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争
作者:花见美晴
一 寻常日
我取了一坛酒,只坐在树底下喝。
微凉的风吹过,衣裾随之摆动,有一种说不出的悠闲,我想起老师念的诗“终日错错碎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若是连半日闲也要偷,那未必太可怜。
正胡思乱想著,背後人却已到了──“兰师弟”。
我回头,笑得灿烂,“二师兄”
几年不见,二师兄的面目不知不觉中有些淡忘了,蓦得看见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总之有些沧桑的意味。我请他坐下,也给他倒了一杯酒,月色很好,是宜於会友的那种。
二师兄有些感概,风尘仆仆的,心情却是极好的,难得一聚,那是必然的。
“二嫂可好?”
“……好”他的神色有些犹豫,我记起当日他们成亲之日曾有些小小的芥蒂,有些为他担心。不过既然他不愿多提我也只得作罢。
我们默不作声的喝著酒。当日一起学艺,师兄弟几个只我一个对酒有著格外的执著,这习惯至今如是。二师兄带来的绿蚁极妙,酒香缭绕,未饮已醉。
我想了想问道:“老师他老人家还好吧?”
“老师他闭关去了,有夏师弟守著。”
我点点头,夏师弟的武功想必精进了不少,就数他在後山呆的时间最久,这个武痴子练起剑来总是旁若无人的。
风中有些杏花的香味。我知道她回来了。
碧落──我的妻子。
笑著迎上去,我把碧落带到二师兄的面前,“二师兄,这就是碧落。”
我的妻子淡雅的笑著,我喜欢她的素净,与世无争的味道。
二师兄怔了怔,有些黯淡的一揖,“在下叶承枫。”
碧落回了一礼,这次回来,我明显的感到她的疲倦,不知是何缘由。
夜已深了。
我们邀请二师兄住下,我们的住处本就十分偏僻,要寻到此处料他也费了不少功夫,碧落仔细地收拾出一间房来好让二师兄歇息。
这座浮云山是碧落与我成亲後寻到的,风景甚好,加上山中人情纯朴,环境又清静,实在是对我的胃口,便在此定居不再迁徙了。
就这样,二师兄在我家盘桓了两日,走了。
我跟碧落安安静静的度日,男耕女织,打打猎,砍砍柴,转眼又是两年过去了。
我到了弱冠之年,家中平添了一子,乖巧可爱,名唤兰景。
忽而一日接到二师兄的来信,邀我归山──老师与我行冠礼。
我有些愕然,冠礼一说有些过於隆重了,而且老师也不是拘於世俗礼仪的寻常人,许是多年不见徒然生出些挂念的心思,便说与碧落商量,打算带著孩儿归山给老师看看也好。
曾记得老师当日问我们这些个弟子,出师之後有何打算。
大师兄心怀天下,愿为国出力,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将军,师兄弟纷纷喝彩。
二师兄才思敏捷,身手不凡,早已是武林盟主严世川心中的接班人、东床快婿,师兄弟知他有这样的未来岳丈无不豔羡,他只是笑而不语。
三师兄酷爱音律,终日研究诗词歌赋,虽是个武学奇才,却寄情山水,说要去江南看看风月,去大漠瞧瞧落日。我很有些羡慕他,只可惜没他那份执著。
五师弟是商家出身,要回家继承偌大家业,虽说有些可惜,也定能成为一方巨贾。
夏师弟不愿出师,他要在师傅身边继续练剑,大家笑他是个武痴子,没什麽雄心大志。
我麽,我淡然地说要娶妻生子平淡的生活,反正我的武功也一般,强身健体便是,江湖离我很远,我也不愿招惹江湖。
我在浮云山呆了两年,很幸福很平凡的两年,明天是初四,皇历上写著忌出行,碧落有些在意,我摇摇头,何必在意。
也许我错了。
2变故袭来
二 变故袭来
景儿伏在碧落身上,已然熟睡,我让小二哥倒一桶水来,打算梳洗。
只是一般的客栈,窗外的景致倒也风雅,只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多了一份市井气罢了。碧落还是哼著歌,很动听,我摆弄著手里的剑,抚过剑柄上的流云纹,有点生疏,这几年我早不拿剑了,平日只取一支竹杖任意挥舞,温习剑招而已。
这柄剑名曰“清辉”,大略只能算是中上,比不得二师兄的“怒涛”剑气森冷逼人,但却是我下山时老师赠我的,说是剑如其人,锦上添花,祝我早成事业。
如今看来倒变成了摆设。
碧落变了脸色,我也觉察出些什麽,房顶上的瓦片微微作响,轻易发现不了。
我们一对视,默默数著,一,二,三,四。
四个人,我有点担心的看向景儿。
碧落默不作声的站起来,把熟睡的景儿放到我怀里,一个翻身跃了出去,屋顶上随即一阵兵器交接的清脆响声。
“带景儿走。”
碧落刚才对我说。
我一向知道她会武功,但我从不知道她的武功这样的好。
我不再犹豫,搂住景儿跑下楼去,客栈里早已一片哗然,人们大约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有不怕死的伸著头窥探的地痞,又有吓破了胆抱了家什就跑的商人,我混在人群里,出了客栈,连头也不回,我相信碧落。
景儿掉了一只鞋,当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
一夜的奔波,我们落魄地坐在镇外的一间破屋里,孩子挥著小手冲我喊:“爹爹。”
我拿著向农人买来的羊奶给他,看著他一口一口的啄饮,心里泛著疼痛,不知碧落怎麽样了。若是无事理应看到我给她的暗记才是。
空气里忽得有点血腥味道,没等我摸剑,碧落已然摔了进来,她伤得很重。
我连忙扶起她,靠著墙边坐好,看她嘴唇毫无血色,探手一看,绿色织锦的衣袍上满是血迹,伤在了胁下,伤口还很深。
“夫君……”碧落抓住我的手,握得紧紧的,“是摘星阁的人,是找我的。”
我叹了口气,难怪碧落的身手如此,她竟是杀手出身。
门外有了动静,我回握住碧落的手,平静的一笑,“看好景儿。”
我的妻子虚弱的点点头。
我提剑出了门,是三个戴面具的男人,并不是昨夜的那些。
凝神屏息,一一望去,中间那个使峨嵋刺的身法极佳,几乎毫无破绽。
我一拱手,“诸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少说废话,快把林碧落交出来。”声音有些尖厉,左边持双节棍的人看来有些不耐烦了。
“恐怕不行,她是我的妻子。”
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比试了,更别说拿命相争,刚躲过峨嵋刺,一剑刺空,双节棍夹著风声向我横扫过来。躲得不够及时肩头上一震,我往後连退了三步。
眼看他们要略过我冲进破屋,我从袖中一探摸出碧落塞与我的霹雳弹朝地上一扔,飞快地朝後一跳,抓住碧落,抱过景儿不顾一切的飞奔。
我悔不当初没有好好习武,竟保护不了身边人。拼尽全力也没能逃出敌人的追赶。
那三人又围了上来,团团围住我们一家。
“久违了,林左使!”持峨嵋刺的人缓缓拿掉面具,碧落的身子一僵。
“应长老……”
3 重行行 生别离
三 重行行 生别离
应远亭。
我也听说过的,摘星阁的长老之一。
能被称为长老,未必真的老,但他的武功却是毋容置疑的。
这个长老大概仅仅而立之年,眉宇间满是肃杀之气,碧落犹如风中飘摇的秋叶,强自镇定著。
“……可是连环锦书?”
苍白著脸,她犹豫地问道。
应远亭微一点头,“拿剑吧,只有十招。”
碧落没有拿剑,她跪下了。
“应长老,求你宽限一天,我自有些事要交待。”
“笑话!岂能容得你讨价还价!”一旁的人待要动手,被应远亭拦了下来。
“好,明日午时,还是此地。”
三人一晃身,自去了。
我们向猎户借了一间小屋,碧落安静的坐著,不时地抚著景儿,满脸怜爱不舍。
我替她处理伤口。
“夫君,你恨我吗?”她忽然问。
“怎麽会?你很好。”我替她抚平头发。明日她便要与应远亭决战,木已成舟,原本的恐惧反而化去了。我们只是坦然的谈笑,也只能如此。
摘星阁的事情,她没有多说,一句“林左使”早点明了她的身份,她自有她的难处,我何必强逼她。两年里她不时地下山,说是回娘家,怕也是去的摘星阁。
除此以外,她确是个好妻子,有她在身边,我很高兴。
然而过了今夜,我们恐怕再不能相见了吧……
十招里胜过应远亭,痴人说梦而已。
碧落挺剑急刺,不出五招,便喷出一口血箭来。
应远亭早已收招,远远的站开,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里透著死亡的阴森。
我抱著景儿扑了过去,碧落的目光有点涣散,她胡乱的抓过我的手,嘴里咕哝著什麽,血突突地从她嘴角溢出来,听得不分明。
景儿趴在她身上,没有丝毫的恐惧,他还不懂得死亡是什麽,伸著手索要怀抱。
碧落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有著疼爱,担忧,不舍,痛苦,更多的是无奈。
她想要再抱抱她最喜欢的孩儿,刚摸到他的肩头,手便垂了下来。
景儿还在叫著娘,但他的娘再也抱不了他了。
我漠然地看著碧落死去,脑子里全是嘈杂的声音。无数的嗓音想起了,老师的、二师兄的、应远亭的、甚至是娘的、还有碧落的声音,我终於想起她最後含著血也要和我说的话──好好活著,不要报仇。
记忆里也有人对我说过相似的话。
“这是摘星阁的家务事。我也答应了林左使,不与你们父子为难。”
我哑然失笑,眼睁睁看著应远亭过来从碧落的腰间取走一块玉佩,我竟没有动手,为什麽?是为了景儿,是因为碧落的遗言,还是因为我的自私软弱?
我仿佛看见碧落轻柔的笑,嗅到她淡雅的香气。
月下酌饮,再没有人与我温酒相伴了,秋夜肃杀,谁为我赶制棉袍?还有每晚在景儿床前低声轻唱的歌谣。
碧落!碧落──
朦胧间,有人轻摇我的肩膀,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兰师弟、兰师弟!”
从混沌慢慢的清醒,我才认出他是谁。
眉飞入鬓角,顾盼似有神。
人生得意少年时,快意江湖正荣光。
二师兄!
两年不见,谁知竟会重聚於此处,造化弄人!
4 路迢迢
四 路迢迢
“兰章,对不起,我来迟了。”二师兄的脸上挂著愧疚。
碧落下葬了。
没有灵堂,没有纸钱。
就那样静静的躺在棺中入了土。
我的碧落睡在山崖上,山势很高,能望得很远,也许能看见浮云山,我想。
二师兄遣人填土立碑,井井有条。
景儿吵著要娘,二师兄找了乳娘来,景儿挂著眼泪伏在乳娘的怀里,睡去了。
我听到人家叫二师兄“叶盟主”,想起今年的武林大会才完结的,不禁抬眼看去──玉冠乌发,锦带珠佩,一派风流。倒与我这落魄德行相映成趣了。
“趁热喝了。”
我接过二师兄手里的米汤,热汤下肚,人自暖了不必说,心下也稍稍宽了些。放下汤碗,抬头,二师兄怔怔地看著我,抢过我的手握在手中,“兰师弟,你受委屈了。”
我一愣,随即平和得道:“也是天意如此吧……”
他神色感慨,情绪如此激动倒让我意外,我点点头,“倒叫师兄担心了。”淡淡地抽回手,转头看床上躺著的景儿,替他掖好被角。奔波两日,孩子遭了不少罪,如今没了娘,更显赢弱。
“兰章,这般住在客栈里不十分方便,到我家休养几日吧!我已备了马车。”二师兄说著抱起景儿,不由分说地走了,我只得收拾行李默默跟从。
连夜赶路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
管家殷勤,侍婢有礼,倒似走进了官宦人家。
沐浴更衣,换下的衣裳上满是血污,想起碧落,心头又是一阵悸痛。
不及深思,东方既白。
景儿被乳母抱去了,二师兄嘘寒问暖,忙著寻大夫要看我受的内伤。
我在外庭呆了片刻,心中奇怪,“怎得不见二嫂,昨夜叨扰,也该给二嫂见礼才是。”
二师兄脸上一阵漠然,声音平板冷淡,“她近日身上不大好,在别院静养,也不爱见人。兰师弟不用多礼。”
我忽而想起二师兄婚礼上的旧事来,却是师兄弟几个合夥硬是向二师兄敬酒,硬生生将这千杯不醉的飘逸公子喝地烂醉,连新娘也认不出来,直拉著我要往洞房里去。最後闹得不可开交,气得二嫂自己将盖头揭了,拿冷水泼了二师兄一身,方才清醒了。
二师兄行事滴水不漏,唯有此事不免让他颜面无光,我心下有些难以名状的感触,唏嘘不已。
沈默多时,二师兄借故出去了,我回到房里,自觉心神俱疲,便靠著软塌闭目养神。不一会功夫身上一热,睁眼一看是个侍婢给我盖了条薄衾,见我醒了又端了参茶给我。时值仲秋,原也有些萧条,一场变故我竟有些畏寒了。
乳娘抱了景儿进屋,孩子手里抓了块枣糕吃得香甜,见了我伸手要抱,连枣糕也不要了,惹得乳娘和侍婢都笑了起来。
我刚接了景儿哄他,二师兄又回来了,下人们一下子收敛了,退了下去。二师兄倒不以为然,想来他不曾是盟主的时候也是声威不凡的,此时更不同以往了,难怪这世上的人拼了命也要把权势抓在手里,自然有它的妙处。
我倒不想要,也不喜欢别的人怕我。
见我抱了景儿的光景,二师兄笑了。
我并不常见他笑,更别说像现在这样笑得这般高兴。
“二师兄。”依旧是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他缓缓地从我手里抱过景儿轻轻亲了口,“好俊的孩子。”
我点头附和,碧落心疼孩子,最爱打扮景儿,自然是好的。
景儿侧著头看著他,有点奇怪又有点害怕,想哭又不敢哭,只得偎在他怀里,怯著眼睛看我。二师兄满足的轻拍著景儿,“待二师伯将来把这武林传承给你,让你来做这武林的主人!”
我吃惊得睁大了眼睛,这口气认真地叫人害怕,偏又想不出什麽话来回绝他。
二师兄将景儿交还给我,唤了一声,一位年长的郎中进了来,“我已向老师飞鸽传书,冠礼的事并不急於一时,你安心在此处养伤,等痊愈了再说。”
“二师兄!!”
一时想不到拿什麽话来驳他,他的笑容更是刺目,“叫我承枫!──兰章,你我早已出师,不必老用师兄弟的礼数来苛刻自己。这里是我家,你尽可以随意一些。”
叶承枫,武林盟主,二师兄,我有点无可奈何,垂头答应了──无忧门路迢迢,险阻重重不能轻易上路。
5 客居
五 客居
二师兄,不,承枫遣来的侍婢,名叫燕露的很是能干,不一会已将郎中开的方子煎好了汤药。我闻著味道不住恶心,轻轻将那碗推得远些,被燕露看见好一顿教训,说是使了什麽名贵药材要趁著热服下方才见效,我强忍著吞服了,苦涩无比。
肩上也敷了药膏,与摘星阁一众的缠斗里受这样的伤还算轻的。那郎中切了脉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无非是些什麽“悲愤伤心、胸中郁结”云云,寻常症结,只是要喝汤药让人头疼。承枫著我静养不宜走动,我确也力不从心。
景儿缠著我问娘到哪里去了,我无言以对,几次下来便不再问了,大概也知道这是没有结果的事情,但是变得更加粘人,一偎在我身上就不肯下去,小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袖,每每被他揪得皱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