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让人把我有雀蒙的事说出去,那会有损家师的颜面。」他惆怅叹息。
我拧眉:「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丢人的事。你真不值得。」
他依旧苦笑:「其实我现在还是很想临阵退缩。我真的不是那么有魄力的人。」
他的伤口因为动作的牵扯又裂开来,血渐渐在衣衫上浸出颜色,那鲜艳赤红灼目的令我难过。
「你的伤——」
「别管我!」他截口打断我。
这执拗俨然困兽,那怕驮着伤,在满是迷雾的深谷徘徊,依然有骄傲又孤僻地怒吼。我放下剑向他伸出手去。那样靠近心脏的伤口,他总在为别人顾虑,却对自己如此狠绝,这个人……我抚着他的伤口,觉得想要落泪。「你的血明明还是热的。」
他的剑慢慢垂了下去。终至砸落地面,发出似乎清脆又沉闷异常的声响。他忽然跪下去,像个孩子一样拦腰抱住我,将脸埋在我怀里。我听见他压抑的哭声。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哭泣,从那以后,我再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我俯身搂住他。他身上的血腥气就像酒的味道,浓烈而诱人,让我觉得我应该抱紧他,并且从此不再松手。
然而,我却被惊得不得不松开手。
我看见玉柱国,她就站在院子里,一句话也不说,无声得宛若一抹透明魂魄。我完全不知她是何时进来的,只能看见她瞪着我们的眼神。惊恐又憎恶的眼神,就似瞪住最痛恨的仇人,衬着她满头华发,森森可怖。
我甚至察觉了杀气。
我那时很困惑,不知她为何莫名其妙便要这样。不待我有所动作,沈濯已一把将我推开。他上前一步,立起身时投下的影能将我全部遮蔽起来。他似乎想解释什么。
但没有人想听他的解释。
只是呼吸一瞬,玉柱国已欺身闪上前来,犹如幻影移形,掌中不知何时多出双尺长短剑,剑尖已迫在沈濯咽喉一寸。
沈濯似半点也不打算反抗。我欲举剑相护,却有人快我一步出招。
只见青影如虹,一道寒光掠过,袁越已插身在沈濯与玉柱国中间,将那银发持剑的女人逼退三步。「玉柱国,这孽畜还是交给袁某来处置比较好罢。」
「师父……」沈濯眸光一震,如有涟漪颤抖。
然而袁越却暴起一脚将他踹开了。「别喊我师父!」那声音听来如此陌生,浸透了厌弃与冷漠。
沈濯无声地向后倒去。他摔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歪歪斜斜撑起半身,鲜血从口中喷出,他竭力抑制了很久,终于摁住心口开始剧烈地咳嗽。可他仍固执地仰起脸望着袁越,眼底流动的蓝散射出幼兽将死的依恋。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看见的不是一个男人,而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明知锋利扎手也悲伤地想要握住那些碎片,再不能承受失去。
袁越铁掌携风劈下。
沈濯没有躲闪。他只是呆呆仰望,保持最虔诚的姿态。
我举剑迎上前去,将之护在身后。
「燕小郎君,请你让开,这是袁某宗内事,不需外人插手。」袁越拧眉喝斥。
「十九郎,你过来,不要与那人站在一处。」玉柱国却用诱哄孩子的语调催我,似乎充满了怜悯与情切。
我静盯着他们,持剑而立,一句话也不想应。
不知何时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院内院外,挤得满满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我抬眼扫视,瞧不见魏伐檀身影。
袁越愈渐焦躁不安,我瞧见他的脸色一点点的变,由紫红变得青黑,仿佛油彩翻倒。「我真不明白你们的道理。」我觉得真可笑,这些神经质的人。
「这不是我们的道理。十九郎,这是天理。人不可以悖逆天理。」玉柱国肃然看住我。她向我伸出手来,那姿势如同一个迎接的怀抱,迎接我回归天理正途。
我骤然发现了,他们根本就是一群疯子。
呵呵,谁知道呢,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们才是疯子。
一群疯子与另一群疯子讲天理,这的确很有趣。
我终于渐渐开始明白,为何魏伐檀常挂着那样嘲弄的哂笑。
然后,我与他们动了手。
那以后的江湖传闻总说:年方束发的燕十九郎逼得藏剑城的玉娘子与汝南袁氏宗主这两位顶尖高手不得不合力对阵……而事实上,我输得很彻底。若不是他二人貌合神离又在围观众人面前端着前辈高手的架子,我想我恐怕还要输得更惨烈。
败阵时,玉柱国问我:「你到底是谁?」她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紧紧盯住我,呼吸急迫。
我说:「我是燕十九。」
「你姓燕!你竟然姓燕!」她明明早就知道我姓燕的,可她却恶狠狠地瞪着我,紧攥着从我手中夺去的剑。燕倏的剑。我觉得她似乎很想将那把剑砸在我脸上。但她终于没有。她把它带走了。
我那时完全不明白,为何玉柱国如此憎恶我与沈濯的拥抱,以至于非要杀了我们不可。他们把我和沈濯关在藏剑城的地牢里,反复商讨该如何处置。
袁越到底还是抛弃了沈濯,当着众人又狠狠踹了他一次,宣称与他断绝师徒关系,将他逐出师门。我看见袁以柔的母亲在人群里别过脸去低头流泪,她把张牙舞爪的女儿死死掐在怀里。而沈濯那时的神情却是模糊的,或许,只是我本能的不想记住那样的神情。
沈濯的伤势加重了,开始发热,全身火一般滚烫。但他不说胡话,他紧抿着唇,眸色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明澈。
他唯一对我开口说话,是在我将胳膊伸过牢栏握住他的手时。他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对我说:「谢谢你。对不起。」
牢内昏暗飘摇的灯火把他的侧脸投作剪影,在条条囹圄之间,愈发显得削瘦单薄。
我看着他的头渐渐垂了下去,陡然,满心恐惧。
我想他或许早已不想活了,所以才能那样毫不手软的在自己要脉处刺下三剑;他去找我,想让我杀了他;他不反抗袁越,只想死在师父手上……那种生无可恋的眼神,明明含着笑,却仿佛空无一物,无端端让我想起燕倏,想起那一刻我从燕倏的眼底看见的、无力的自己。
我竭力用双手抱住他,托着他的下颌。栏杆缠着铁索,勒得身子生疼,木刺锉磨血肉。我对他说:「活下去。请你活下去。」听得见自己语声中紧涩的颤抖。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绕过木栏,抚在我脑后,很轻,很湿冷。可我觉得,我看见了他的微笑。
我曾经以为沈濯一定不能活了。或许我也会死,就那样莫名其妙的死去。
然而,玉桃娘放了我们,还有袁以柔和她的二师兄顾以玉一起。顾以玉也还带着伤,行动起来仍不怎么利索,但依旧可以默默地将那跌跌撞撞的小师妹看护起来,细心又温柔。他们都没有说话。沈濯也没有。仿佛这便是最至极的默契。
我问玉桃娘:「我的剑在哪里?」
玉桃娘歉疚地垂下头去,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我阿娘藏得很紧。我偷不出来。」
我说:「我要去取回我的剑、找我要找的人。」
「走罢,留得青山在。」玉桃娘死死拽住我。她用一种哀求的眼神望住我,低声对我说:「十九,我把你当作阿弟。你也把我当作阿姊,好么?」
我不知为何无法拒绝。她的哀求柔软得令我鼻息酸麻。
半山分别时,袁以柔忽然哭喊了一声:「大师兄!」大概是顾以玉很快捂住了她的嘴,余下的哭声便成了呜咽,细弱地从身后顺风飘来。
我明显地感觉到沈濯身子颤了一颤。可他最终没有回头去望。
或许,那才是我真正踏入江湖的第一步。
许久以后,每当有人问他们眼中的游侠燕十九:「你第一次闯荡江湖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总会想起那时沈濯拖着伤前行的身影,还有他掌心灼热的温度。
于是我回答他们:「我踩在尖刀铺下的路上,不想前行,却也无路可退。」
然后,他们开怀大笑。他们不相信。他们觉得侠客都该是豪迈的,义无反顾,热血翻涌,意气激荡。
我只有微扬唇角。不信便不信罢。其实我是一个疯子,他们不信我,才是理所当然。
我会在即将踏上新的旅途时习惯性地握起拳,告诉自己如此便可以留住,一些自以为不曾散去的余温。
那逝水浮沉里的金色花飘零何处?
我该向哪儿走去?
我仿佛知道,却又什么也不知。
我只是必须走下去,在望不见尽头的长路上,朝着第一抹晨曦,用微光,刻下那些名姓。
七、海上日月
后来我拥抱了沈濯,在茫茫海上,一叶扁舟的随波逐流中。除了我们,便只余下天和海,一叶扁舟,满目空旷。
那是一段不可预料结果的旅程。扬帆时,看着那一线蜿蜒海岸渐至模糊,一刹那闪念,我甚至怀疑会就这样漂去不知名的远方,再不能停下,更勿论回头。
海上的夜晚很冷,水浪带着碎冰。我们不能点灯,浓黑里只有星光稀薄。
沈濯忽然唤我抱住他。他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全然不见焦点,嗓音中的战栗纤细得如同破碎。他的身体很冰冷,触不到血液流淌得感觉令我也忍不住暗自恐惧。我用力地抱住他,用力想寻找一些生气,直到我听见他的心跳。那声响在寂夜里燃烧,盛大而虚无,如同一场月入海平的幻觉。
刹那,我的泪水落在他胸口上。
情难自禁,无法抑制,似有什么东西从心深处奔涌而出,宣泄得不堪束缚。我流着泪亲吻他,泪水滑在唇齿,咸涩地令我舌尖发麻,那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沉浮,耀出的光灼的我浑身炽热,闭上眼,看见的便是燕倏,燕倏的发,燕倏的唇、燕倏的眼、燕倏、燕倏、燕倏……
我撑着身子怔下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但是我动不了了,我只能痴痴地盯住面前那人。
他不是燕倏啊……他是沈濯。
可沈濯他抱住了我。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抱住我,温柔又安静,宛若和风包裹。我把脸贴在他心口上,拼命咬着唇,缓缓抚上那些渐渐陈旧的伤疤。
我们像两个婴孩一样相拥彻夜,什么也不做,亦不能睡去。
天曦将至时,他忽然唤我。「拂衣,」他唤我的名字,拥着我伸手,指着天角灰红的云霞,声若低吟,他说:「太阳要出来了,再往前一步,这长夜便能过去了罢。」
我扭头,那一片天空依旧朦胧,并不见如何耀眼,却似有万丈光来,刺得我双眼生疼。
我坐起身,握住他的手,仰面呆望着,心里满得快要溢出来,却又空旷得一无所有。
我永远都记得魏伐檀被燕倏掐住咽喉时的怪笑。他笑:「我只是个无处容身的人。」直到与沈濯一起沉浮瀚海,一望无垠,满眼全是深深浅浅的蓝时,我竟才终于感同身受。
沈濯告诉我,藏剑城上一任的城主隐居在南海之外,若寻着他,或许能帮我索回我的剑,但若寻不着,或许我们便再不能回来。
他还是一如既往,什么也不多问我,只问我:「去么?」
藏剑城广告天下子弟,悬赏缉拿我们,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袁越也在这么做。我想,其实沈濯他根本就再也不想回来。
于是我便与他乘上了顺流南去的海船。
若是拿不回燕倏的剑,我回不回来也没所谓。
我不知我们在海上究竟漂了多久,我只记得沈濯的体温,那样稀薄的凉在一无所有的海上日月中渐渐生出了不可替代的温暖,成为了失去燕倏后我以为可以握住的唯一。
但我不探究他心中的袁越究竟是何种存在,一如他从不问我有关燕倏的任何事。他只有一次安静地问我:「拂衣,取回剑后,你有何打算?」他唤我拂衣,这与燕倏、魏伐檀都不相同的称呼,很好。
我想了很久,觉得我别无去处。我说:「我要回雾灵山。」
他似想说什么,薄唇嗡动,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我对那段海上日月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片风雨呼啸之中。巨浪拍碎了小船,如同拍碎蝼蚁。但并不觉得恐惧,我看见蓝色的飞鱼,跃出水面,在白浪滔天中撩起绝美的弧线。
它身后是一轮孤月,在狂风暴雨之后,深深天幕之上,兀自明亮。
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了,身下触感十分绵柔,耳中却吵闹个不停。
我睁开眼,看见一团繁花锦簇。
那是个少女,短衫短裙,乌发披散着,并没有衬得肌肤愈发如雪,但那泛着光泽的象牙色也很好看。她衣裙上的花朵是真的,娇嫩新摘,似还挂着露水,在眼前摇曳,晃得我眼花缭乱。
她见我睁眼,立时激动地吐出一连串话来,声如玉珠,语速亦十分快,脆生生得好听,只是我听不懂。
我醒了醒神,坐起来,去看沈濯。沈濯还昏睡着,一只手与我紧紧握在一处,不曾松开。
那少女许是见我不应话,便放缓了语声,又说了一次。可惜,我还是一个字也没能听懂。
少女急得直跳,像只焦躁的黄鹂,绕着我们蹦来蹦去。我只好看着她蹦跳,心想与她说话她也不能懂。
沈濯迟迟醒不过来,我试一试他鼻息,又俯身听他心跳。他气息平缓,心跳亦不微弱,应该没有呛水。我放下心来,就在他身旁坐下,略作调息。
那少女渐渐也安静下来,跪坐在一边望着我,但没一会儿便又嚷嚷起来。我听出,她大概是喊:「阿内桑!阿内桑啊!」她边喊边跑过去,□双足在沙地上留下一串纤纤印迹,不一时,拽着另一个姑娘跑回来,手舞足蹈,满嘴里一串串的全又变得听不明白。
那个姑娘笑着,拉她安静下来,对我道:「伊讲恁手拖手了好紧哦,害伊拆都拆没开,只得要恁躺沙埔上待郎来抬先,未知汝醒恁快嘞。伊讲伊系好厝女,汝安心啦。」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怪,与之前那少女不同,倒像是几种方言混合一处,但与中土雅言又有些许微妙相似,总算还能勉强听懂一些。我怔了怔,向她们道了声:「多谢。」这俩个姑娘皆是百花短衫裙,一模一样的装扮,我得知她们是姊妹。姊姊比妹妹略高出半个头,圆脸蛾眉深酒窝,更显娈硕丰腴。她们都爱笑,总露出八颗牙齿,白如珠贝,人如其名,姊姊叫阿珠,妹妹叫阿贝。
我将沈濯背到两姊妹家中。
这是个海中孤岛,据说,数百年来岛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从不曾离开,偶尔有遇着海难的中土人漂来岛上,但最近一次也已是十数年前。
沈濯醒来时,已又是月上中天,由始至终他都紧紧握着我的手,直到彻底醒来,才终于放开。
阿珠煮了汤送来,海鱼和海菜炖出的汤有股大海的浓香,干净又纯粹。
沈濯又向她道谢。
阿珠在裙摆上擦着湿润酥红的双手,笑道:「唔讲谢啦,侬家都好难见到海那边来个郎客哦。玉阿公话给侬知,恁边国中男仔个个都系恁俊,但女仔嘞,都没侬家酱靓哦,系未真噶?」
笑言软语说得沈濯茫然半晌,待想明白了意思,顿时窘得满面绯红,险些没给一口热汤呛死。
那阿贝也从门外探头进来,抱着门框,语如珠落,清脆叮当,宛若琵琶弦拨。
我觉得想笑。
不知为何,我忽然开始想,若是魏伐檀在这里,他定能把这两个岛上美人哄得开心服帖,不像我和沈濯这样狼狈。
阿珠提起这个玉阿公,倒是跟魏伐檀很像。
我问阿珠:「这位玉阿公是什么人?」
「同恁样哩,阿公唔系岛中郎,不而过当年海上漂来就未走。」阿珠眼波闪亮,似有怀念,柔声道:「阿公说话声好好听,仲教侬姊妹习字,侬家都学不成物啦。」后来我才渐渐习惯了,她说「学」这个字的时候念成「哈」,「不」念成「唔」,但当时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哈唔成物」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猜她大概是抱怨自己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