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嚄,不,十九郎,我不知你何时搬家去了鲁国柳下。」 那个畜生带着一脸刻薄的嘲弄剖开夜色,便仿佛是从浓雾里钻出来的。
「她曾想要为你去死。你却这样待她。」我冷道。
「有许多人都曾经、或者将要想为我去死,难道我需要一个一个去负责么?」魏伐檀好无辜地在屋顶上盘膝而坐,双眼闪烁生辉。他就像个绘在夜幕上的妙人。
「你的事与我不相干。我只是要找回燕倏。」我很懒得抬起头去看他。他总喜欢这么站在高处与人说话,或许也只是享受居高临下、人人须得仰视于他的快感。
「燕倏。」魏伐檀将这名字重复一遍,嗤道:「你竟这样直呼他的名姓。难道你不应该称他作父亲么?其实你心里知道,你已经没有资格称他作父亲了罢。」他的嗓音里又显出那锋利的讥讽来,仿佛如此便能让他快乐。
「我爱他。」我平静地回答。
「扯淡!」魏伐檀猛地跳起来,险些踩碎了顶上青瓦。他一步跃上我面前来,攥剑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你这连爱是什么都不知的小猫崽儿,能如何爱他?你不爱他!你没资格爱他!」他蛮横地瞪着我嚷嚷,愤怒地似一匹被踩了尾巴的狼,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坚硬得如刺一般。
「我爱他。」我依旧平静地重复,「我的生命里只有他,心里也只有他,他告诉我这是爱,那这便是爱。」
魏伐檀呆住了,定定地望住我,眸中风云急变,良久,却忽然又仰天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开心极了,连英俊的眉眼也弯了起来。「七月初七,你敢不敢来蜀中剑阁?」他笑着问我。
我不禁皱眉:「我为何要去?你现在便将燕倏还我。」这人凭何认定我会听他指使?
但魏伐檀却笑得狡黠:「你会来的。你非来不可。七月初七,燕倏会在剑阁。」
他用燕倏要挟我。
我觉得,如有可能,我连半句话也不愿再与他多说。
我拔剑向他刺去,在心里料想着他可能会向哪个方向闪去,谋划后招。
但我绝不曾想到,他没有闪。
我的剑从他胸口斜没进去,刺穿了他的身体。
「你杀了我罢。用他的剑杀了我!」他跋扈地大笑,一手抓住长剑青锋,鲜血滚落,淌出一片浓稠赤红。「但你永远也寻不回他了。」他又讥笑我,赌上性命来行□裸地挑衅。
我觉得胃疼,火烧一般痉挛疼痛,恨不能旋剑直接将他劈成两半。
但几乎同时,我听见身后凄厉的哀呼。
「别杀他!我求你……」
那是玉桃娘的哭声。
只此一瞬,魏伐檀已猛将我推一把,抽出剑去,闪身便仿佛遁入了夜空一般。
我正待要追,却被身后扑来的女子一把死死抱住。
月华如冰,血腥久久不散,一地凄凉。
「你……为何与他用了同样味道的熏香……我到今日才发现……」我听见玉桃娘喃喃的低语。那声音就像个委屈的孩子,无措又仓惶,竭力想要解释什么。
熏香。呵,不,那只是燕倏喜欢的香味。离开雾灵山后,我便没有再熏香。或许,只是长久岁月中浸入体肤的余香,在此静谧又寂寞的夜晚,特别明显。我觉得我不想回头去看她,那可怜又狼狈的模样。
「忘记罢。妳只是做了场噩梦。」
我推开她,回到旅馆大堂与上夜的仆子付足旅资,转身离去。
我想,我今生最好都不要再遇见这个女人。她是个好姑娘,很好很好,有那样神气又甜美的笑容,不该活在阴影里。
我开始向西南行去。七月初七,崔嵬剑阁,去寻回燕倏,我的燕倏。那时,我如此笃定。
三、濯以明清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对我而言,上青天不难,难在途遇猿猱。
所谓的猿猱,是一个人,一个十三、四岁上的小姑娘。
我第一眼瞧见她时,她正趴在悬崖边上,伸着尚且细幼的手臂,奋力拉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少年挂在悬崖上,摇摇欲坠得仿佛一片枯叶。
我从远处走到他们近前,一路听见他们对话:
「师妹!你松手!」
「二师兄!我不松手!」
「师妹!你快松手!」
「二师兄!我不!」
「师妹!」
「我不我不我不我不我不!」
……
我觉得很吵。
这两人声音之大,我在数十丈以外的弯道时便已听见了,待我走到他们身旁,他们也没有显出丝毫疲惫。
底气十足,还有这么大力乱喊乱叫,想来,要拉个人上来应该问题也不大。
于是我皱了一下眉继续往前走。
但那小猿猱却大声叫起来:「喂!你这人怎么见死不救啊?」
我很好脾气地站下来,回头答她:「我看妳实在不怎么像要死了的模样。」许久之后回想,我觉得我那时真友善,明知被人存心戏耍,竟还停下来理睬她。
也不知是正因为我的友善才换回她一条命,还是因为我的友善害她经历一番劫难,总之,就在我站下来与她说话、而她也正趴着身子仰起脸看我的时候,她大叫一声、重心失衡便滑了下去。
她是真的掉下去了,我只得跃上前去拉住她。
但我只拉住了她一个。
确切地说,是在我去拉她时,她那位二师兄也赶去拉她,而我比她二师兄快了一招,于是,她二师兄掉下去了。
剑阁隘束,连山绝险,沿途峭壁盘旋,俯瞰只得见茫茫雾海,望不见底。
小猿猱不叫了,也不再乱动弹,只是紧紧盯着那一片悬崖深谷,我将她放下地,她就趴在崖边向下张望,沿着峭壁边缘走看,似乎想找地方爬下去。好一会儿,她站起身来看住我。「你帮帮我罢……」她在地上蹭了满身土,双环上别着的鹅黄小花蒙了灰,水绿衫裙也已有些辨不出颜色,神色却焦急又坚决,眸子里透着哀伤的倔强,紧紧咬着唇,嗓音微弱,全不是方才胡闹时的模样。
此时,她只是个哀哀求助的可怜小姑娘。
于是,我带着她跳下崖去。
她惨叫一声,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直到平落崖底仍掐着不放,紧闭着眼,脸已哭花了。我颇费了些功夫,才把那一双猿爪从脖子上拽下来,觉得有些微热疼,大概被她抓破了。
她的二师兄没有摔死,只是摔断了几根骨头,又被震得晕了过去。想来是个功夫扎实,也很沉着冷静的人,故而才能临危不乱大难不死。这样的一个人,却愿意跟着个小姑娘胡闹,到也很有趣。
我对小猿猱说:「我先带他上去再回来接妳,妳在这里等,不要乱跑。」
她眼里立刻流露出惶恐,一把死死抓住我:「……我怕!」
我只好说:「那我先带妳上去,再下来接他。」
她却又抓住我:「……不能把二师兄一个人丢下!」
我很无奈:「那妳想怎样?」
「……你带我们俩一起上去!」
我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峭壁耸白雾,层云遮蔽,一点炫目阳光投下……我大概……不该这么好心的。
那日我本可以中午到达藏剑城,结果耽搁到傍晚才到,背上背了个大的,手里牵了个小的,在众人侧目之下,毫无风度很不潇洒地进了藏剑城的城门。
出来相迎的有两人。
一个是魏伐檀,另一人是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一身玄青衣袍,发束高冠,星眸如电,很是英挺俊朗,只是我不认识。
但小猿猱却很欢快地扑了上去,一边喊:「大师兄!大师兄!你已先到啦!」
那位大师兄一把钳住师妹还在挥舞的胳膊,将之拉在身旁,不轻不重应了一声:「师父、师母也已先到了。」
下一刻,那小姑娘便给唬住了,顿时安静下来,一面偷偷拍着衣衫上残余的泥灰,猿猱作处子,也不过瞬息变幻。
那大师兄见师妹已老实了,便向我走来,微微躬身一揖:「多谢。」说着,将还被我扛在背上的师弟接下,简短二字,干脆利落,决不拖泥带水。而后,他领着师妹先走了。
那小猿猱乖乖跟着师兄走了几步,忽然一溜小跑回来。「小阿哥,多谢你。我姓袁,你一会儿打听汝南袁氏就能找到我。」她很腼腆地向我笑笑,返身又跑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名叫袁以柔,小字阿闹,顿时觉得,很贴切,只不知究竟是她爷娘有先知,还是她应了这好名字。
而她那位二师兄叫顾以玉,大师兄姓沈、名濯、原字明清,入师门后改作以清,本是吴地诗书世家子,不知缘何离家在外,做了江湖游侠。这样的人物,本应该读书入世、安享太平。
据传,沈郎原是藏剑城主看中的佳选,本已备齐六礼、定下婚约,不料城主的女儿却青眼另加,城主疼惜爱女便也只好做罢。
藏剑城主的女儿,正是玉桃娘。而那个夺人新妇的男人,正是魏伐檀。
魏伐檀,这人仿佛天生就与这些违背常理、为世人诟病之事有各种斩不断的联系。
而他本人显然也并不以为耻。
说起与沈濯这段往事时,魏伐檀一直都在笑,很是开心得意。
我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炫耀够了罢。燕倏在哪里?」我来这剑门关上藏剑城,当然不是为了来听他强夺人妻的丰功伟绩。
「燕倏在城中剑阁。但你现在去不了。」魏伐檀眸中掠过一道波光,就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十九郎,别这么扫兴,你不觉得沈濯是个很有趣的人么。」他似乎在怂恿我。
「我只看出他是个与人疏离的人。并且——」我瞥一眼身旁这眸色狡猾的家伙,直接道:「他显然只是不愿与你计较,否则不可能与你相安同行。当然,这并不妨碍你自说自话、自以为是以及自鸣得意。」
魏伐檀闻言大笑起来。「小十九,月余不见,你竟学会了刻薄!」他更开心了,伸手勾搭在我肩头,故作委屈道:「可你怎能这样胳膊肘向外拐?」
「原来你是内?我可从不知道。」我皱眉将他甩开。
他却又将手勾回来,掰住我肩膀道:「当然是。我是你师兄,你是我师弟。」
「魏卿,你该先去找一找你的脸,别不知扔在哪里被狗叼走了。」我觉得我彻底嫌恶他了。
他却很理所当然地望住我,用一种俨然正陈述事实的口吻道:「你的养父是我的师父,你当然是我的师弟。我就是这么与主母和桃娘说的。」
「我没工夫、也没义务帮你圆谎。」我举剑将他隔开,「将燕倏还我,我马上就走,也碍不着你。」与他如此近距离对面说话,让我感到不适与不悦。
但魏伐檀并不理会。「我说过了,燕倏在剑阁,但你现在去不了。」他又开始露出那种狭促笑容,挑眉盯着我,「既然来了,为何不去看看?十九郎,你总是要在这世上活下去的,就算你刻意闭着眼睛,也没有用。」
「我会和燕倏回雾灵山。」我冷道,「你不想被揭穿便立刻将燕倏还我。」
「嗳,小十九,你在威胁我么?」一瞬,魏伐檀的目光冷了下来,嘲弄之色却愈发浓烈。
我当然知道,威胁对这人从来无用。因为他是个连死也不怕的疯子,我也并不怕死,但我怕再不能寻回燕倏。我只是不甘至极。
「好了,这才是个乖孩子,现在跟我走。」见我不再言语,魏伐檀又笑起来。他又将胳膊勾搭在我肩头,便好似我与他是多么情义相投的两兄弟。
但我想那时我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那一刻,我在心里赌咒,待我寻回燕倏,我要把这个叫做魏伐檀的家伙戳成一张筛子。
七月初七的天河洗剑大典,是藏剑城的盛事。
剑门关藏剑城,因其藏铸天下名剑而名震江湖,因其占尽地势天险而威慑朝野。
当年高祖太原起兵征天下,曾多倚仗游侠世家之力,藏剑城玉氏也曾鼎力支持,蜀中取重,剑阁守险,立下汗马功劳。
天下初定,高祖封赏功臣,玉家人不愿入世,只愿留在世代相居的藏剑城中,守护祖宗基业。高祖便封藏剑城主以柱国勋,其母妻皆为郡君,世袭荫封。
自开国后,藏剑城历经四代,传到玉桃娘的母亲时,只此一个独女。老城主便招赘了一名女婿,继承城主之位。但这位城主却许多年不露面了,十分神秘,大小事宜一应由主母出面主持。这个强悍的女人一肩担起了一个家族,也担起了武林纷争与江湖是非,颇受神皇陛下赏识,曾亲诏宣见于她,封她作女柱国,其夫婿为郡公,大有英雌相惜之义。
如今,玉柱国膝下又只有玉桃娘这一个独女。想必在许多人眼中,做玉家的女婿,是一条博取名利的快捷方式。而这条快捷方式,终于被魏伐檀占了去。
魏伐檀确实是一个能做出这种事的家伙。反倒是沈濯,那个曾经差一点就要娶玉桃娘为妻的男人,却毫不在意到令众人惊诧。
七月初七,天河洗剑,又上藏剑城,猎奇的目光随处可见,无数人切切低语,等看这两人会否终于翻脸一争。
但魏伐檀不怕。他把我领入城中,逢人便说:「这是我的师弟,燕十九。」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交到沈濯手里,一脸无辜愧疚:「沈兄,我师弟年少,初出远门,我又要去与主母、娘子帮手,分不开身,烦劳你替我照顾他。」
这人若去做个优伶伎子,大概演什么也能活什么。
我不满地想要抗议。但魏伐檀却盯住我。那眼神笑意深凉,分明在问:你不想寻回燕倏了?
于是我只有妥协。只要燕倏在他手中,我便只有受他挟制。
倒是沈濯依旧很无所谓,点头应了声:「好。」就在我身旁站下来,好似的确打算要照顾我了。
无数视线投来,□裸地解剖,比那些不恃武力的寻常人更肆无忌惮,我又感觉到被探究的灼痛。
「我要出去。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低语一声,转身向外走。
「好。」沈濯又应了一个字,跟着我向外走。
藏剑城很大,依山而建,与燕倏雾灵山中的居处很是相似,原本该是个清净之处,只因为到了天河洗剑的日子,诸多游侠世家前来观礼庆贺,短短数日之内,几乎塞满了人。我在城中游走,只想寻一处僻静角落待着。
沈濯一直不远不近得跟着我,保持三步距离,很稳。当我发现我甩不掉他之后,便也放弃了,仍由他跟着。
我终于在藏剑城最西面的一处断崖找到了宁静。那断崖高而窄,崖身倾斜,立足之地也不过方寸,状似一柄从天插下的利剑。从这个地方,可以远目夕阳西下的余晖,金红交错,一览无余。
我轻身纵上崖顶去,盘膝坐下。
沈濯也跟着我跃上去,轻灵矫捷,落步时,几乎听不到声响。他一直很安静,只是跟着我,决不出声打扰。
我说:「在这里待一会儿罢。」
他便应:「好。」仍旧是一个字。
从初见时起,我听他说了四句话,一个「多谢」,三个「好」。
「你还会说别的么?」我忽然问他,几乎不经思考。
他似乎怔了一下,片刻安静过后,反问:「说什么?」
「算了。」我轻呼出一口气,不再说话。
沈濯,他果然是个与人疏离的人,刻意保持着距离,不会贸然靠近旁人,也不会让旁人贸然靠近他。
其实这样也很好。就好像,我也会讨厌人多的地方,讨厌那些猎奇的目光,讨厌和不喜欢的人说话。
我向着霞光熏染的天空微微仰面。山风的味道很好,闭上眼会有种错觉,觉得我还是在雾灵山里,等到那一轮红日彻底沉下天际,燕倏便会来找我。他会从身后将双手扣在我肩头,用柔软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说:「回去罢,天黑了。」
我忽然惊觉自己流了泪,忙抬手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