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了。
冷若寒慢慢绽开睡莲一般素净的容颜,在惊世绝艳的幽美之下,终于掺入了属于男子的英气,即将变得深邃的轮廓,衬托出他已走过的哀伤。
只是,人事全非。
冷若寒轻声叹息,纤长的双手犹豫着,还是在胸前结印,幻化,“出来吧。”
风轻扬,有黑衣男子出现在树后。
这样的身手是瞒不过冷若寒的,更何况黑衣男子并无意隐瞒。只是,在他带着面具之后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决绝的悲伤。
“你,是谁?”冷若寒微怔,那双眼睛熟悉得可怕,可偏偏又想不起它的主人,是谁?
黑衣男子并未回答,就这样游走在知与未知之间,扰乱冷若寒的心思。他解下了背上的布包,缓缓拔出剑,依然沉默如故,只是寒星已在剑刃上闪烁起来。
冷若寒的心一阵猛颤,拿不定主意要如何面对这黑衣男子的进攻,防守抑或是反击?他,应该曾经是自己的朋友吧,这样的“刺杀”,明明是带了极大的手下留情的,这个正在挥剑的黑衣男子,根本不想夺自己的性命!
明白来人毫无杀意,冷若寒也无意去戳穿,自己必定是做了什么,才会引来那样悲伤的目光。他认真地望着那双悲哀的眼睛,缓缓放下了胸口的护持印。
风没有意识地扬起冷若寒的衣袂,飞扬的长发下是两湾动人的秋水。他单单地站着,刹那超脱了凡俗。
剑锋,定在了冷若寒眉心。只消再向前送几分,便要他立刻殒命!
可是,剑还是停住了。
黑衣男子的目光变了,声音沙哑:“你不怕死?”
冷若寒摇头:“你不想杀我。”
“你不觉得自己太自信了么?”黑衣男子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说话时已然收了剑,返回原处拾起布包,拍掉了上面的尘土“失算了。你真得如传说中一样,很聪明。”
“我只是赌了一次。”
“哦?”
“我觉得我认识你,并且,我们曾经是朋友。”冷若寒目光游离,似乎在搜寻四周是否还有其他人,“我说得对吗?”
“殿下太抬举我了。”面具从黑衣男子脸上颓然脱落,徐徐展现在冷若寒眼前一张英俊的面孔,洒脱而又沧桑。
冷若寒的心,又开始隐隐约约地疼痛,只要一触及与那人有关,心上的伤口,就会开始流血!咬着唇抑制着内心的翻腾,他侧过脸,道:“云若离……你来干什么?”
云若离垂手而立,眼角盈着淡淡的惆怅,目光缓缓地拂过冷若寒,洞察了他内心的悲苦,不禁摇了摇头:“殿下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想回忆?”
冷若寒低头不答,云若离也没有等待。他知道答案,也无意逼迫眼前的少年,带着有些冰冷的笑容,继续说道:“我曾请求过你,不要离开主人。那时你拒绝了,我以为你只是嘴硬,主人真得要离开的时候,你会回头……可我没想到,你居然这样狠心!”
“不要说了!”冷若寒的身体开始颤抖,心痛越来越厉害,极力想要阻止回忆,回忆却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闭上眼睛,泪,就无法控制地滚落了,“求你……不要说了。”
“为什么不要说,殿下?”云若离语音凉薄,嘲讽而又怜悯地望着冷若寒。这少年的逃避激怒了他,原本的怜惜变得咄咄逼人,变成了伤害的诘问:“你心虚了?主人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却要他独赴黄泉!在利用完了主人后,你继续做你的世子,你的王爷!这就是真正的你么?”
冷若寒被逼得一步步后退,想要解释,可千言万语都堵在心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云若离一句一句诘问,心上的伤口一点点被扩大,血流如注。
“主人现在已经去了地宫,你的愿望可以实现了。”云若离继续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他不会再出现了,你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冷若寒的脸庞被泪水染得凄艳。
“我没有这样想过……我没有……”
“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有琴,我真的真的很爱他……可是,上天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我和他,偏偏是同性!”
“我们不可以相爱,我们的爱情只会招来不幸……可我,可我还是……”
“我不想放手的,可我不能不放,有琴的世界不属于我,即使我们努力让自己融入对方的世界都没有用,那样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
“我一直,一直就只是个懦弱的人,我害怕痛苦,更害怕看见有琴痛。我宁可守着永远的生离,也不想,不想和他死别啊……”
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冷若寒断断续续说出心底的秘密。他想永远不再提及的东西,还是被翻找出来,他茫然地想着,第一次如此认真而清晰地审视自己的心。
云若离静静听着,怒火也渐渐消退。眼前哭泣的少年,唤醒了他的怜惜,也许,在这个命运的玩笑里,这少年也被深深伤害了。
云若离跪在了冷若寒面前,内心的苦涩盘根错节。凝视着冷若寒含泪的眸,陷入了挣扎与彷徨。
那年,少不更事的他,把有琴慕霜遗弃在了破庙,从此就欠下了债。今日就算他如何补救,也都还不清了。可是他还是在努力地挽回,努力地守护他的主人,护他的心,护他的情……怎能让这才十九岁的少年独自赴死呢?就算只是死别的一瞬再看一眼,至少也不会再孤单……“殿下,主人走了。”
冷若寒一阵战粟,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推开云若离,惊慌失措地捂住耳朵“不,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任何与他有关!”
可云若离的声音还是不断传入耳朵,像一道诅咒,夺走了冷若寒的心“明护秋借助修罗阵的力量,已经达到了第九重尤公绝刀,主人必须阻止他!现在,他们已经赶去地宫。主人,不会再回来了,因为那个地宫,是有进无出的,主人会和明护秋在那里,同,归,于,尽!”
痛在伤口,蓦然爆发,如凄美的烟花。
冷若寒一下子失了了魂魄,他的心里最后残存的希望,也被残忍的真相撕碎了。
原本,没有未来的,一直是有琴慕霜。
生离死别都没有区别,地宫一战后,有琴慕霜就会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什么也许,什么可能,全部只是可笑的幻想,有琴慕霜根本没有战胜明护秋的力量,如果他参加这场战斗,他就一定会死!
可那个疯子,在爱情幻灭以后,已经执意求死!
云若离接下来说什么,冷若寒已经听不清了,他喃喃着那个名字,感觉天旋地转,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
有琴,有琴,有琴……
那男人的名字利剑般剖开了冷若寒的心,他哭着唤,笑着唤……混乱……混乱……
有琴!
冷若寒面孔苍白地昏倒在地。
寻情
青山绿水间的小竹楼,炊烟正袅袅升起。
山间鸟鸣声声,流水潺潺,闲静而幽雅。阳光透过斑驳的竹影,散下了一片温馨。这宁静的深山里,平淡中带着幸福。
“宝宝,乖。”
冷若寒拿着小小的拨浪鼓,哄着摇篮里的小婴儿。美丽的眸子笑得弯弯的,像两个小月芽儿。
正在厨房里忙碌的绝美男子,不时地探出头来看看这一大一小两个宝贝,脸上也是满载幸福,“寒,你又勾引宝宝。”
冷若寒毫不在意地笑着,伸出手触了触小婴儿粉嫩的脸颊,趁有琴慕霜再探出头来,狠狠地在那胖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怎么,你吃醋?”
有琴慕霜竟然举着锅铲冲了出来,拦腰抱起冷若寒,蓦然凑近了他的唇,笑得危险狡猾:“是,你亲了宝宝,也要亲我。”
“你连宝宝的醋也吃呀!”冷若寒点了点有琴慕霜的额头,笑得宠溺。
有琴慕霜的烟眸霍然一闪,抱起了冷若寒就走,不客气地把他扔到床上,身体像蛇一样缠了上来:“你亲不亲?”
“哎呀,你好重。”冷若寒顽皮地叫起来,见有琴慕霜没有放手的意思,于是认真地凝视那双烟眸,良久,蓦地环住他的腰:“有琴,我们是不是不会分开了?”
有琴慕霜的笑容惊世绝艳,瞳仁里流转的光辉宛若星辰。伸手按住冷若寒胸口,感受着一下一下的颤动,“那,你要给地方我住啊。”
“什么啊?”冷若寒双颊染上了绯红,舔了舔嘴唇“都不认真回答,你还要丢下我?”
“我……”有琴慕霜低头,贴进了冷若寒的脸颊,声音却在那个瞬间转淡:“寒,对不起……”
幸福的幻影,碎得特别快。镜花水月一场空,冷若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倏而抬头,一切已经悄然改变。自己抱着的男人,竟然有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啊,你,你……”冷若寒一怔,脱口惊呼。
月神同样黑曜的眼睛里,折射出没有温度的光泽,嘴角泛起冷冷的笑意,带着几丝嘲讽:“害怕了吗,我的轮回?”
“想要的东西,如果不自己去争取,永远都得不到!你已经错过了太多,还想要错过些什么?”
冷若寒定定地望着月神,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停驻在他心底的神灵,总是在他软弱的时候出现,一次又一次,引着他做出决断。“可我该怎么做?天命不可违,我,我没有改变命运的力量!”
“说得好,天命不可违!”月神寂寞的神情化开了神秘的气息,纤长的手指穿透了冷若寒的皮肤,一直虚幻地延伸到他的心里“当初,月之神违背天命,为救世人堕入轮回。可惜逆天之罪,你我的刚毅果敢,全部为轮回所弃,只留下如此优柔寡断的你。”
“我和你是一体的,但我永远只能在你心里,除非我们重历轮回……可是,你就真甘心放手了吗?刚才那样的生活,你真的不要么?屈服于已定的命运,神灵的化身,你甘心吗?”
月神的脸庞在虚幻中不断改变,凝视着冷若寒,黑眸渐渐化为烟眸,容颜也更为柔美,那两张脸就在幻影中重叠,一点一点,幻化,毁灭……
“不,不!”惊叫着,伸出的手被紧紧握住了,眼前一片漆黑,唯有那双手如此坚定执着,是可以依赖的。
可,那是谁的手?骨节峥嵘,掌心还有长久练剑留下的老茧,不大,却很有力。
“小莫……”耳边传来低沉的呼唤,那只手的另一半轻柔地滑过脸颊,带走了眼泪。冷若寒有些昏眩,身体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摇晃着,似要把回忆都摇出来。他挣扎了一下,蓦然睁开了眼睛,接着长长舒了口气。
身边,依然只有凌霄相伴。寂寞的痛沉在心底,对视着的,是少年失去桀骜而十分憔悴的瞳仁,在不停颠簸的马车里,一时沉默着。
“我们已经上路了?”不忍心看这双因为自己而失去往昔的眼眸,冷若寒别过脸,问。
“是啊,要不然赶不上冬至的加冠礼了。”凌霄掀起马车上的锦幔,向外面张望了一阵,眉宇间显出几分无奈。
凌霄竟没有询问自己昏迷的事?冷若寒略感诧异,坐起了身子,伸手滑过凌霄紧皱的双眉,仍有些无力:“阿霄,你生气了?”
“我哪里敢?”凌霄脱口而出,唇边泛起些白沫,是长久的紧张留下的。
“你明明生气了。”冷若寒苍白地笑了,环住凌霄的脖子,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了上去,“你生我的气,因为我又让你担心了,是不是?”
“那倒不是。”凌霄顺过眼,目光流转于苍白的玉人容颜,瞬间变成了无奈。他握住冷若寒的手,良久,叹息,“我不想骗你,或许……你们真的是缘分未断,不死不分离,人力无法改变。”
“什么?”冷若寒眼中尽是迷惘,凌霄那样的人,竟也会叹息天命?
“那日云若离送你回来,留了有琴慕霜的琴给你,他说……”凌霄的声音有些颤抖,透过朦胧的泪光,他看见冷若寒淡淡的笑靥碎了。恍惚地递了琴,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你们的牵绊,只有死亡才能斩断!”
情绊一生。是呵,这纷纷扰扰,满载悲伤的感情,岂是说断就能断了的。多情总为多情扰,狠心想无情,思念又如夏花绚烂了。
接过琴,漆黑的琴弦还如昨日新续,是那一缕爱恨交织的断发,那一握难以剪断的愁绪:“死亡,真得能断了么?”
最是多情少年心,泪水又无情地滚落,不解心意,溅湿这一张琴面,一点晶莹,折射出惊人的美丽。
“看来,我真的永远失去冷寻莫了——那个本来就不存在的虚假表面!”凌霄长叹,既怜且惜,沉湎于身畔少年的哀婉,伸手略过他散乱的发丝,浮出几许释然的笑意“不勉强你了。你终究忘不了,丢不掉,罢了,我也被你折磨够了,就让我们面对这一切吧。”
“你?”冷若寒感到心底泛起了寒气,“阿霄,其实……”
“不必说了……我们兄弟,什么也不必说。”凌霄堵住了冷若寒将要出口的话。四目相投,他的眼睛深不见底,映在冷若寒眼中,一个勉强的笑容“弹琴吧……让我听你弹一曲。”
无言相应,冷若寒微微颔首。将瑶琴横在膝头,他修长的十指摩挲着当日无心摔坏的一角,慢慢地滑到纤细的弦上。
这个情形,这几缕细弦,有琴慕霜曾重复摩挲过多少次?梦回午夜,萦绕着他低沉的喁喁,和着弦歌,是无法企及的思念。冷若寒的心魂,又被思念拨乱了,眼前交叠着真实与虚幻,光怪陆离,让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被摄走了神智。
指尖在沉吟片刻之后,蓦地一颤,落了一丝清幽幽的呻吟。
冷若寒皱了皱眉,目光匆匆扫过琴面,又继续弹了下去。清澄澄的琴音曼妙如斯,宛如丝绸上的圆润珍珠,细腻地滚落滑动,妙似天成,仅几个音,便已令人迷醉。
这,仍是一闋《踏莎行》。
琴声戛止,上闋才刚刚结束,冷若寒已无意弹下去,纤指勾着弦。他并未在意凌霄的愕然,若有所思地久久凝望着瑶琴,眉间滑落一丝惘然。
“怎么了?”凌霄有些担心,扶住那单薄的身子,轻声问。
冷若寒摇了摇头,唇色转为苍白:“琴……琴的音准不对,并不是精通琴艺之人调试。”
“哦?”凌霄诧然,他可没听出音准有什么差错,想必只有如此敏感的冷若寒,才能在颤悠悠的弦间,感觉到那一丝不同。
冷若寒没有解释,专注地望着琴。突然,他似乎发觉了什么,把琴翻转过来,轻轻扣着琴底。
一声,两声。
那声音是空透的,琴身如薄冰!
冷若寒眼前一亮,手指滑至琴侧,摸到一块略微凹陷的小槽。
琴中有机关!怀着忐忑的心情,冷若寒用指甲勾开了小槽,缓缓移开琴底,露出一个暗格。
“有东西!”凌霄低呼,取出暗格中藏着的绣金锦帕,望一眼冷若寒,徐徐展开。
是一幅地图!
没有任何标识,却明明白白是一幅地图,一幅不知道表示何处的地图。新鲜的墨迹留在了一角,只是模糊不清的指引。
“黄帝战蚩尤?”凌霄茫然地望着锦帕,脑海中刹那转过千百念,却毫无头绪,“小莫,你怎么看?”
“……涿鹿之野……”冷若寒喃喃自语,传说黄帝大战蚩尤于涿鹿之野,想来云若离口中所说的地宫,也就在那里吧。
涿鹿之野,黄帝与蚩尤决战之地,亦是有琴慕霜与明护秋的决战之地!握着锦帕,冷若寒忽然开始浑身发抖。
这就是命运!
不想知道的东西,偏偏就全部被揭开,□裸地展现在眼前,就算努力想要逃避,也会被命运之绳系住,逃脱不掉!
有琴慕霜,轩辕氏的血裔,终究屈服于命运之前,前往既定的地点,完成悲剧的最后一舞!可是也因为命运的指引,冷若寒不得不承受他的悲剧,生离和死别,都已无法拒绝!
凌霄焦急起来,少年蓦然间惨白的面孔,失去了应有的光彩。他犹豫了一下,忽然紧紧抓住少年不断颤抖的双手,感觉到毫无生气的冰凉,宛似被冻结在寒冰中,“小莫,你怎么了,你又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