的？再敢私自下水我就跟你们领导反应，全校通报批评！”保安狐假虎威，一脸嚣张样。
“你怎么这么不通情达理！”白悦冲他翻了个白眼。
“哟，你是在向我示威吗？”保安大怒：“废话少说，每人交五十块钱！看见没，牌子上写着呢，这回我可是按规矩办事，你别想再耍什么花招！”
白悦身旁的男生突然抽泣起来。“我的戒指……”他哭得十分伤心，念念不忘他的戒指。
白悦见状无奈，只好从裤兜里摸出湿透了的钱包，抽出一张被水浸得软塌塌的粉红票子扔向保安。保安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吼一句“不准再下水！”
一阵秋风吹过，白悦打了个寒战。
“你先别哭了，衣服都湿了，赶紧回宿舍换套干的吧，会感冒的！”白悦推了推还坐在地上哭的男生。
“我的戒指……”男生哭得更伤心了。
唉，虽然看他神经兮兮的，不过这个年代，如此忠于爱情的男人不多见了，白悦心里觉得又好笑又佩服他，只好忍着寒意坐回他身边，问：“你这么宝贝那戒指，它怎么还会掉到湖里去呢？”湖上没桥，周围也都是平地，不会有人走着走着就不小心把东西掉湖里了——除非他是故意把东西扔进去。
“我老公说要和我分手，把戒指扔到湖里去了！”男生抽抽嗒嗒地说，接着又埋头大哭。
“哦……”白悦刚想说“小情侣吵架啦”，却被一个词生生堵住了——老公？“老公”不是应该是女对男的叫法么？难道这人急糊涂了，连“老婆”和“老公”都分不清了？
“啊，你是说你老婆跟你吵架了，然后把戒指扔了？”白悦再次试探道。
“不是老婆！是老公！”那男生吸着鼻子大声说，“我就是个GAY啦，怎样，你看不起我就滚啦！”
白悦当场僵住了。这……原来他是个GAY，而且还是当0的那一个……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GAY。
“啊我没有看不起你……”他急忙解释，舌头却有些发直。“总之你不能湿淋淋地坐在这里，还是先回去换衣服吧……在那么大个湖里找戒指，真的是不太现实……”
“那是他送我的唯一一样东西……没了戒指，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男生说着，哭得伤心欲绝。
没办法帮他把戒指找回来，又不能放下他一个人走，白悦手足无措。陪他继续在湖边吹了会儿冷风，实在顶不住的白悦决定强行把男生带回自己宿舍换套干衣服。
第 6 章
男生起初尚挣扎着不肯起来，白悦怒道：“你在这里哭一天，戒指照样捞不回来，你男人也不会回到你身边的！我也费事管你，你就在这被冻死好了！”
男生听后，倒也止住了眼泪，乖乖站起来跟白悦一起往宿舍走了。
好家伙，他下水之前还卷过裤腿和袖子，现在只湿了衣边，自己倒落得个全身透湿，还白白被坑了一百块钱。白悦想到一百块钱够他吃一个星期的饭，痛心不已。嘴上还要问那男生：“你住几栋？”
“1栋。”男生刚才哭得太厉害，这会儿声音都哑了。
“这么巧，我也住1栋。你哪间房的？”白悦惊奇地问。
“428……”
居然还住同一个楼层。428……这不就在郑思一隔壁么！白悦突然想起。虽说他知道郑思一住哪一间，但自己从来没去过他宿舍，都是他厚着脸皮跑到自己宿舍来的。
“我住431，一起回去吧。”白悦说。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默默无语。男生比白悦矮了不止一个头，此时又低着头，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看得白悦于心不忍，只好没话找话说：“这个，天涯何处无芳——草……”说罢自己愣了愣，还考虑了一下“芳草”这词对同志适不适用，接着说：“对，无芳草，你也不要这么难过嘛……而且你男朋友这么狠心把戒指扔湖里去，我觉得他对你也不是真心，你要向前看，将来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男生没有答话，眼泪“唰”地一下又淌了下来。白悦见状，觉得是自己说错话了，但又不知道到底哪句话错了，只好继续安慰他道：“你、你别哭了，都这么大人了，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全然把他自己刚到这学校时在大门口的树荫底下怆然涕下的事忘在了脑后。
男生还是不说话，一个劲地掉眼泪。白悦只好忍着这尴尬至极的气氛，和他一同走回宿舍。幸好此时路上没什么人。
走到宿舍门口，男生才嗫嚅着开口道：“对不起，我刚才情绪太激动，让你见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