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恨
纤指十三弦,细将传。
一连串空灵的琴声,幽幽响在古老的庙宇里,带着一点悲伤的梵语喁喁,似要洗涤红尘里的俗垢。
抚琴的手纤瘦而苍白,从指尖流泻的情愫哀婉缠绵,却偏偏让人沉迷。手的主人同样没有血色的面容上,是倾覆凡间的笑,颠倒众生的眸!那,可是悲悯众生的神祗化身?
边抚琴,冷若寒却心绪不宁,细腻的指法有些紊乱,连接地错音,本来一向颇为敏感的他,这次竟没有发现。一路弹下来,他的笑容像被镂刻在精致的面容上,空茫而没有寄托,木偶般听着涌入耳中的琴声,眼前却是一片混乱不堪的幻象。
心被感情撕扯着,窒息般地痛,冷若寒怔怔地被幻象攫走了心神,泪水悄无声息地划落,他却浑然不觉地噙着浅笑。
“小哥哥,你弹错好多啦!”一直在旁边托着下巴听琴的秀儿,终于忍不住不满地嚷了起来。像个孩子般地跳上前,她身上的铃铛划开了悦耳的碎响,这个心智如三岁幼童的女子,全然不懂冷若寒的悲伤,“小哥哥,你干嘛哭呀?”
“我……”冷若寒扣住弦,有些语塞,拂袖拭了一下泪,他的灵魂仿佛刚刚回到身上,黯然道:“我只是被风迷了眼……秀儿,我刚刚弹错了?”
“错了好多哟!”秀儿拉住冷若寒,笑得像只小猫。
冷若寒微微挑眉,目光落早那张琴上,良久,笑道:“秀儿也会操琴?”
“当然了,羽教过我的。”秀儿得意地回答,生怕冷若寒不相信,她跺了跺脚,硬是将冷若寒赶到了一边,自己占了琴案。
纤指轻扣,琴音空妙。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
冷若寒侧耳细听,却原是一曲《凤求凰》,不由恍惚起来。看那秀儿此刻,娥眉微颦,扫尽了方才的娇憨,显得典雅大方,完全沉浸于琴声中,似已忘了冷若寒存在。
冷若寒听了一阵,心中甚觉伤感,凤求凰,是皆大欢喜,凤求凤,却多半是求不得吧,他不忍再听,亦不忍打扰秀儿,幽然轻叹,悄悄地离开了。
“还没有萧天宇的消息么?”
“没有,主人。天宇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就失踪,而且是和揽月楼的凌霄一起失踪,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那小子也就算了,萧天宇心思缜密,难道也斗不过明护秋?”
“我去明月阁查探过,自从那一天他和凌霄离开,的确再没回来过,至于尤公府我没有办法进去,情况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知道了,看来要我亲自跑一趟了,正好也要回林吟小轩取些东西,云若离,你好好守着世子,还有,这件事不要让他知道!”
“可是主人……”
刚到檐下,冷若寒便听到屋里传来有琴慕霜与云若离的对话,他靠在廊柱上默默听了一阵,心已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阿霄,失踪了?自从得知了明护秋的真面目,冷若寒就一直在为不明真相的凌霄担心着,现在,难道这种担心已经变成现实了么?
冷若寒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一阵眩晕,险些昏过去,他扶着廊柱坐在檐下,无力地倚靠着,忽然觉得这十八年来,自己学的所谓无上之心法,竟每每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毫无用处!懊恼地责备自己,冷若寒恨恨地瞪着自己的双手,美丽修长,但是属于男儿,却不盈一握!
“为什么!”冷若寒仿佛要把郁结于心中的愤懑全部发泄出来,一掌拍在廊柱上,顿时石屑分飞,留下寸许深的掌印!
一掌之后,冷若寒体内的真气便开始毫无规律地乱窜,冲撞着他的血脉。他霍然起身,立刻以袖掩口,却已来不及阻挡血气的急促崩溃,喉头一阵腥甜,便有大量鲜血涌出。
冷若寒哀然望着自己吐出的血,白衣下他的容颜更加惨白,那刺目的殷红,是否是死亡无情的请柬?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没有了子衿,可是这个世上,毕竟还有太多太多的留念。
仰起没有血色的面孔,有琴慕霜已带着忧伤出现在眼前。
“你都听见了?”
有琴慕霜怜惜地让自己的手指划过冷若寒唇边,想为他抹去血迹,却被他偏头躲了过去,轻轻颔首,渲染出死一般的华丽悲伤。
“嗯,我要去找他。”
“不许去!”话音刚落,冷若寒的身子已被有琴慕霜环住,轻拥入怀中,哀伤的馨香犹如绵软的梦。他俯下身,气息有些紊乱,“不许你离开这里……在你病好以前!”
冷若寒眸中一黯,不由自主地握住环绕自己的双手,“我等不及了,有琴,我不想再造成子衿那样的遗憾,你明白吗?”
吻,轻若无物地落在柔软的发丝间,有琴慕霜宠溺地拥着怀里的少年,落下一丝苦笑,“若受到伤害的是我,寒,你可会这般担心。”
“交给我吧,明天日落之前,我会把他带回来。”
“可是……”,冷若寒仰起头,目光有些茫然。
“以你的身体状况,能够去救他吗,寒?”有琴慕霜飞快地打断了他,烟色的瞳仁里淡淡地盈着光辉,有一丝残忍,又有一丝温暖,“相信我,寒,好吗?”
那双烟眸,依然让冷若寒沉迷,怔怔地凝望了片刻,那多像子衿呵,那么地小心而又怜爱,把自己当成宝贝,冷若寒忽然转过身,毫不迟疑地一下子紧抱住了有琴慕霜,惨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有琴……谢谢。”
“谢我助你,还是谢我爱你?”
“明天日落前你和阿霄有一个没回来,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这一句话,已让有琴慕霜感到晕眩的幸福,这是否意味着,在冷若寒心中,自己已经同凌霄,甚至于韩子衿,一样重要了呢?他郑重点了点头:“好,我不想再看到寒伤心了,在这里等我。”
或许是怕再悲伤,片刻的分离已让有琴慕霜难以忍受了,他放开怀里的少年,却不敢亦不愿再多留恋几眼,跺一跺脚,立刻消失在了淡淡的风中。
冷若寒仰头,望着有琴慕霜消失的地方,风还是有些凉意,然而连日的阴霾似乎也正悄悄地退去,暌别多日的阳光就要重新回来了。
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兀自微笑起来,天地万物都在这苍白的笑厣前失去了光彩,冷若寒伸手扶住廊柱,感到阵阵晕眩,的确是没有力量去救阿霄啊,他有些迷惘地弯下身子,勉强靠在柱子上坐了下来,要带他走向黑暗的沉重正如削骨的利刃一分分侵蚀着他的神经,无法阻止自己沉沦。冷若寒索性蜷起了身子,不加反抗地闭上眼睛,睡过去,就这样,睡过去,陷入毫无知觉的境地。
半露的阳光,古老的伽蓝,昏迷的少年,构成了变幻莫测的神秘卷轴,惨淡的,又带着隐密的憧憬。
云若离从里屋慢慢走出来,手里紧握着那支玉笛,在那个精致的少年前面停下,望着他的两靥出神。
良久良久,云若离长长地叹息,微攒的双眉间撒落惋惜,为这少年注定的悲剧而惋惜。与他的少主人相连的命运里,从来都不会有幸福的存在呵。他俯下身,让冷若寒伏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默默地在心中说抱歉,他背起了那个令人心疼的少年。
“小哥哥!”秀儿依旧踏着脆灵灵的铃声忽然出现,天真的笑容永远没有阴霾,看到云若离背着昏迷不醒的冷若寒,她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那少年只是不小心睡着了,狡黠地撇了撇嘴,娇笑道:“小哥哥真坏,在这里偷偷睡觉,都不听秀儿弹琴!”
云若离停下脚步,眼前没有烦恼的女子也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只是这片刻的惬意,却很快夭折在耳畔微弱的呼吸里。死亡离这少年这样近,始终在他身边徘徊,随时准备攫走他最后的温暖。
云若离试图微笑一下,可是他觉得自己笑得一定比哭还难看:“秀儿姑娘,世子累了,让他睡一会儿吧。”
秀儿乖巧地点了点头,止住笑声安静了下来,可是风不肯停,吹动她身上的银铃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秀儿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铃铛,然而那些小东西全不听她指挥,依旧响个不停。秀儿吐了秃吐舌头,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冷若寒,见他双目紧闭,毫无变化。
“小哥哥……脸色好苍白。”秀儿自言自语般喃喃,慢慢走上前,抚摩着冷若寒的脸颊,冰冷而细腻地流淌着哀怒,如同倏而间被蒙入轻纱的风,渺远而不可捉摸。
云若离片刻失神,无语地望着秀儿,连这个平素里不知心忧的女子,也觉察到了生命的脆弱,轻轻放下苦难的岁月,这缕比风还轻盈的灵魂,与天地化归为无尽的传说,如悲伤的低喃,渐行渐远。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秀儿的眼中闪过一丝从不曾出现的冷静,默默地凝望着冷若寒,她的目光轻松地擢破了红尘幻想,看透了深入灵魂的悲剧。
云若离哑然无语,这女子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癫,他已经不清楚了,将冷若寒负到□下的软卧上,他小心地整理着少年柔软的发丝,那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莫测的微笑,亦让他不甚明白。
是否,落入凡尘的神祗,即使背负苦难踽踽独行,依然能够微笑面对永远与仇恨悲伤,隔着天地的距离。
轩辕
不知过了多久,冷若寒才幽幽醒转。落花沾在他的额头,留下一抹青涩的馨香,那双动人的眸子,却宛如失去了光彩的黑珍珠,病病恹恹的,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气。
“我又这样……”,冷若寒自嘲地浅笑,极度苍白的面孔总那么叫人心疼,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云若离按住了。
“世子!”
云若离焦急地低唤,眼中是难以隐藏的担忧。轻轻为冷若寒拭去额上渗出的汗珠,这个一向若即若离,有些冷淡的男人,居然屈膝下跪,用他的额头轻触冷若寒的手背,低喃:“世子殿下,请您为了主人,为了主人的爱,一直留下好么?”
冷若寒蓦然感到心头一颤,惊诧淡淡掠过湖水般的眼眸,勉强荡开柔和的内力,将云若离送起身来,他有些哀伤地笑:“云先生请起,我……不能给你这个承诺。”
薄唇僵硬地翕合,冷若寒自己都感到了绝情的冷漠,尝试着欺骗自己的心,可为何偏偏自己如此聪慧,轻易戳破了谎言。
慢慢抬起头,冷若寒眼前开始变得朦胧,他知道云若离的震惊,他也知道云若离在等待答案,继续绝情的浅笑,继续扮演着护国亲王世子的从容不迫,他将殷红的宝石托在掌心,微微摇了摇头。
“宝石被束缚了,成了额饰,就不能再和原石在一起,它必须为它的主人服务,别无选择。正如我和有琴,我已经被束缚了,而他还能飞翔,我们……不属于一个世界!”
“你觉得他还能飞么?”云若离冷冷一笑,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锐利,不知是悲哀还是讽刺,垂眼道:“原来连世子也不愿守着主人到最后一刻么?你认为你的命运很无奈,可你可知主人,主人的时间也不多了……”
冷若寒一惊:“你说什么,有琴他……”
“主人是黄帝的嫡系血脉!”
云若离淡淡地回答,极力压抑的悲伤,还是不免流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玉笛自袖中滑落在掌心,下面的话语,就被徒然发生的变故切断了。
云若离神色一肃,哀伤尽敛,杀气就在瞬间席卷了他的四周,紧握玉笛在手,他咬了咬下唇,浑身就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没有丝毫破绽,足尖一点,蓦然后逸两丈。
“红枫教?”云若离自言自语,目光宛似鹰隼盘桓,转过病弱的冷若寒,有些不放心地停顿了一下,还是移开了。
云若离已经感觉到了危险,某种可怕的力量正以惊人的速度接近朝月寺。目标,很明显是目前仍留在寺里那个病重的年轻人。云若离答应过有琴慕霜,要尽全力守护那少年,可他现在不得不犹豫,是守在冷若寒的身边等敌人一一出现,再一一消灭,抑或是暂时离开,在敌人尚未到达之前,就把一切都了结?
主人曾说,那孩子,不喜欢杀戮和鲜血的。
云若离咬咬牙,低低甩下一句:“世子,请小心。”
他霍然转身,眸中精光四溢,身手敏捷地横起玉笛,便向外庭跑去,一连串灵清的笛声落下了,宛似声声清啸。
冷若寒浑然不觉,怔怔地躺在软卧上,睁着空灵澄澈的眸子,已然把整个世界遗忘了,就连云若离离开,他亦没有发觉。
有琴慕霜……就是轩辕一脉的传人?他身负绝艺,他俊美无双,他独行于红尘之间却超脱于红尘之外,原来他,还有这样离奇的身世,……那么……轩辕慕霜,他比自己背负的还要多,还要沉重?
轩辕一脉与蚩尤后人,注定要战个你死我活,他们只能有一个被允许存在,或者,一同毁灭于天地之间,与远古的神话一同湮灭!
那么终有一天,有琴要与明护秋决一死战!他,无法逃脱,他必须一战!只是在那个男人的阴谋与可怕之下,有琴……大概会死吧?
泪,默默地落下,冷若寒忍不住蜷起了身子,给命运迫到了黑暗的墙角,只能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风里,忽然散弥起妖冶的浓香,迫人的柔成了媚极的风,狂乱地扑向冷若寒,他虽然有残月心法护体,可惜身子太弱了,忍不住剧烈咳嗽,几缕血丝渗出嘴角,胸口顿时剧痛地好像窒息。
没有被云若离阻挡的敌人,还是来了。
冷若寒攒着眉,勉强地坐起了身子。似乎抬手想结个护持印,却终是无力。倚在软卧中的身子如斯单薄,却充满了致命而病态的美。
“你们是谁?”咳嗽着问,冷若寒眼前,出现了两个陌生的冰冷身影。
一语,蓦然千年。
梨舞和罗刹,都在瞬间被那个恹恹的年轻人征服了。虽然绵软无力的语言,却如天籁般干净,不加修饰地清冷、高贵。
梨舞偏过头,看清了罗刹眼中的虔诚,她忽然笑了笑,笑容里落下了一丝讽刺,她心里永远只有教主,哪怕他让她去她去地府幽冥,她也绝不会迟疑。
捋了捋鬓边的乱发,梨舞笑得很妩媚:“莫公子,久违了。”
“久违?我不记得曾见过姑娘。”冷若寒淡淡地回答,目光与罗刹对视着,都在对方眼睛里搜寻着心中所不确定的东西。
梨舞脸色微变,姣好的面孔上闪过与之不相符的狠毒,冷冷地望着冷若寒,她纤长的玉指间已暗藏三枚银针。“莫公子何必如此,梨舞虽非天下殊色,也不会不济到公子连记都记不得吧。”
冷若寒没有回应,只是用目光凉凉地扫过梨舞,厌弃红尘的慵懒气息,又如藤蔓般蜿蜒开,生生把人送入窒息般的绝望。
片刻之后,冷若寒的目光颓然黯淡。用那双纤瘦而苍白的手轻轻按住心口,咳嗽了几声,低声道:“可以帮我一个忙么?”
“帮你结束这痛苦?”梨舞尖刻地冷笑,恶毒地盯着冷若寒的眼睛,轻舔自己的嘴唇。风,仿佛一下子也被她所摄去了心魂,迷惘地疏疏落落吹拂,带下了飞花翩翩,花泪漫天。
冷若寒蜷了蜷身子,伸手拈住了一片残花,淡淡地笑:“好,只是在这以前,这后面最后一间禅室里,有一把青剑和一张瑶琴,请你让它们和我在一起。”
笑容,苍白却清澈如水,凡尘的俗物丝毫没有污染这个纯洁的灵魂,他若离开这个世界,才是最好的归宿。
“我去拿。”罗刹点头道,似乎已经忘了来这里的初衷,随便将短刀插在背后,望了一眼梨舞:“梨护法,我去去就来。”
“罗护法还真是好心啊。”梨舞刻薄地嘲笑,却没有阻止罗刹,待他走远了,才收敛了妩媚的笑容,阴冷地望着软卧上神精心的杰作。
银针在日光下流动着幽蓝的光辉,令人迷醉的美丽却是死亡的诱惑。冷若寒沉湎于蓝辉之中,看它在玉指之间闪烁,神智渐渐恍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