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原没出事荻原可以动,新间不擅长这方面,”真希摇头:“来不及,这个要动刀。但我又想不出谁可以动。”他再次拿起CT图:“怎么这么大,可是,这么大也不浸润周围组织,你看,”真希指指肿瘤的轮廓:“边缘明显,包裹得这么好……尺寸太大,还是不要冒险,割了,不割怕溃烂,这么大,转恶性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割?”藤真脑子里一时间想不出谁敢在这个区域动刀:“你也帮我想。”
“他还打拳?不怕破了直接死?”
“等一下说,”藤真拿起电话:“我找人。”
那一整天藤真都忙着找医生,但肿瘤位置太深,人家看了都摇头,建议藤真别开,开了90%也割不了。可藤真知道,肿瘤尺寸太大,保守治疗怕也来不及;牧的脑压肯定高,再压下去周围组织病变,这么深的地方,那才真是死路一条。他一再跟其他专家解释手术的必要,其他专家纷纷说,我们也知道只能动刀,这么大尺寸放射照不好;问题不是动不动刀,而是谁敢动刀……其间,专家们不约而同地向藤真打听病患的背景,全都说这么深的地方长个瘤子居然不浸润周边,只是压迫,这瘤子长得太有水平了。
藤真觉得牧这颗瘤子是坐牢时清理有高辐射的房间得来的,真希却说肯定是打出来的,头撞了还冒包呢,脑子撞了一样冒。那天傍晚藤真给牧去了个电话,去的时候牧正和家人在中华街。藤真不好影响人家的家庭团聚,只是警告他不准打拳;匆匆忙忙地,他要牧做保证,“你敢去打拳,我就再也不见你!”听起来跟小孩赌气说的话一样。
第二天牧又去京都了,去了京都又去大阪,二十五号实验室必须关闭,藤真又忙着安排三期病患。忙到二十六号中午左右,藤真正要检查牧的行踪,小夜子来了个电话,又把藤真吓了个半死。
“薪昨晚自杀了,”小夜子焦急道:“幸亏发现得早!”
藤真没理解“自杀”的严重性,以为薪又犯毛病多愁善感罢。哪知这次是真的自杀,真的割了手腕,而且割得真的很深。这下藤真发火了,他面前一大堆病历,尽是想活却不能活的人的,你残间薪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怎么偏偏要死?
薪经常说自己要死,想死,不如去死好了……他也说自己有忧郁症,脑子里面有股情绪,经常让他沮丧不已,藤真都没有在意。那天晚上藤真仔细回忆薪前段时间对他说的话,专门想的话,薪好像真的想死,只不过自己当时没在意,根本没当回事。
当时薪对他说,干妈的新作品是讲一位等不到爱情的男人,最终自杀了。是独舞,专给他跳的。
“好好跳。”藤真说。
“我内心的想法我不敢跳,它们如此真实如此符合我的逻辑——可其他人不这么觉得;可是,要其他人看懂我的舞的话,我又必须给予一个合理的逻辑,一份通俗地诠释。健司,你说干爹会不会知道死亡是什么?”
“你不要每次都想这么多。”
“健司,你最近验血没有?情况怎么样?”薪担心地问:“如果真的是,你会不会离开我?”
“总有方法,也不见得是绝症。”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的心情,其他人说的话我不敢信,但你说的话我信。你告诉我死亡是什么,你做手术时病人死了你是什么心情,濒死的人都表现了些什么?他们什么心情?”薪乞求道:“我从没遇见过死亡,我身边没有人死,我甚至没看过死人。我羡慕谢尔盖,他的全家都死了,他也曾濒死于手术台上,他比我的经历丰富。”
“我对你说过,不是自己的想法,再崇高,再深奥,也不要跳——你怎么会这样想?”藤真难过地说:“怎么会想死……”
“要是我也检查出了什么绝症,我会是什么心情?那天我睡觉时揣摩了一下,我一定会觉得又难过又感动,太震撼了。以死亡为前提的任何感情都那么容易打动人,怪不得什么剧本动不动就用死亡这张王牌。”薪嘿嘿笑:“死亡太容易混淆视听,喜剧写好多难,悲剧太简单。有谁能真正把悲剧写好?有没有不是悲剧却让人悲哀的剧本?那样才好……”
藤真说不出话来,他最终对薪说:“真正的死,和假装的死不一样。”
“我想试试,”薪坚决道:“我好想增加我的体验,各种各样的,极端体验。诶你说我懂什么呢?”
藤真不知道,藤真说:“我想好好活下去。”
之后,薪就自杀了。小夜子说薪在床上割了腕,割腕前喝了很多酒,要不是团里的人上来看看,那个伤口足以让薪失血而死。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藤真再打不起精神做任何事,他不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东西斗争,这么痛苦为了什么。他也开始想要是死了多轻松,不用再担心父亲,不用再想牧。可是他死了会有人伤心,他舍不得让爱他的人伤心;他可以为心爱的人做任何事,只求他快乐。
二十七号下午,藤真完成了那座雕塑。完成那一瞬间,他最后一次退后看了看它,心里很踏实,真是像经历了件大事。他爱上了这座大理石,朝夕相处,他连石头也爱上了。他胸口盛着那么多爱,结果只能爱石头。
之前薪留了个艺术商的电话,藤真联系了那人,让对方来搬东西。对方是东京名画廊的经营者,在法国英国都有自己的画廊;过来时对方先是很不屑于走廊中的状况,觉得藤真生活的地方简直跟猪圈一样糟糕,可一看到藤真的雕塑他就不抱怨了,他静静地看雕塑。本来对方是想卖薪爸爸一个人情,把雕塑运去东京,有机会卖了就算了;可现在,他坚决地对藤真说:“成本再高都运去法国,下个星期我找人给你拍卖。”
藤真点了点头:“家里需要钱,麻烦了。”
对方再次打量这间房间。房间里有很多画还有很多残缺不全地石膏,可是画也好石膏也好都蒙上了很多灰,胡乱堆在角落里,看得出已经很久没碰了。屋子里单调得很,书桌上重重叠叠堆着书,床上整齐地叠着背子。他问藤真:“您就住这里?”
藤真点头:“我是位医生,单位就在对面,这里很方便。”
“您一定是位不错的医生。”
藤真礼貌地笑笑,看着对方联系人将自己的石头抬走了。石头一走房间更空了,真希和薪都走了,现在连石头也走了。藤真看看地板,地板上还有石头压出的一块痕迹;他看角落里的床,床头还叠着薪的舞衣。
过几天还要回北海道,可以的话看是不是把父亲转来神奈川。母亲的下一部作品已经开始排练了,薪说投资的人很多,巡演地点也安排了日本东京……脑子里还记得有好多事情没做,他走去对面实验室,想把之前没收拾的东西搬回家清理。可走到门口他就被警察拦了下来,警察说实验室已经封了,要进去需要署长签字才放行。藤真想说自己是所长,可这话他说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一位官衔较高的警察过来了,认出了他,犹豫了阵问藤真是不是真要进去,真要的话他们给局里播个电话问问。折腾到如此藤真也没兴致了,他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我只是进去拿留下的衣服。”
对方没做声,似乎思考着该如何反应。藤真觉得脸上火烧一样,他逃一般离开了自己的复健所。
他觉得累了。实验室就这么关了,关了他就觉得累了。回忆起来,关闭那天上午,医生们组织病人开了次到别会,可是他忙着向动物福利中心转移动物,没能赶上。关闭那天下午,所里几人自己又聚了一次,可是他太累太累了,回来后倒头睡到了天黑,醒来时就只赶上刨几口剩饭。就这几口剩饭他都吃得感动,最近这段时间野野山先生总做顺他口味的菜,想来对方早看出了自己身体的反常,便用了这种方式关心自己。
这半年来他所有的心血都压去了实验室上,现在一切嘎然而止,他惶惶然,在一瞬间里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他总觉得实验室的关闭应该再正式一点,这么草草结束,对不起它包含的意义;可他也想不出什么仪式能配得上这份含义,搞个不伦不类地欢送会什么的,反是刻意了。他脑子里还想着回去整理自己的办公室——那还得先找牧给警察打声招呼,这可真麻烦。
他慢慢蜷去地上,靠着石头留下的痕迹睡了过去。他累极了,心里想着再睡一下就去收拾东西,再睡睡就去……
第六十章
第五十九章
一家人从京都回来之后,牧洗澡时突然想起了藤真那张化验单。他还是不相信藤真会得什么绝症,但毕竟有这么个可能,他于是摸了电话拨给了真希。真希放假正准备回家看看家人,他和乙竹在街上给妹妹买东西,本来兴高采烈,结果一听到“化验单”就没兴致了。真希说藤真不给他看化验单,但92肯定不是个好数目,藤真的情况不容乐观。
牧不明白藤真为什么不给看化验单,当时正是黄昏,他虽然很不想去看藤真,但还是去了。车开到一半时真希来了电话,慌张地说:“我觉得不对头回办公室了,健司的办公室还没收拾,我找到化验单了。”
他顿了顿,颤声说:“根本不是92,是62……”
牧不懂这个,真希无力地解释道:“正常的最低120.”
牧脑子“嗡!”一声响,冲去藤真家,在楼下喊了两声,没见回应。他急奔上楼,房间里空荡荡的,藤真睡在地板上,雕塑不见了。
怎么这么别扭?平时藤真是爱和他的雕塑睡觉……难道雕塑活了,自己跑了?牧跪去地上,壮了老半天胆子才将藤真抱起来,藤真昏睡不醒,牧不知道怎么看情况,以为藤真要死了。他不明白62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白血病具体危险在哪里;他带着藤真去了医院,这下他再也不敢躲着藤真了,他很清楚地意识到,再躲下去,他可能连藤真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医生也不知道原因,藤真严重贫血,但没有查出白血病特有的病征,因此依旧不能确证。真希赶来后和医生说了半天,医生替藤真照了胃镜,发现藤真有点胃出血。但这样小的溃疡不可能造成如此严重地贫血,医生不敢乱下定论,干脆把藤真收进了病房,要观察几天。
两人坐着等藤真醒,真希问牧:“你准备什么时候手术?”
牧以为真希糊涂了,反问真希:“谁要手术?”
“你脑子里的肿瘤你等他继续长下去?”真希竖起两根手指:“这是几?你看得清嘛?”
牧吃了一惊:“藤真怎么不告诉我?”
真希看了看床上的藤真,想这人最近肯定被薪刺激了,怎么这种事都忘了给牧说。真希向牧解释:“你的CT结果出来显示有颗良性肿瘤在你脑干,尺寸太大只能开刀,但位置太深开刀很危险,健司这几天正帮你联系医生,我还没听他说具体结果。”
“你下次告诉他……跟他说……自己生病的时候不要管别人生病,自己没休息不要管别人打架。”
“你知不知道残间薪自杀?”真希观察牧的脸色:“健司可能受了点刺激。你的肿瘤也刺激了他。他一心一意想你,你以后要报答他。”
“他对你也一样?”牧皱眉看真希:“帮人无条件帮忙,命贴上去也帮,你不觉得压力大?”
真希像见到知己一样死命点脑袋:“上次我骂了他了,以后他不敢了。前几天阿薪来电话,健司好像说了薪几句——以前健司从来不舍得说——结果薪之后就自杀了。健司大概内疚了。啊对了,你跟真木伸市定的赌局健司也知道了,他想要报答你,所以到处给你找医生。你儿子出事那天他也出大事了,看东西太久心绞痛;结果还是没有帮到你,他很内疚;但是你要体谅他,他已经很努力了,最后的时候汗都滴到纸上了。”
“你上次也帮他说话。我没怪他,我喜欢他。”
“联系医生时我曾劝他休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他死在藤真老师之后就没事了。看你,你死了还有妻子儿子,家庭关系又那么好,他可能觉得你和他情况不一样。这几天去你家他嫉妒了,你对小孩负责,他嫉妒了,他跟我说了的。他也嫉妒你,因为真纪负责,你不用受藤真老师的苦。其实他想要你那种家庭,我看以后他讨太太也要学你,找真纪那种。”
牧教育真希:“不要急着要孩子,想清楚再要。”
“如果健司出事了,我把他接到我家住,不管我有没有结婚。”
“你老婆要同意。”
“不同意就离婚,”真希义气地说:“我可以照顾他,我是医生。之后我应该回礼幌医院做脑外科医生,他回北海道也适应,吃得好一些。我都想好了,我妹也读要读完了,之后我们做外科有点存款,健司出什么事了可以用。如果我紧张了你也帮忙接济一下。哎,健司救了这么多人,到头来没有人救他。我来救。”
牧看着真希,好羡慕能利索地说出这等话语的真希。他对真希说:“你干脆娶了藤真。”
真希大笑:“不错不错,他那么贤惠,我天天吃好吃地饭。”他随即不笑了,从背包里拿出藤真的化验单,递给牧:“他瞒着所有人,他是不是想找个地方静悄悄死去?像大象那样?”然后他又递来了一本资料:“我还找到了这个,也在抽屉里。”
牧接过来翻了下,好像是复健安排之类的,牧一点儿也看不懂。真希指着病患姓名那一拦说:“192号病患……是真木伸市。”
牧手一紧,一大本疗程安排全给捏皱了,瘪成了两折。真希默默地说:“完成日期是上个月,他竟然还瞒着所有人做了这种东西。你知道么,健司和192,其实……健司和他……和他……你知道么……他们两个……”真希红着眼睛转头看牧,下颚微微哆嗦着,他说:“……192本来就是末期,笛木还在他身上长期用药,他这本病历有多复杂你想想嘛;写这样一份东西要花健司多少心血,他的命就是这样贴去了这种人身上……”真希扁起了嘴,手摸上自己额头:“……你儿子那次也是,他也不要命地想。他不能认真做事,他认真做任何事都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做交换,你不觉得他房间里那座雕塑每天都在吸他的命嘛?——再旺盛地生命力也吃不消啊,对不对?”然后真希又斗争了老久,最终没有勇气说出一些事情,只是说:“他们两人……唔,”真希又再紧闭双唇耽搁大半天儿:“牧,健司是被骗了……”
牧看着地面,真希看着天花板,两人不再作声,一时间都糊涂了是好好活着重要,还是做成一件事重要。真希要赶着回办公室替藤真整理东西,他让牧等藤真醒后亲自问手术安排;牧在病房里一个人陪藤真,中途真纪来了次电话,想和牧商量事情,牧说自己没空。十二点左右真纪再次来了电话,很委婉但很急切地说想商量事情;牧不想丢下藤真一个人,依旧说自己没空。这时,他终于不愿折磨自己的心了,他想在最后的日子里一刻不离地陪藤真。他记得藤真说他父亲的病是孤独弄出来的,藤真自己又何尝不是。他现在终于相信藤真的话了,孤独可以杀死人。最近他总觉得孤独难耐,觉得精神越来越糟糕,他也快被孤独杀死了。他的头疼就是最近加剧的,每次他一想藤真头就要疼,告诉自己不再见藤真的话就更疼;他的心在抗议,心受不了了,想死了。
半夜两点,真纪第三次来了电话,牧让她在电话里把事三两下说了。真纪听见电话那头没有杂音也没有人说话的声音,知道丈夫不是在外面“办案”。她轻声问:“绅一,你在哪里?”
“你有什么事。”
“荒木老师想让我回去跳舞,排练两个星期,随后在东京首演。藤真叔叔快不行了。”
“你要过去就过去。”牧看看眼前的藤真。
“……你确定?”真纪思索片刻:“你和宝宝留在这里?”
“要过去就过去,我说过。”
“首演之后还有其他很多站,可能很长时间不能回家。”
“你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