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眼睛的都看到严钰良昏昏沉沉摇摇欲坠的样子了,他进门的时候差点在门槛上绊一跤:“你在等我?”他真的是醉了。
“不是。”严璧杰干脆地道,很开心地晃晃算盘,“我在算风雨楼今天的收入。你知道吗,第一天就有人来打尖!虽然打扮得奇奇怪怪,大热天还蒙着个脸,但骆大哥说那是江湖剑客,有剑客住进咱们酒楼了!”
严钰良显然没听到他唠唠叨叨在说什么,就看到他嘴一张一合,开心地在自己眼前晃啊晃,忽然叫了一声“哥!”声音凄厉,伸出手朝目瞪口呆的严璧杰走去,像是要抓他,或者抱他。不过他没走两步,就一头栽在了几案前的地上。
严璧杰被他一声大叫着实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他面朝下伏在自己的波斯细麻地毯,一动也不动,想是睡了过去。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绕过几案走到严钰良面前把他翻过身来要拖到床上去,反正这一夜他的帐是算不完了。(千万不要别指望严璧杰的算数能力。)但看到弟弟那张脸,他有些呆了。这家伙!睡梦中还紧锁眉头做什么?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笨蛋。”严璧杰终于又在一件事上扳回一局,心情很好地坐在旁边的地上。他的脑细胞快用完了,也得休息一下。
严璧杰并没有说谎,他那个刚开张的小酒楼近来住进了一大批江湖人士。与此同时,骆风行也一天比一天严肃,整天黑着一张脸,倒还常常到酒楼来串门,只是不大说笑了,到处寻找凌十一的踪迹,后者当然忙着做他的风流花下鬼。骆风行恨不能把他套根绳子栓在马厩里,以备他不时之需。
不过今天这么热闹到不是因为这些人。酒楼的伙计和药铺的扎堆,酒楼的老板和药铺的老板扎堆,两队人马一起朝江湖第三的美女行注目礼。到不是因为这忘尘姑娘像蒸发一般,许久未见了,(这很不正常。她那几个月每天都要到药铺报道,顺便帮他们兜揽生意。)也不是因为她背了行囊,立在她身边帮忙拿行李的那人是谁啊?!
“哥,我要出门一趟,风雨楼就交给你了,有事叫姓周的和姓骆的帮忙,帐目就交给三姐算吧,我怕你用脑过度油尽灯枯。”纯真的严钰良的口气。
可是叫严璧杰吃惊的不是这个。“你去哪里?”他脱口而出问道,完全忘了这不是他该管的。
严钰良出人意料好心回答了他:“忘尘姑娘要回乡,我送她一程。”
他身旁的忘尘先是左右张望,终于没有找到期望中的人影,便安静沉默了下去。严钰良出于同病相怜有些哀伤地望着她,看在别人眼里却全成了怜惜的温柔。
伙计中有人在起哄了。
严璧杰不是没猜测过他昨晚一定跟一位姑娘一起喝的酒,没想到一语成掲。
眼前这个人,温柔地看向身旁的美丽女子,轻声在她耳边说话,甚至故意俯下身,清亮的眸子对着那一双美丽的丹凤,真挚要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女子听了他的话笑了一笑,于是他也笑了,是真正欣慰真诚的笑靥,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人也从未见过。阳光下,这二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如此美好。
这个人不是他认识的严钰良。不是的。
最能改变一个人的,毫无疑问,是爱情。当爱情来的时候,最不注意自己形象的人也会拼命地要把自己最美好的展现在爱人面前。哪怕是个恶棍,面对爱人,也能变成不折不扣的圣徒,你不能怀疑他,那是他的心里装着的确实全是神圣的美好。
所以严璧杰没法怀疑,他了解这个人比了解自己更甚,他身上再细微的变化自己也能马上察觉到。
“那么,”他咳了两声,“趁着天没黑,你们早点起程吧。要不要我去租两马车?”
他没有忘记那个最紧要的问题,你还会不会回来?但到底没有问。不回来的话,其实对他是最好不过了,不是吗?
“不用。”严钰良回头看他,侧着的身子任是面对身旁女子的,“不劳哥哥操心,我已经在城外备了两匹马。”说着便又转过身来看着忘尘,道:“走吧。”他接过忘尘身上的行囊挎在自己身上。
他们与各人告别。骆风行大骂凌十一,心里其实是替忘尘高兴的,强求是最痛苦不过。忘尘只是笑笑,难得的温柔静默。又是一个被爱情改变的人。倒是周莫园细心,趁这功夫到药铺配了几帖药给忘尘,说是平定心绪兼治疗失眠的——跟骆风行拿给严钰良的一样。忘尘道了谢,二人便上路了。
严璧杰好一阵子缓不过来,被骆风行一巴掌拍在肩上下了一大跳:“愣什么神呢?”
他微笑着准备听离愁别绪,立刻挨了一盆冷水:“没有。我在想,不能让这小子抢在我前面,我也要努力才是。婉婉,我来帮你洗菜!”
骆风行看着他活蹦乱跳地跑进对面药铺,叹了气,无意地看见正要消失在街口的两个身影同时回了头。忘尘抱着最后的不甘心四处打量,而严钰良只是看这里。于是,还是有人失落了。
哪怕,当初你多看我一眼,多听我说一句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五大绝士
严钰良怎么也没想到他再回来,清于镇已经变了天了。
他茫茫然地送了忘尘姑娘到二百里外的桃花坞坐船,顺流直下便可到达天府之国,又怅然若失地一个人牵着马慢慢往回走。一路都想着,忘尘都走了,他也该离开了。
这么晃晃悠悠,到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晚饭时没见严璧杰,他也不大介意,以为还在酒楼,他笨一点,活儿难免干得慢。
吃了晚饭,照例蹭到东院看书去——没办法,他的书都搬空了——严璧杰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医书,严钰良揣测是周莫园放在这儿的,便是拿着都嫌难受,也看不进多少。
他一门心思都在想着什么时候走这件事,红烛烧了半截,书仍翻在第一页,这才觉得有点不对。他知道严璧杰有时候会留下来帮忙——这位风雨楼的二掌柜自酒楼开张以来情绪一直高涨不落,被偷懒的伙计们哄几句,是很愿意到厨房去洗碗的。
严钰良吹了灯出门的时候已经在腹中打好了教训严璧杰的草稿。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很安静,他沿着黑暗的街道慢慢朝酒楼方向走去。假使这时候有人碰到他,说不定会把他当做夜游的疯子。有那个正常人会大半夜地一个人跑到街上散步,还一边嘟嘟喃喃做冥思苦想状的?还好当时街上没有人,不然我们严二公子一世英名就要不保了。谁都会知道他白天夜晚判若两人,典型的情绪不稳定。
总之,本来大概一盏茶的路,严二公子愣是把它丰富到足以吃一顿大餐。然而在离酒楼五十米的地方,他忽然站住,片刻后,箭一般冲入酒楼。那夜风中传来的,分明是打斗声!
其实他的耳力本来很好,如果不是走神走得厉害,也不至于这么近才听到。
骆风行拿着扫帚上卸下的竹竿,一身凛然正气,剑指前方的白袍人。
白袍人手上所持九寸寒铁七星宝剑,正抖抖索索如寒风中的树枝,他是气的!
“骆风行,你莫太猖狂!我白辰也算是杀手界的泰斗,跺跺脚,不说天下江湖抖三抖,也能搅他个天翻地覆!纵使你大漠第一剑客,也不可拿那扫帚柄辱我!”
骆风行万分抱歉:“白兄,在下实在无意冒犯。可是兄台来的匆忙,在下能拿得出手招呼兄台的也只有这扫帚柄了。还有,”他补充道,“在下已非剑客,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药铺掌柜。兄台若是要找大漠第一剑客,请往别处去吧。”他指指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
白袍人咬牙不动:“不知好歹!七年前,你便是靠这扫帚柄横扫七营十六寨的吗?你的长风呢?”
长风?这名字从那白袍人嘴里说出来,骆风行愣了好一会儿。是的了,他有过一柄剑,长七尺二寸,东海海底万年沉铁就着天山之巅的雪水,由不世出的传奇铸剑师叶一打造三年而成。传说叶一铸完这柄剑,心力耗尽,一口血喷在剑身,就此死去了。而此剑也因带上铸剑师的英魂而锋利无比,所向披靡。
这柄剑,曾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亲人,吃饭睡觉也从不离身。走南闯北,横行大漠,死里逃生,靠的全是它,简直如他的左膀右臂一般,要拿下来,先得他血肉分离!
可是这样一柄剑,在最后伴随着他扫平七营十六寨的沙匪之后,也已同他那颗被利刃生生割下的心,一并埋到了血染黄沙之下。
大漠第一剑客已经死在了七年前,哪还有什么长风?
骆风行还没答话,白袍男子身畔一个蒙着面纱着绿衣的女子已经忍不住道:“白郎,莫跟他啰嗦,快快取下他的人头,回京领万两赏银去吧!”
听到这一句,她身畔另外三个人也都聚拢过来。这传说中的天下五大顶尖杀手还真是良莠不齐,蔚为壮观。除了白袍男子和绿衣女子,还有一个穿着黄色道服的道士,长得很是贼眉鼠眼,手里拿的不是拂尘而是九尾鞭,正发出刺耳的笑声。他的矮小更加衬托出一旁黑衣人的高大,不,是巨大。这位浑身肌肉发达的巨人手拿两个和他身材相匹配的大号流星锤,一脸烦躁地跺脚,地板很快有了一个明显的凹洞,若是在二楼,他们几位恐怕已经穿楼而下了。还有一位老太太,看起来六十多岁,居然穿了一身相当鲜艳的红衣——忘尘姑娘看到这位同类大概会气昏的——她手持一对闪亮的双刀,抿着瘪嘴注视着骆风行他们。
说他们并不准确,因为如今与骆风行一起并肩作战的除了那把扫帚柄,就只有个飞天老鼠凌十一了。
凌十一首先笑出来:“哈哈哈!赫赫大名的无大杀手居然就长得这幅尊容?老弱病残妇全聚齐了,看不出来杀手还挺讲民族平等的嘛!”
黑衣的彪形大汉怒火冲天,将手上的流星锤朝还在嘻嘻哈哈的凌十一掷去,流星锤还没到,一对双刀已经架在了凌十一的鼠头上,九尾鞭如蛇一般,紧随其后。不过这位飞天大盗的轻功倒也不是吹牛皮吹出来的,凌十一飞快地向后退去,还一边喊:“他们的武功真的很菜!骆驼,那两个归你,我对付这三个!”他太得意忘形了,很快肩上就挨了一刀。
到了这份上,骆风行再是和平爱好者,只愿用谈判解决矛盾,也只能硬着头皮持剑——扫帚柄——而上。
严钰良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如此混乱的场景。刀剑相撞,血肉横飞,凄声惨叫。不过他倒镇定的很,对大厅发生的一切全不以为意,踮着脚尖小心避开激斗的众人绕道而过。开玩笑,一个是羞辱过他姐姐的江洋大盗,一个是纠缠他哥哥的通缉犯,你以为他会帮忙?
他在寻找。很快柜台后阴影中露出的一角紫色软缎吸引了他注意。他走过去,一边笑道:“倒是很会找地方躲嘛?这时候你就比谁都聪明,看来我是来早了!”
那柜台后躲着的果然是严璧杰,确切的说是倒。如尸体一般,倒在一大堆酒坛杂物之间,一动也不动,没有生命迹象。
严钰良慌忙跑过去扶起他,果然见他面色青白,嘴唇乌紫,还好还有微弱的气息。
严钰良拼命摇着他,没来由的心慌:“哥!哥!你醒醒!”
严璧杰慢慢睁开一条缝,就像他每次睡醒一样,迷迷糊糊地看着严钰良:“钰良?”出了什么事?什么事能让这个弟弟如此慌张?
“哥!你怎么了?”
“噢,”严璧杰想起了什么,摊开手掌给他看,那上面躺着不多不少七根长针,闪着奇异的绿光。他指指自己的左肩:“这里拔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那位绿衣的女子,之所以还没介绍过她的兵器,因为她的兵器是看不见的。
这几位都是前几日陆续住到风雨楼来的,严璧杰出于好奇,对他们格外热情款待,但也没觉得什么不妥。直到今日,最后一个红衣老太太来投宿,五个他以为素不相识的人忽然一起并肩下楼。他刚迎上去,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左肩,离心脏那么近的地方,如果不是骆风行正朝此而来,绿衣女子绝不会失手。
假如她没有失手!
严钰良恨得咬碎银牙,站起来,竟自腰中抽出一根十六尺长的银鞭,指着混乱的众人,冷笑一声,道:“今日若无解药,你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且战而死
黄袍道人的九尾鞭何其厉害,鞭身十八尺,尾部分为九股,每一股都系着锋利的金属,轻轻一搭,就要撕下一层皮肉来,若是来上一鞭,怕是要把人生生分成十块。
可惜他碰到了严钰良的银鞭。
没人知道严钰良的武功有多高,也没人知道他现在的火气有多大!银鞭快如闪电,不容掩耳,所到之处,顿成荒芜,屋内顷刻间只剩一片电闪雷鸣。其余人等皆不由自主懈怠,甚至停下了眼前的战斗,欣赏那矫健如龙的身姿,白衣在乌云下翻飞,就像暴风雨前的苍鹰!
于是等他们清醒过来,黄衣道士已被扔到了屋外,那条九尾鞭把他自己的手脚困得像待宰的猪。有理由相信他以后要换兵器了。
黑衣大汉的流星锤绕着他的脖子一圈在柱子后打了个结,他的奋力挣扎导致新落成的风雨楼一阵呻吟,严钰良为楼上落下的灰尘触怒,给了他两个花瓶,才把他砸晕。
解决了两个,他似乎还不满足,视线在剩下的三个杀手之间逡巡。那冰冷的视线像一条毒蛇,张嘴就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跳起离他三丈远,握紧拳头努力克制,才维护了杀手界的一点尊严,额头上都已冒出了密密的汗。
凌十一最先反应过来,不由自主道:“这小子……身手真不错!”那简直不是人的身手。
他大概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幸亏上次在他家门前撒野他没追究——后者完全是懒的,而且也并不是不记他的仇。骆风行一向知道严钰良有武功,但没有想到会如此……诡异。问题是,他这身功夫是跟谁学的?他转向柜台,严璧杰刚才被严钰良点了八大穴护住心脉,现在已经能动了,也爬出来观看战局。骆风行见他一脸目瞪口呆,连眼睛都不会眨了。他显然也不知道。
严钰良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三个的心思,冰冷的眼神像毒蛇的牙齿,将众人来回啃噬了几遍,银鞭一指绿衣姑娘:“解药。”
绿衣姑娘叫了一声:“在这里!”绿袖飞舞,漫天的暗器如一片雨云朝严钰良降去,在一阵闪电之后纷纷插于中间地板上,可怕的绿光在灯火下炫目。
闪电突然而至,她身边的白袍男子还来不及反应,银鞭已经缠着绿衣姑娘飞跃那片长着暗器的毒草地,砸在酒楼另一根柱子上。“砰”地一声,绿衣女子扑索索滚到地上。严钰良显然是不会怜香惜玉的。
“解药。”
那绿衣女子倒有些骨气,银鞭紧紧已缠绕在她脖子上,她啐了一口鲜血,直视严钰良:“没有!”
严钰良一扔鞭子,从厚底儒靴中拔出一把匕首,刀尖挑开面纱,利刃横在脸上,一道鲜红很快自姑娘如花娇颜上流下来,房间里响起了凄惨的尖叫。
“有没有?”
白袍男子急火攻心,要去相救,却被骆风行拦住。红衣老太太和凌十一也乘机开战。
绿衣女子抖得如风中寒竹,摸摸索索地自衣袖中拿出一个白瓷瓶。
严钰良抢了瓷瓶,急忙走到严璧杰面前——后者已从柜台后爬出来了,正靠着一个酒缸喘气。严钰良倒出瓷瓶中的药丸,想了想,又要找水——他不该找水的,因为他身后没有眼睛。绿衣女子这一瞬间抬起袖子,一只细小的袖箭快速地飞出,如蚊虫一般,无声无息地扎在正分心兑热水的严钰良后颈上。
严钰良抬手一摸,摸下来这根细小的箭以及一把黑血,那袖箭尾部闪着美丽的紫色,如果他稍有常识便能马上辨认出这是江湖中人闻风丧胆,无声无息地取了无数英雄豪杰性命的紫蚊箭。见血封喉,着箭者死!
严钰良眼前发青,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霎时吐出一口黑血来。他强用内力压着,随手一掷,将紫蚊箭还与绿衣女子。他本来大概并不想要人性命,只是这眼前发青垂死之人失去准头也是寻常,那紫蚊箭正好没入绿衣女子喉中,这位佳人顷刻便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