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春风----斜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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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原挑了眼角,笑道:“恒王与孟小姐如此打情骂俏的,岂不羡煞了旁人?”
  简宥没什么表情,闷头扒着碗里菜色,间或可闻筷子敲上瓷碗的清脆相击声。
  孟雨汀微怒带羞地睨了顾昡一眼,待顾昡慢慢松了手,方直起身子来,道:“教两位大人见笑了。”
  简宥“啪”一声放下筷子,声音却如三月春风:“孟小姐无须见外。你与恒王天造地设,亲密些也是应该的。”
  顾昡指节叩上桌面,目光扫了过来。游原汤匙落回碗盏,目光也扫了过来。简宥只笑对孟雨汀,那些目光全当没感觉到。
  孟雨汀掩嘴笑了,带点娇嗔地横了顾昡一眼,又看向简宥,声音打了个转:“简大人莫要乱说。我与昡哥哥还没有定下呢。”
  简宥琢磨着“定下”一词,略觉苦涩,面上却仍一派真挚:“简某所言却都出自肺腑。”
  顾昡将视线凝在简宥眼底:“简大人能这么想,自然是好的。”转而与孟雨汀道:“我自小与简大人交好。依他眼光也觉着你不错,我便更为高兴了。”
  简宥撑出个笑脸附和,夹了几片肉塞进嘴里,机械地嚼动起来。
  游原笑道:“这些个菜若是冷了,便失了味道了。再来食用,便可称得上是暴殄天物了。”孟雨汀也笑道:“不要东拉西扯,快些品尝苏州菜才是我带你们来的正事。”
  游原伸手去握简宥桌底的手,略加力缠住了彼此十指。简宥没有躲避,腮帮子鼓动,依旧嚼着菜,手却慢慢使力反握住游原的。
  游原绽出个极腼腆的笑意。
  顾昡隔着一桌子菜看过来,唇渐渐抿成一线。
  (四十三)
  清菱蹲坐在宫阶上,手持团扇,来回摇着,扇出些热风来。便是刚刚沐浴过,身上仍免不了有些黏腻之感。
  天阶夜色,万星点空。
  “清菱。”头顶响起声音。
  “云王。”清菱站起身对着顾渲行了礼,便要向内殿走。
  顾渲止了她步子:“母后已经睡下了。”
  她低低“哦”了声,又道:“天气热得厉害。奴婢去给您匀碗冰镇木耳来。”
  “不必了。”顾渲道,“我就要回府去了。”
  清菱也只“嗯”着应了声就没了话语,顾渲却扎了步子,没有走开的意思。
  蝉鸣聒噪。
  清菱垂目盯着地面,不知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才抬眼看向顾渲:“云王犯不着太过忧心。”
  顾渲声音有些被蝉鸣稀薄:“我不是忧心和王那里。”
  清菱自顾自道:“恒王去了便没有了退路。”
  “我知道运过去的箱子里几堆破铜烂铁敌不过和王精锐,所以没有忧心。”顾渲语速有些加快,最后又放慢了,“你似乎不曾与我说过什么杂话。”
  清菱又发出个“嗯”的音节。
  顾渲柔声道:“你没有什么其他些个话与我说么?”
  清菱微低了首:“奴婢生活清淡,没什么可说的。”
  顾渲挑起她下巴,看进她眼里,在星光下显着些晶亮:“那你进宫前呢,是怎样的?你的家乡,又是如何的?”
  清菱眼光没再闪躲,道:“说来教人笑话。”
  顾渲静静听着。“印象最深的,是绣楼。那时候还小,看着待嫁的姑娘抛绣球,难免觉着好玩。”
  “你是徽州人么?”顾渲插了句话。
  清菱微微颔首。
  顾渲又轻轻笑起:“等你上了绣楼那天,接着你抛的绣球的人,会是我。”
  清菱发烫的面色在暗夜里看不清楚,想说些什么,已有了小厮前来请顾渲回府。顾渲再冲清菱勾了勾唇角,背影便很快在夜色里模糊开去。

  第 20 章

  (四十四)
  和王出游队伍浩浩荡荡回了府,孟中星却几日都没露个面,甩下一句自个儿旅途奔波得养足神气,便心安理得地把圣上派来的贺寿官员晾在一边。当然得附上一条,恒王顾昡例外。孟雨汀腻着顾昡,保不齐就带他见了准岳父。
  顾昡与简宥说此乃虚与委蛇,呆在和王府,总是要带枚平安符。简宥只点了个头,又问他究竟如何打算。顾昡却捧着他脸吻下去,让简宥不要多加言语,亦不要多做举动,跟着自己便是。
  简宥隐隐觉得不妥,又捉摸不清个到底,便径直去寻游原。几箱子兵器毕竟在他手下管着。
  游原屋子里却不见人。
  简宥没什么事情,索性在游园屋子里坐下,眼神随意往四处瞟了瞟。却忽而见着游原枕下现出布包的一角。
  简宥太阳穴微微跳动,走近床榻,自枕下抽了布包出来。气息有些乱,打开了布包,又不禁哑然,封面上赫然写着品花宝鉴。
  简宥暗笑自己多疑,游原打巧自门槛跨了进来,眼光所到,便看见简宥一手抓着自己包,一手执着那本品花宝鉴。
  游原快步走近,劈手将书夺了过来。
  简宥以为游原恼自己擅自翻动他的私物,陪了笑脸:“你竟藏着这类书,深夜独自挑灯。”
  游原面色缓和,复又展颜:“在这里我不好胡来,你又不陪着我,只好读此书聊以消遣。”
  简宥一时寻不着话,道“原来如此。”
  游原道:“六月不见飞雪,旭日不见西升。你为什么找我来了?”
  “圣上可有嘱咐这寿是当如何来贺?”简宥问道。
  游原摊手:“箱底压着兵器,运箱的是乔装禁卫军,其他我就不知道了。顾昡不曾与你细说?”
  简宥道:“他只教我安分呆着,不要动作。”
  “他大抵与孟雨汀厮磨去了,你安分呆着不就顺了他意思么。”游原戏谑:“你不妨转个身,就可见我张开双臂痴痴等你。”
  简宥道:“你这话称得上是从中挑拨么?”
  游原含笑:“正是正是。孰料被简大人看得透彻。”又低了几分语气:“你之于我,简大人当也很是透彻。”
  简宥越过他话语,别首去看窗外。密密麻麻纠成一股的青碧。
  半晌,飘出一句:“打的是杯酒释兵权的主意么?”
  (四十五)
  顾昡搭箭上弦,向后挽弓,指尖轻弹,箭便凌空破出,稳稳正中靶心。
  “好身手。”
  顾昡回身拱手行礼道:“和王谬赞。顾昡在您面前射箭,无异于班门弄斧。”
  孟中星魁梧身形,斑白鬓角,眉目依稀可见当年爽朗。沉着步子走进这方自绿柳翠竹间辟出的靶场,笑道:“恒王少年英才,真是谦虚了。老夫还记着那年全胜而返的庆宴上见着你,尚不过垂髫之年,如今竟已锐气逼人了。”
  孟中星俨然对待小辈口吻,顾昡并不在意,恭声道:“顾昡在戍边几年,多闻和王威名,教我好是钦佩。”
  孟中星接过下人递上弓矢,上箭扣弦:“老夫早已不复当年之勇,难为他们还记着。”言罢松手放箭。箭身轻啸,风声干燥,直直劈入顾昡方才那箭的箭尾。
  顾昡神色不变,道:“可惜了和王身手,不在战场却屈居园林。”
  孟中星摆了摆手道:“恒王莫要折杀老夫。现下老夫只愿了了享些清福的私心。”
  “顾昡冒犯,那和王,您为何不抽身地彻底些呢?”顾昡拉弓,又出了一记箭矢。这话却是试探孟中星是否愿意交出手中兵权。箭势微偏,没入处距靶心约莫一寸远。
  “老夫迂远的话说不下,便与恒王明言。”孟中星笑得很是随意,“现下鄙府里外至少有上百暗卫,不知比起恒王所行五十六人,当是如何?”
  顾昡再一箭,斜着中了靶心。不知是否因着天气热的关系,手心密密一层汗湿。孟中星竟已是知晓贺礼当中的乾坤了,此事是谁泄漏出去尚不得知,最要紧的是,如今自己这五十六人已然是瓮中之鳖了。
  顾昡审时度势,知趣道:“自是不如的。”皇命不可违,若是无功而返,便正中顾渲下怀,往深里探,大概还会被扣上顶勾结的帽子。若在和王掌握局势中贸然动手,便活不到回京时日了。
  唯今之计,不外乎一条。
  孟中星抚髯而笑:“恒王可是考虑清楚了?小女芳心暗许,也不是一两日了。为了小女,兵权也不算个什么。”
  只能联姻。如此一来,孟中星就是自己人了。于顾昡而言,给圣上要回了兵权,又有了孟中星的支持,无疑与皇位更近一步;于孟中星而言,来日当上国舅,坐实权力,总好过窝在苏州做个闲散王爷或是走叛乱这招险棋。
  当如何决断,再明了不过。
  顾昡却忽而想起那年花灯明彩,自己取下简宥别着的面具,美人如玉,自己与他一字一字道:“娶妻当如斯。”
  孟中星再逼一句:“恒王可有了计较?”
  高台树色。
  顾昡持弓之手垂落,片刻后轻吐了口气,道:“实在再好不过。顾昡方才过于惊喜,竟不知如何应对了。”
  接着对和王微微一笑:“顾昡希望娶雨汀为妻。”
  那日顾昡“娶妻当如斯”话音方落,便被简宥红着脸在额上轻敲一记:“我堂堂男儿,是能给你娶的么?”顾昡眸光流转,但笑不语。
  游人如织,楼心明月,扇底欢歌。
  简宥微窘,道:“你笑些什么?”顾昡笑意更浓,将简宥拉至怀中,啜着他圆润耳垂低语:“娶妻当如斯。”
  一言之间,百年时光。

  第 21 章

  (四十六)
  孟中星寿诞之日,三教九流,来的人着实不少。水榭上搭了戏台,台前支了凉棚。唱的是牡丹亭里惊梦这一折。
  晚风送凉,竹叶声响。
  游原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道:“我瞧着,这杜丽娘那腰扭得当真销魂,教人想用手捏紧了才好。”
  台上旦角正款步而行,彩妆遮不住的眉眼风情,拖了侬软调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茶蘑外烟丝醉软。”
  简宥道:“你不妨踹了那生下来,自己与杜丽娘共谱良缘。”
  游原手腕一闪,扇面便开,道:“不可不可。”
  简宥心中忐忑,像是离了曲子很远。晚宴一过,顾昡便没了踪影。简宥眼光四处扫了扫,带着点说不明的焦灼收了回来。孟中星宴上露了个脸,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溜之大吉,全留给孟雨汀前后打点招呼。现下也没见着孟雨汀人影。
  游原晃着折扇,带着阵气流,悠然开口:“啧啧,这柳梦梅风骚更盛,教人想压了他狠狠碾碎。”
  简宥顺着他话看回戏台。那刚粉墨登场的演柳梦梅的小生一张脸果然生得标致白净。
  简宥道:“那你便踹了杜丽娘下来,与柳梦梅共唱一出龙阳佳话。”
  游原手中折扇一凛,嘴边瓜子壳吐了一半,道:“不可不可。”
  简宥眉头微皱:“那你便少发些春。”
  “此值炎夏,你要我如何发春?”游原笑意顽劣。
  简宥给他一言堵住话匣,索性别了头不理睬他。
  游原涎脸靠近,拈了兰花指,软声道:“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简宥拍开他脸,正了身子,想要专心听戏。
  游原不死心又靠了过来。
  “顾昡有与你交待何时开封献礼么?”简宥耐不住,直接问了出来,顺带止住了游原脸庞的再度逼近。
  “珍宝之类的他亲自呈了,箱底压着的倒是纹丝未动。”游原打个呵欠,“他怎么打算的,我怎么知道。”
  简宥心头微微下沉,转向游原,他正看着戏台,终于竭力松软了目光,强迫自己也听着咿咿呀呀闹起的曲调。
  “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最后一句拉长了,不及留下点余音,台下便一阵叫好声起。
  简宥模模糊糊见着戏完了,又模模糊糊见消失许久的孟中星登上了戏台,连着孟雨汀,顾昡也先后登了场。手腕处的血管忽然一跳一跳地抽动起来。
  孟中星声音很沉厚。简宥觉着坐得这么远竟然也能听得清每个字,又模模糊糊想到些不相干的,大抵孟中星常年沙场,故而声音如此洪亮。
  “戏文里唱的好,有情人终成眷属。”血管噗噗,跳动得更加厉害。
  “老夫活了五十年,最满意的是给小女寻了个乘龙快婿。”血管连着心脏,疯狂抽动起来。
  简宥感到一切又模糊起来。似乎听到“孟雨汀许配给顾昡”之类的片段,又似乎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悦耳嗓音道“顾昡有幸”,之后的便更教人辨别不清。
  再是涌起的欢呼声铺天盖地压下来。“咔嗒”,极细微的,断了什么的声响。
  游原手掌覆上简宥面颊,眼底显出些关切。
  简宥脸色堪比面粉团,稍稍聚起了目光,凝在游园身上,又缓缓挪开。拿开游原的手,发音不自觉带着低哑:“让我静一静。”
  简宥只觉懵懂,恍如梦中。离远了戏台,深潭上架着的九曲桥,桥头错生的青苔……青苔后的卷帘翠色,翠色间堆叠的假山,极快掠过眼前。
  脚步虚浮,也不知走到何处。
  简宥蹲身抱膝细细思量,却不知要思量个什么。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攥紧了又松开。
  简宥小声自语:“不要胡思乱想。”喃喃重复了一遍。
  满脑子都是顾昡弯了唇角对着孟雨汀说“顾昡有幸”的样子。皓齿微露,翩然而立,却是对她说“顾昡有幸”,不是与他说。
  打在脸上衣上的雨很快密集起来。路上低洼处不久便积起水涡。
  许是一刻,许是三刻,许是更长时间。直至靛青长衫完全湿透。
  简宥反手抹了把脸上雨水,滑腻得几乎没了感觉。抽抽鼻子站了起来,飞快向顾昡住处跑去。
  简宥狠命把门板敲得震天响。
  顾昡披了外袍出来开门,便见得简宥整个人从水里淘出来般湿漉漉地杵在门口。睫毛上水珠晶莹挂着,沿着面部线条淌下的水滴砸在门槛上,再反溅起来。
  简宥抓着他质问:“你不是与孟雨汀逢场作戏么?”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
  顾昡眼神落到别处,良久方缓声道:“不,我喜欢她。”
  简宥双手泄了气力,柔声道:“并非如此的。你是为了和王手上的兵权才逼不得已出此缓兵之计的,对不对?”
  点漆明眸,映雪薄唇。顾昡却依旧淡漠神情,始终不发一言。
  简宥手上加力,提高了声道:“你是玩我么?”
  顾昡捉了他手腕,带力一扭,不温不火道:“你明白便好,我不过玩你罢了。”
  简宥挣脱开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雨水冲刷得他睁不开眼。
  简宥微微有些哆嗦,咬牙道:“那么,我心甘情愿给你玩可好?”说罢,拉下顾昡便探出舌尖去轻绘他唇的轮廓。
  不及深入,简宥便被顾昡干脆利落地推开。顾昡气息有些紊乱,看着简宥却是笑得刻毒:“只是如今,我不愿玩你了。”
  简宥合了目又飞快张开,脸色惨白,连道三声“很好”。黑发披下来,湿嗒嗒贴在颊上,发梢全是雨珠滚落。天地倾盆,简宥转身的身影狼狈不堪。感觉齐齐消失,并不觉着冷,或是觉着痛。
  “简,宥。”突如其来的拥抱带着些炭火的热度。
  雨水循着顾昡发线结股而下,流进两人纠缠的唇舌之间,甘甜的清新的。顾昡将简宥压倒在地,捎着寒意的水便浸入肌肤。
  简宥缠着顾昡,眼底一重一重的雨帘,微张着嘴任他凶猛地开拓攫取。
  顾昡眼里亦盛满了雨光,手也不安分地向下游移。
  简宥以为这一刻可以停驻成永恒,下一刻顾昡已然离开了他。
  顾昡站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简宥,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第 22 章

  (四十七)
  简宥用手撑着地面坐起来,泥沙积进指甲缝里,像是磨砺在心尖。顾昡房门以拒绝的姿态死死关着。
  简宥闭上双眼,与自己说,似乎怕说服不了似的说,这定是一场梦,这定是一场梦。顾昡断不会冷眼眄视着自己,顾昡断不会允自己受了半分委屈,顾昡断不会以臂弯拥着除了自己外的他人,顾昡断不会由自己在雨幕里淋个透湿。所以,这定是一场梦。

推书 20234-09-10 :白狼----想断的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