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云!!”
白袍男子突失爱人,发了疯地想往这边扑,骆风行本来就只能与他打个平手,此时眼看便要招架不住。
严钰良再顾不得这些,他内力散尽,五脏俱毁,吐出好几口黑血,向前倒去,正好扑在严璧杰身上。
“钰良!钰良!你别吓我!”严璧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他脸色实在可怕。
严钰良倾尽全力笑了一笑,伸手抹掉沾到他脸上的黑血:“我没事……你快吃……解药……”他把白瓷瓶举到严璧杰面前,已是十分吃力。
严璧杰看那笑就知道不对了,推掉瓷瓶:“我不吃,要死一起死好了!”
“傻瓜……”严钰良睁眼都快没力气了,偏要强撑着盯着他看,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将瓷瓶握到严璧杰手里,双手握住那只手,“你听着……严璧杰……你之于我……就像……大哥之于你一样……非常非常重要……所以……请你……不要死……”一辈子,恩怨纠缠二十年,也不过这句话。
到了这一步,有人却还不甘心。
白衣人拼命要在他死前刺他一剑,为爱人报仇,无奈骆风行在前阻挡,一急之下,竟真用了绝命的招数。骆风行的竹柄刺去,白袍男子竟然不躲,贯心而入。他大吃一惊,便看见白袍男子手里的七星宝剑向前飞去,目标只是一个将死的人的背影。白影一晃,黄沙喋血的赤日炎炎模糊了他的眼。他想也没想,身子不由自主地越过去。
从来没想到自己也能飞得这么快,这一刻,他的轻功是在凌十一,是在天下所有高手之上的。如果当初,可以这样快。
“骆大哥!”
严钰良听见严璧杰的喊声——也许是这个名字太刺激他的神经。混蛋,我都快死了,你还叫着别人的名字!——他睁开一丝眼睛,正好看见骆风行倒在他们面前,胸前有一段剑尖。
他,这时也是笑着的,哈哈大笑,看着严钰良道:“好了,好了,你替我挡一箭,我也替你挡一剑,我们扯平了!哈……”
鲜血顺着胸口流下去,哀伤的红。原来,我们血的颜色,是一样的。好了,好了,再也不用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世上。
如果有下辈子,那我过喝孟婆汤的时候一定少喝一口,这样也许还可以找到你。哪怕你比我大七岁,呵呵。
如果没有下辈子,那就一起消失吧。和你一起,消失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他的手还在不停往前伸。什么也抓不到。
“白痴……”严钰良最后咬牙切齿道,“又认错人了……”
他也倒了下去。
长河落日,海洋辽阔。万水千山,天涯海角。
你叫我陪你看天下,可那时,我眼里的天下已经消退,只剩下你。
你不说一声,就让我在酒楼遇见你,又不说一声,在沙漠离开我。你什么都不说,却要为我挡箭。那一箭射穿的,何止是你的心啊!
你死后的第一年,我报了仇,杀了很多人,却还不会哭。我以为我熬得过去。
你死后的第二年,我一个人穿行大漠,每到一处黄沙,就疑心是你离开我的地方。我再没人可以杀,但可以哭了。每天流很多很多眼泪。我知道我再在沙漠住下去,那里就会变成绿洲。可是我不想破坏你离开我的地方。
你死后的第三年,我知道我熬不住了,就去找薛神医。薛神医很用心地照顾我,可他也治不好我的病。我开始恍惚,把每个穿白衣的人都人做是你,追在人家后面叫你的名字。到现在,去找薛神医看病的人还不敢穿白衣,这已经成了江湖惯例。
我在薛神医那里住了三年,我以为我会好,可是没有。我以为我会自杀,可是也没有,最多就是拿刀划划胳膊过过瘾。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呢?死上千次万次,也抵不上我活着的痛苦。为什么要在最后命令我,不准我在五十年内死去?五十年啊,现在才第七年!
唉,你以为你替我挡了一箭,我欠着你人情,就可以这样折腾我吗?宁愿当初是我替你挡箭,叫你现在也尝尝这滋味!
现在好了,马上就可以找你去算账。一会儿碰见我,你可不能说我赖账啊。
就算我赖账好了,有本事你就下辈子讨回来,呵呵。
我等着你来讨呢。
医仙师弟
这一架打得,差点全军覆没。除了红衣老太及时溜掉以外——这就是长寿的秘诀啊——衙差准时来收拾现场时,酒楼里躺满了尸体——当然其中有几具是真的。
官府都已经准备好了上报刑部的折子,内容如下:某地酒楼恶徒逞凶,聚众斗殴,死伤者众。察死者五人,其中二人为官家之子,其余三人为通缉要犯。经仵作验尸准确无误,请示下处理方案。本县今后定会加强治安管理,杜绝类似恶性事件。
这份折子差一点就呈上去了,假如冯记药铺不在风雨楼对面的话,假如冯老头不是大名鼎鼎的医仙——的师弟的话。
骆风行被人捅个透心凉,却没向阎王去报到。白辰一剑偏偏插在肋骨下端,没伤到任何内脏。按冯老爷子的说法,是也不知哪路神仙护着他女婿呢,才没让阎王捡了个便宜。那路神仙的视力显然比白辰还差。
总之,老头儿给上了金疮药,拿绷带绑了一气,骆大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仍可以活蹦乱跳,不禁叹了口气。大家都以为他是为自己劫后余生而庆幸。
凌十一却走了——回飞天门找他师傅去!他带着红衣老太双刀砍下的几十道伤口,浑身缠得像个快要化蛾的蚕茧——那张英俊无匹脸当然是安然无恙,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还是跳上了马车。据说见识了轻功之化境,一对比,发现自己简直慢得像乌龟,实在是有损形象,要回炉深造去。
他一走,严碧月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却并没有轻松下来。
严钰良的毒仍没有解。
冯叔远已经一连几天没踏出严家的大门,六十多岁的老头,每天只能睡两个时辰,好几次切草药差点连自己的手指头一块儿切了,有一天抽空回家拿医书,冯老太太愣是没认出他来,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老叫花子!就是这样,严家二公子仍命在旦夕。紫蚊箭是江湖暗器第一毒。第一毒是没有解药的。
他每天做的,也只不过是把严钰良泡在草药桶里,回命草用去了七八十斤,方圆五百里内还魂花绝了踪迹,泡出来的水却仍是黑的。
柳二夫人一开始还守在旁边,冯叔远每摇一次头她就大哭一场,慢慢就坚持不住,昏昏沉沉地被抬回了自己房里。好在严璧杰还守着。打打下手递递草药帮忙抬个人什么的,有时什么也不干,搬个椅子坐在床前,安静地端详病人血色全无的脸。他就这样守了七天。
第七天下午,严钰良睁开双眼,觉得左臂有些酸痛,一看,原来一颗黝黑的脑袋趴在床沿,正好枕着他的手臂。他不动声色地抽出左臂,朝着那个脑袋就是一记凿栗,直打得脑袋的主人满眼冒金星,从睡梦中醒来。
“怎么了?打雷了?!”
双手抱头的严璧杰看到了床上的人。
严钰良嘴角带着一如既往的嘲笑,道:“平时在店里偷懒也就算了,偶尔来探望个病人也要打盹,严大少爷还真是一丝不苟啊!”严璧杰整有七天六夜没合眼,衣不解带地伺候着,被这么一说,忙要分辩,被严钰良打压了下去,“别叽叽歪歪地,我耳朵还不太好呢!去,拿碗水来!”
他磨磨蹭蹭地出去了,没看到身后病人的笑。
水拿来了,严钰良已经自己爬起来坐在床头。这七天不只让他瘦了一圈,气色却很好,一个劲催促严璧杰。后者忙不迭地应着,也忍不住弯起嘴角。
还没到喝药的时候,严璧杰就拿了个勺儿当药一样一勺一勺喂他。两个人谁都没提那晚的生死劫难,因为都活下来了,许多事便再无需解释。窗外流入的风也无比安静,可以听到院中叶子互相摩擦发出的“哗哗”声。
严璧杰慢慢地向他讲他昏迷这几天的情形,严钰良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骆风行没死,愣了一愣,倒像是松了口气,到底救过他一条命。
严璧杰又说凌十一离开一事,因为他自己把人家当江湖奇士,这时便忍不住感慨一番,严钰良接道:“你先别感慨,别人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想到他们的三姐,还有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赵顼。自家姐姐才貌品性不必说,配一个小小县官的儿子绰绰有余。只是她庶出的身份,被家族冷落的际遇,且曾作为另一个男子的未亡人殉节的过去,多少为一桩良缘添了些阴影。不过只要他们两个倾心相许,这些也不是不能解决,好歹他也能出把力。更何况最大的麻烦已经除去了不是吗?
严钰良自己觉得好笑,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这些来了?几个月前,他还以为他们只是自己名义上的亲人而已。慢慢地,他也被一些人改变着。
他突然想起这些人中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沉吟道:“这金玉其外其中全是烂稻草的家伙,该不会来一出金蝉脱壳,跑到四川去了吧?”反正没人知道那木乃伊跳上的马车驶向哪里,再说飞天老鼠回炉深造闭关修炼,说出来谁信?
严璧杰不解:“怎么回去四川呢?骆大哥说飞天门在大漠啊。”他也记起了四川的那位美女,“忘尘姑娘吗?我看凌大哥不太喜欢她,好像还有点怕她,应该不会顺路去看她吧。话说回来,那姑娘美则美矣,是凶了点。”
严钰良瞪了他一眼:“你的脑袋只是用来长头发的吗?人经历了生死大劫,往往就能大彻大悟,想通许多事。甚至是那些以前从未察觉,却早在心里生根发芽的古怪念头。不然怎么有那么多从鬼门关兜一圈回来的人性情大变?”
严璧杰听他长篇大论,无非是担心忘尘姑娘的安危,忍不住道:“既然这么担心,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天地良心,他只是好奇而已。况且严钰良这趟折返确实倒霉,差点连小命也折没了。可他若是不回来……
严钰良低着头缓缓道:“我若是不回来,真跟忘尘去了四川,现在大概美酒当前美人在怀,惬意逍遥得很,也不必在这床上受毒箭之苦。可是,”他抬头看严璧杰,“我若为了红莲姑娘,抛弃一切,一切地位,荣誉,理想和决心,还有……你们一帮人不是没事整天就喜欢嚷嚷什么梦想,未来?我若去了四川,哪还有什么未来?”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这无疑是在认同他们的观点了!严璧杰心里很高兴,把碗放到一旁,解释道:“不是这样子。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世上最幸福美好的事。如果有这样一个幸福美好的未来,还有什么不能放弃呢?”
严璧杰拉过他十指冰凉的手,“你若要跟忘尘姑娘在一起,父亲一定不会同意,说不定一气之下赶你出家门。但我现在说这些,不是因为你影响到了我的地位怂恿你做出格的事。我是烂泥扶不上墙,就算没有你,我也从来不是父亲心目中的理想儿子。”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眼中不再是愤怒和自卑,只有淡淡的安宁和祝福,就像一个哥哥祝福他的弟弟。
严璧杰又道:“如果你是担心二娘的话,我一直都在,照顾赡养我可以替你做。你只要与忘尘姑娘在一起,按自己的心意自由地度过一生,你们会有很长很长的幸福日子,可以相伴老去,携手同心,这样一辈子,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严钰良不知道屋里这么闷热,这一刻潮湿的空气让他是想流泪。
他大笑着把手抽出来,笑得累了伏在被上,上气不接下气:“哥……你为什么说这些?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是敌人呀!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为什么不能说?我们可以做一对普通的兄弟。”
严钰良抬起头来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不﹑可﹑能。”
重新识人
说是这样说,严钰良还是拉着被他称作天敌的人半天不让走,趁着这个机会挖空心思支使他。因为司琴和引萧代理着风雨楼走不开——又要丢失一大批客人兼支付一大笔赔偿费和修理费了——严璧杰暂时只能很认命地做了回小厮。偏偏严钰良睡了七天,一补之前长期失眠的精神不足,动动手指都能想出几百个折磨人的点子,处处挑严璧杰的死穴。
比如他觉得饿了,要喝粥。病人喝粥理所当然不足为奇,可这位严二公子偏点了一个“红子燕窝粥”,说是补血气。可那红子乃是还魂花的果实,之前说过,方圆几百里内所有的还魂花早就给他严二公子洗了澡,哪还有什么红子?严璧杰只好带着并不高明的骑术和很重随时要打架的眼皮骑马趁着夜色到临镇去买,一路摔了三次,差点掉进水沟,回来已经是凌晨,厨房无人,只叫起一个了睡眼惺忪的老婆子,他还要忍受着嘀咕咒骂在一旁剥燕窝。
严钰良喝完了粥,还不放他,说是长夜无聊,要他在一旁陪着说话。他最后说着说着就点起头来,被严钰良频频摇醒,接着说。这么折腾到天明,严二公子总困了。毕竟还是病人。
可哪有病人睡着前还扯着别人衣袖不放的?
“你不能走。司琴和引萧都不在,万一我醒了口渴怎么办?”
“丫鬟老妈子都在外面,你喊一声就行了。”他难道不知道二夫人昏倒前已经把大半下人都调到严钰良房前,就等着他差遣呢。
“不行!别人我使不惯。”
就使得惯他!
“好,好。”严璧杰再一次认命地搬来太师椅放在床前,靠在椅背上,“我不走。在这儿打个盹总行吧?”
“真的不走?”得到了保证的严钰良很大方地拍拍宁式床硬邦邦的床沿,“你趴在这也行。不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醒来要看到你在这里!”
严璧杰趴在床沿上稀里糊涂地点了头,他才躺下,盖好被子,感到那个黝黑的脑袋抵着他的左臂,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好,安稳而舒适,一觉无梦。仔细想想,似乎又做过一个。很平淡无奇的梦。无非是一个湖,湖水很绿,周围满是翠竹。他躺在用翠竹竹枝结成的天然竹床上,悠悠晃晃,从高空俯视身下平静的湖面,自在逍遥。只是左臂有一些沉,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他却不想推,任凭那东西靠着他。
“这样很好。”他想,“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
然后他醒来了,睁开眼睛,先看到床前的太师椅,空的。旋转一周,空旷的房间。没有人。
严钰良坐起来,几乎有些声嘶力竭地大喊:“严璧杰!严璧杰!”
有人匆匆忙忙往这边跑,他能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气声,心便一点点揪起来。那人在房间门口一探头,不是。果然不是。
只是一个普通的家人:“二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严钰良有一点气急败坏:“大少爷呢?去睡觉了吗?”
家人很少见严钰良发火,想是出了什么大事,这是便战战兢兢道:“没……大少爷午饭过后从您这儿出来就出门去了……小的看到他往城西走,大概是去酒楼……”
酒楼?只有司琴和引萧在那里他敢去?酒楼对面是什么?药铺!
家人看严钰良的脸色白得吓人,放在被面上的双手紧握,白森森的指骨像是要戳破皮肉。他惴惴地道:“二少爷,药熬好了,现在喝吗?”
严钰良紧绷着脸,最终点头道:“端进来吧。”
药端进来了,冒着丝丝热气,温度适宜,看起来并不苦。
严钰良接过来喝了一口,全吐在了地毯上。
为什么恨他?只是因为娘每天在耳边的提醒和警告?只是因为对他追求名利地位的阻碍?只是因为他与他,尽管留着同样的血液,却从来都在任何一件事上孑然对立?
很久以前,当他们还是小孩子,严钰良也生过病。这种情况同现在一样稀有,他一向身手敏捷,很能保护自己。后来跟一位游方僧学到这身武功虽是偶然,但身体的底子却是从小打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