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袁越似乎很有些暴躁,颇不耐烦地斥了女儿一句。
袁以柔挨了父亲责骂,不敢再出声,只是咬着嘴唇抽泣,满脸垂泪,檀口见血。
「你又何苦迁怒在她身上。」袁以柔的母亲大抵是很不乐意了,走上前来哄着女儿,一面嗔怪丈夫。
「妳把她带回去!当着客人的面。」袁越脸色已十分不好看,又沉着嗓子怒喝。
「好像你骂女儿就不是当着客人的面了。」 袁以柔的母亲冷笑了一声,又望了我一眼,到底还是拉起女儿走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沈濯。他还未醒来,沉睡时眉头紧锁,牙也咬得很紧。那是一种很痛苦的表情,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捆绑着,明明想要挣脱,却又无能为力。我莫名觉得我看见了,冥冥中不可触摸的枷锁。
「燕小郎君师出何门何派?」撵走了妻女,袁越开始向我问话。
「没有门派,我跟我养父学的武艺。」我答。
「那敢请教令贤尊高名?」袁越又问。
我忽然觉得我不想答他。「我养父已过世了。」我抬起头看他,他便立刻露出沉痛又抱歉的神情。这人也很会演戏,只是,他和魏伐檀又不一样。魏伐檀常会故意演给你看,他不怕被戳穿,偏要像个土匪一样□裸地寻衅你、嘲弄你。而袁越却恰恰相反,他怕极了被识破。
「医师说沈兄几时能醒来?」我问袁越。
「看他的造化罢。」袁越叹一声皱起眉:「待寻着那贼人,袁某定手刃之!」
这话说的,好似沈濯已经死了。
我只是来看望沈濯,如今他既然未醒,我也不想再多待,便起身告辞。
袁越执意送我。
然而,待已远离了汝南袁氏所居的客院,眼看快到魏伐檀给我安置的居处时,他却忽然一掌向我劈来。
这一掌来势极猛,我只觉一阵炽烈与阴冷交错的劲气直扑天灵,甚至能听见风被割裂的响声。
不及思考,身手已先本能做出了反应。我没有退,而是拔剑迎了上去。
那是过去这许多年中,燕倏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东西。
他对我说:
「当你遇到冷箭偷袭时,绝不可怯懦逃避。」
「对手既然谋划好要暗算你,早已占尽了先机,即便你能躲开第一招,也还会有第二招、第三招……乃至无数个后招在等着你,躲闪只会将自己陷入愈来愈危困的窘境,让你彻底输掉最后一线生机。」
「所以你该前进,你要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就算你死在这里,也已替自己报了仇;而大多数人都是怕死的,只要你的反击扰乱了他的心神,他便会先求自保而忘记了要杀你,如此,你就赢了。这便叫做『以攻为守,反客为主』。」
所以我斜起一剑向袁越喉管刺去,迎着他的掌风,毫不畏缩。
剑光风影中,我清晰地看见袁越目光瞬息震颤。那已落在我额前一寸的铁掌生生顿下,反向我掌中剑上拍去。
残余掌风的劲力仍击得我猛一阵头晕,但我的剑却也在袁越掌心横切出一道鲜红伤口,鲜血顿时涌落,灼目得如同断掌命痕。
「好身手!好胆魄!」袁越将伤手紧紧攥拳,殷红仍就从指缝里渗出来,他紧紧盯住我,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试一试你的本事,没想到你的剑却如此厉害。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这是假话。他其实想杀了我,我知道。我在雾灵山中许多年,见过太多野兽,温顺的,凶猛的,奸诈的。燕倏曾无数次地让我与它们近身相搏,磨练我的武艺。他方才劈出那一掌时,就如同山中饥不择食的熊,杀气腥浓盛大。
「滚开!别脏了我的剑!」我厌恶地向他怒吼。
袁越始终笑着,凉凉地转身而去,一晃已不见踪影。
我瞪着这人离去的方向,良久才终于垂手,顿时一阵晕眩,无法控制地向前跌倒下去。
袁越不是普通人,也不是藏剑城派出的那些仆子,甚至不是江湖中某一个普通游侠。他是袁越,汝南袁氏宗主。我那时尚不懂得什么江湖排名、高低比较,但直觉却万分清晰,我知道我捡回这条命是何等的侥幸。
我以为我大概是出了毛病,我应该是摔在地上了,但却感觉不到坚硬冰冷,反而觉得柔韧。直到听见有人与我说话的声音,我才知道,我没有摔下去,只是被人抱住了。「谁叫你不愿与人挨得近些,偏要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那是魏伐檀的声音,「十九,我可不知你原来这么笨。一家宗主亲自把你送到门口来,你早该想到有异了。」
他似乎在责怪我,又好像是讥讽。
「哦,雾灵山里的豹子也常送我回家。」我终于辨清这语声,狠狠将他推开。
魏伐檀大笑。「十九,人是比山林野兽更凶猛百倍的东西,你要记住。」他的声音沉下来,仿佛浸着引人沉湎的醇香,优雅又诡谲。他逼到我近前来。
「你又跑来做什么?如果你不是良心发现,打算来告诉我燕倏的下落,你就也可以滚了。」我再次狠狠推开他,保持着我以为安全的距离。
「你真伤我的心,难为我拖着重伤之躯来照顾你。」魏伐檀又开始没脸没皮地笑,从院外一直跟着我挤进屋里。
「我看你方才也没打算出手助我的模样。」我冷冷地戳他。
「我很高兴你足以自保。」他已很悠闲自在地歪在玄关处,用未受伤的右手撑着头,笑眯眯看着我。
就在他身后,将沉晚色把远处青山与近处院景揉于一方,点点霞辉在檐下打一个弯儿,松软的洒落在他身上,把那双眼眸里的光华也映得愈发明亮。
我忽然觉得他很美,美得就像一幅画,让人只想安静地屏息凝望。
可这人偏要自己破坏。「十九,你干什么这样盯着我?」他笑得深邃,眸光如水,粼粼颤动,薄唇开合时吐出的话语清晰又馥郁,仿佛染着佳酿绯色,「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爱上我了一样。」他如是说。
「谁会爱你这骗子。」我愤愤转身往里,一面斥他,「但愿我回来时你已自己识趣走了,否则不要怪我打你出去。」
「你去哪里?」他微有惊讶地追问。
「沐浴!」我很恼怒,总觉得自己好像落了下风。
魏伐檀又已大笑起来,即便在汤阁里也还能听见他毫不克制的笑声,「温汤水滑洗羊脂。十九郎,慢点洗,我等得起,仔细可别睡着了就好哩。」
我当时很想直接把汤池里的莲花石柱拔起来扔出去砸他,除此以外,也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砸了。
事实上,我也的确后悔没有真的砸晕他。
这人闲了一会儿就很厚颜地跑进汤阁里,自称手伤不便,让我帮他洗浴。
我毫不客气地叫他滚了。
他却大剌剌脱了衣衫走进汤池,将负伤左臂搁在池沿上。「其实我是无所谓,只要十九郎你不介意跟个泥猴儿同床共卧,我也可以过过水就算了。」
「滚!」我觉得我真的再多一个字也不想和他说。
但是魏伐檀他不滚。他半身浸在温泉水里,半身趴在池沿上,侧脸笑看着我。温汤白雾蒸起,袅袅朦胧,将他包裹起来,连眸子也浸润了水华。
泉水澄澈,除了人心,什么都清晰可见。
此时的魏伐檀就像一只妖兽,精赤,纯粹,又诡秘,一团浓烈鲜活,如此灼目,却又如此令人不敢直视。
记忆中的大片潮湿在一瞬间从心底涌出来。这妖冶画面莫名让我觉得恐惧,不由自主地后退,在水纹乱推间,站不稳地几乎滑倒,慌忙撑着另一边的池壁,才勉强稳住。
他却安静地望住我,水汽弥漫中,唇色朦胧。「你怕我么,十九郎?」他轻声问。
我瞪着他,咬牙不语。
他又问我:「为何你却愿意相信沈濯?」
「难道要信你这骗子?」我不知这人究竟想说些什么。
但他却忽然向我走过来,一步一步,有缓慢又坚定,受伤的手臂浸在水里了也不顾。
我还来不及呼出声,便被他一把抱住。他将右臂紧紧环住我,手掌抚在我脑后,竟是这抱住幼小婴孩儿的姿态。即便只剩一条胳膊可用,他依旧强健精硕。汗水与泉水混在一处,散发着特殊的气息,令人不禁恍惚。他低声在我耳畔叹息:「要不……你就永远做这么样的一个孩子罢,或许我就——」可他忽然就噤了声,再也没有说下去。
那一刻,我第一次触到他心的位置,滚烫似火。
六、一步江湖
我绝没有想到,我这样快就要离开藏剑城。
那火烧剑阁、杀害仆子、刺伤沈濯的真凶行踪诡秘十分狡猾,玉柱国封城戒严、命玉桃娘亲自总领搜查,一连十余日过去,也不见半点进展。凶手便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何时得以擒凶?何时真相大白?没有人知道。看似无垠的未知愈发将不安扩散到每一个角落,每一双眼,或是每一个人前人后的心底。
玉柱国每日都会与各家宗主及门派宗师们密谈,说了些什么,也无人知晓。
魏伐檀以养伤为名,整日赖在我住处不走,活像只嗅着了肉味儿的醉狗。
他有时会笑说:「索性不要寻到那小贼算了,你也不要出城去,留下来。」半真半假,依旧那般笑容,叫人捉摸不清。
我其实并不太在乎。人的适应能力实在是很强,我也渐渐习惯了有魏伐檀跟在身边的日子,只要看到他,就能很安心——我想,我可以相信他不会伤害燕倏,我只需要等,等这人何时玩够了,便会告诉我燕倏的下落。或者,我也可以拿什么东西去换。
然而,当我如是直白与魏伐檀说时,他有瞬间睁大了眼。他问我:「若要你等一辈子,你也能等?」仿佛很吃惊。
我反问他:「那又怎样?」
他却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望着我:「等到你我都已老了,满头白发的时候?」他盯住我好一会儿,忽然又大笑着扭过脸去,埋头只剩肩头颤动。他笑:「十九,我不能想象,那时候你会是什么模样?」
我说:「人都会老会死,有什么想或不能想的。」
他便摆出一副固执模样拽住我:「到那时候,我要先看看你。」
我说:「你可以来雾灵山做客。燕倏不会再赶你走了。如果你不惹我烦你,我便也不会。」
他陡然安静下来,双目一瞬不瞬,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问我:「为什么?」
我不知他究竟在问什么,便没有搭理他。
但他又跑到我面前来堵住我:「为什么?十九郎,为什么这样爱燕倏?」
我反问他:「你这样问过你自己么?」
他却仿佛完全不曾听见我说话,而是已然陷入自己的疯癫之中,连连质问:「就算他已经死了,也可以为他等待,可以为他一生留在山野,可以把他永远放在心里?为什么?」
他如此高声地叫嚷着燕倏已经死了,让我很是不快。我知道,在燕倏的死去这件事上,我远不像我所竭力表现出的那般从容。于是我很尖刻地回他:「是呀,他还没死时你不也娶了妻过得很是快活得意么。离开了雾灵山,就忘记了他。」
「我没有!」他跳起来,恶狠狠地抢白,做出一副想打架的模样,却又猛地泄了气。他垂着手,像个茫然地孩子般恍惚,满眼全是困惑。「十九,他已经死了,而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得活下去。」他喃喃地自语。
「我们为什么活着?」我问他。
「你呢?你为了燕倏活下去么?为了他能安心,替他活下去?」他眼底声中忽然又涨满了嘲弄。
我想了一会儿:「我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怔了好一会儿,笑得几乎淌出泪来:「十九,你却也爽快直白。」他双手扣住我肩膀,盯住我的眼睛,用一种低缓的语声问我:「不,你是在嘲笑我,把你的纯粹显摆给我瞧,好让我见识见识什么叫作『为之而生,失之可死』么?」
「你想事情真复杂。」我拧眉。
「嗯,我心中有佛。」他自嘲地嗤了一声,「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何带走燕倏罢,以后我会告诉你,但现在不是时候。」
「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只关心你几时将他还我。」我如是道。
他只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那是十余天来他唯一一次主动离去。
魏伐檀走后,下午,沈濯来寻我。
他的伤还远未痊愈,却独自一人跑来,走得很艰难。
「你若有事,叫一人来让我去找你就可以了。」我将他扶入屋里坐下,颇为不解。
他苦笑着微微摇头:「我要亲自来谢谢你。多谢你……没把我有雀蒙的事告诉别人。」他薄唇还泛着失血的灰白,声音很轻很薄,说得吃力,仿佛很疲倦。
我闻声呆了一瞬,忽然感觉说不出的古怪。「这是什么很严重的事么?」我问他。
「不,但是我……」他顿了好一会儿,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我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
那声音很苦涩,会让我错觉他在压抑哽咽。
这种错觉实在匪夷所思得可怕。
我觉得很是生气。我问他:「这『别人』是谁?」
他静默片刻,没有应话。
我又问:「是袁越?」
「燕贤弟,」他忽然凝重了嗓音,「请你不要这样直呼我师尊名讳。」
我看见他不由自主攥紧的拳,那些凸起筋络将他绷紧的情绪暴露无遗。尽管他的神情仍就平和安静。
于是我只有笑了。「嗯,或许我也不该管你的事。」我与他对面而坐,将茶末盛入漏中,舀一勺花果翻滚的沸水冲下。茶饮的清香渐渐馥郁起来,恍惚似又回到幼时燕倏手把手教我煎茶的情形。我又渐渐安静下来,觉得其实我可以体会,沈濯那无论如何也寸土不让的心情。
我将茶盏递到沈濯面前时,他依旧紧绷着,茶水仍有些烫,即便只握住盏身也能感觉出来,他却完全不曾发现,急急地饮了一口,咽下去后便闷声不响地将茶盏端住,看着盏中轻晃的细小水纹,宛如雕塑。
「我的雀蒙眼是天生的。」良久,他轻声开口,「我母亲在我五岁那年没了。我对那个家的记忆也只停留在五岁。那一年,师父和师娘收留了我,教养我成人,直到现在。所以……」他静了好一会儿,将盏中余下的茶水一口一口缓缓喝下去,呼出一口长气,轻笑,「你大概不能理解。你应该是个幸福的孩子,才会有这样单纯的眼神。」
我想了一会儿。是的,在燕倏死去之前,我的确可以算是个幸福的孩子。
「你知道么,」沈濯却像醉了茶,继续笑道:「刚见到你那天,我本想叫你离我师妹远一点。其实你那天若不插手,以玉也不会摔下去。师妹很淘气,打小就是以玉一直陪着她玩陪着她闹,从没出过什么差错。我觉得,有以玉守着她,就足够稳妥了。可是,那天我看见你坐在山崖上哭,所以我没好意思说出口。看,我其实是个经常会临阵退缩的人。」
「你是个很温柔的好人。」我摇头。
沈濯似乎轻哂一瞬。「我能问你么?为什么肯相信我呢?其实对你而言,我也不过是个陌生人。」他问我。
他也这么问我。和魏伐檀一样。
「你见过离群索居的野狼怎样获得一头豹子的信任么?」我反问他。
他微怔了一瞬,只望住我,没有说话。
我对他说:「我看见过。它一声不响地走到豹子前面,先把□而脆弱的后心敞开。然后它们连手战胜了一头熊。你要问那头豹子为什么信任它呢?或许也就是一瞬间的直觉罢了。」
他呆了半晌,仿佛有些难以置信地,问:「若是信错了呢?」
「信错了,大不了再打一场。」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与他一起拔了剑。
他的剑也很快,即便还身负重伤,也完全不输给我。我们看着彼此掌中的锋芒抵在对方颌下,于是互相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