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雕了,”真希劝他:“你现在更需要休息。”
“我睡不着,不做点什么,我心里空。”藤真回头看看那座大理石:“你怎么样?有空要回来看看。”
真希说不出话,他真的觉得藤真有哪里不对劲,一股很恐怖地感觉包裹了真希全身。
第二十五章
“绅一,”真纪在电话里说:“你有空么?我跟你说个事。”
牧正在开车,他将车内话筒打开:“说。”
“我今天去医院了,宝宝似乎不对头。”
牧皱眉:“什么不对头?”
“我也不是很懂,但医生说,似乎……”真纪吞吞口水:“似乎是个……畸胎……”
牧深深皱起了眉头,他将车靠边;身边静了下来,他再次问:“你检查清楚了?——你先回来。”
“我不知道,”真纪虚弱地说:“我现在什么也想不了,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牧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他甚至不确定“畸胎”具体是怎么“畸”;他一瞬间里想到藤真,想问问医生的看法;可昨天才跟藤真吵了架,他又不想打过去。牧不确定地问真纪:“怎么畸?缺手缺脚?脑子?”
“我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纪慌张道:“我……我不知道……”
“你回来!”
“我现在这样,不适合做飞机,”真纪一片混乱:“医生让我放弃孩子,可我不愿意,我又想先生下来看看……”
牧握着方向盘:“如果脑子有问题你直接打掉,手脚之类,之后再想办法。你找的什么医院?是什么医生?现在有没有钱?谁照顾你?”
“是最大的医院,上个星期检查时已经说有问题了,我不敢告诉你,以为查错了。这个星期荒木老师专门找了专家,又看了一次,还是坚决说要打掉……”
“钱呢?”牧不皱眉头了,一脸平静,一副思索对策的表情:“不准用其他人的钱。”
“之前你给的还有,”真纪语无伦次着,带着哭腔说:“我该怎么办?”
“手脚的问题?”
真纪好久没声音,最后她缓缓地说:“……不是。”
“那只能打掉。”牧一脸不耐烦表情:“原因是什么?”
真纪麻木道:“医生问了很久,可能是孕早期泡热水太多的缘故……”
“打掉,”牧坚决道:“生下来小孩也不幸福。”
真纪一惊:“就算是智障儿,我也会尽力将他养大,像爱小莲那样……”
“算了,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真纪痛苦地摇头:“她是我们的孩子啊……”
牧一愣:“看到性别了?”
“是一个女儿啊,绅一,是个女儿,我们终于有一个女儿了。”
这下牧也不那么坚决了,孩子性别都出来了,自己也早做好当父亲的准备了,各种条件都成熟时突然说一切是一场空,牧也沮丧了。两边都不作声,最后牧劝真纪:“你实在要……回来再要。”
“我就要这个……”真纪开始胡来。
牧捶了一下方向盘:“你这样怎么要!”
真纪开始哭,毫不理会牧在说什么。牧有气又有点无奈,要骂也不知道具体该骂什么,他不知所措地吼真纪:“不准哭!”
真纪还在嘤嘤地哭,牧说不通,干脆道:“我打给藤真他妈。”
小夜子倒是很理智,这小孩早是畸形儿了,现在才检查出来本来就是个疏忽。既然是畸形儿,小夜子和牧的意见是一致的:那只能不要了。小夜子对牧说,真纪也不见得是非要个女儿,但一旦有了孩子,女人的心立刻要变,变得围着孩子转,变得非要这个小孩不可,你要理解女人的变幻无常。她也真心表扬了牧,说牧是她见过的最不错的丈夫,“男人的好多毛病牧你身上都没有”。小夜子脑袋果真是直的,她居然还跟牧直说,你比我家薪有担当多了,真纪还是跟你好。
放下电话,牧也没心情做事了。他现在逐渐体会到了真纪的感受,肚子里那是条命,这条命还不是普通的命,是自己的孩子。到头来,孩子没有了,他才确定自己真的能把这个没有血缘的小孩当自己丫头养,像小莲那样亲,不过一切都不可能了。
他将车停好,进了候机厅。等飞机的时候,他越来越感受到每一条生命都有他存在的意义,每一条生命都不只是一个数字。他想藤真又是如何了解到这一点的呢,那样尽心尽力对待每一条生命的藤真,可是一个连恋爱都不曾经历过的毛头小子啊。这让牧突地觉得世上其他人都因为经历太多而忘记了根本的东西,到头来反是比不过一头北海道生态牛。
第二十六章
他乘飞机前往北海道,飞机上,他回忆着昨夜对藤真说出的那番话,当真肠子都悔青了。那些话藤真大概还没让人说过,属于完全没有免疫过,自己这么做对他的伤害到底有多么大不是自己能想象的,所以牧无限扩大着自己的想象。他觉得脑子乱的像糨糊,一边是夭折的女儿,一边是无助的妻子,一边是乱麻般的案子,背后还搁着个藤真。
昨天去看藤真前他照例回家守着小孩睡觉,小莲最近似乎又亲他了,有时候他晚点回家啊,小莲就要等他,不等到不睡觉。如果有时间牧也回家吃饭,吃了饭就坐在小莲的房间看小莲画画。他们偶尔也对话,牧问小莲你画什么?小莲会用简单地单词形容出来,奶牛爸爸,奶牛妈妈,奶牛小莲之类。牧很珍惜这样的时光,“父亲”是一个令人骄傲地词。
这段时间他总是不顺心,也是藤真的腿,也是自己手下的案子,当然也有真纪那件事。每次不顺心时他都去打拳,越打越凶残越打越不要命;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上瘾了的吸毒者,唯一一点理智都系在儿子身上,若不是为了孩子,他说不定打死在码头了——头破血流之间,他一定要想自己万不可做像自己父亲那样的人,万万不可让孩子拥有一个没有父亲的童年。
他怀抱着儿子入睡,他的内心有一股冲动,想要撑起来再亲亲儿子,嗅嗅儿子颈子边的味道;这让他无法理解自己父亲是如何摒弃这份本能的,竟无法给予自己一个像样的家的感觉。他受够了没有父亲的苦,在狱里,每当他想到自己的儿子此刻正吃着自己当年的苦时,他就痛不欲生。当他得知小莲因为思念爸爸独自去警校找自己,被车撞掉了半块头盖骨时,他甚至很认真地策划过要如何越狱,抱着一死的决心去医院看儿子……他最终没逃出去,虽然结果一样是差一点死去。
手臂上还有无数的刀伤和烫伤,还有铁棍烧灼上去的印记,它们都不痛了,可那段经历还历历在目。牧憎恨自己父亲,并曾对天发誓自己要做能让家人幸福的男人。可是他一开始就错了,他所理解的幸福和家人们期待着的幸福是不一样的,事实证明他没有让真纪幸福,也没让儿子快乐。他是那样努力地想成为一个和自己父亲不一样的人,可母亲总说,自己和父亲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所以他想,可能全天下的男人都差不多,除了藤真,全天下其他男人都是一样的,都长着同一幅脑子。既然这样,他注定要给予妻子一份不美满地人生,注定要为子女记恨,既然如此他又该怎么办,要怎样才能让自己深爱的人幸福?
他不明白女人到底要什么,他以为母亲渴望一个完整地家庭,然而母亲或许渴望的只是爱情。那么父亲也是爱母亲的,那么,那么,母亲应该很幸福——日日偷见母亲落泪的背影的儿子不明白了,难道那个就是女人所期待的幸福?反过来,现在呢,母亲难道不幸福么,她有着优秀的儿子和贤惠地媳妇,还有一个乖巧可爱的孙子,她终于拥有了一个美满地家庭……你看看,她除了爱情什么都有了,她不是不再哭泣了么?不再哭泣难道不算是幸福?……女人的幸福真的必须来自爱情么?
牧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真纪幸福快乐。他想这些该死的女人怎么不说话呢,有什么就说出来嘛,自己又不是女人,猜又猜不到,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第二十七章
飞机快降落了,他再一次来到了藤真的故乡,飞机轮子接触地面那一刹那,他又想,其是他也从不曾了解藤真。他下了飞机,招车去了稚内医院,去的路上他一直想,藤真现在在做什么?前天晚上,回家后,他还哭么?——藤真以前打输比赛时也曾哭过……
就在进医院那一刹那,泉步突然冲去了牧面前,一把将他又拖出了医院。牧看着泉步的脸说:“怎么,你愿意让我见你了?那你是准备交代了?”
“走,”泉步拽着牧:“我小看你了,你小子硬是找到了……”
“这么说我猜对了?”
泉步不作声,拽着牧的手臂把他带去了医院外的花园。这都十一月了,寒风刺骨,牧靠在树干上说:“我不是来杀他,其实我不知道见到他后,下一步该做什么。”
“那你更该走,留下他一人。他已经很自责了,你不要再为难他了。”
牧奇怪地看泉步:“自责?”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泉步给风吹得缩成了一团。
“一九五二年十月三日,真木伸市生于北海道小樽,父亲真木熏是养蜂人,母亲是礼幌市立艺术团的舞蹈演员。真木伸市的父亲从小反对儿子跳舞,太太在儿子十五岁时因风雪夜外出、公车翻下山崖而丧生,半年之后,真木伸市对父声称前往东京学习理发,来到东京后继续学跳舞。”
“他母亲是和他父亲吵架后连夜赶回艺术团,中途翻车死的。”
牧皱眉头,风吹得厉害,他眯眼问:“这边这么多翻车?大雪夜有危险的话怎么还是这么多人出门?藤真家里也有几个人这样出事。”
“不知道,这种落后地方,”泉步看看四周,这才十一月就冷成这样:“这种地方就住点原住民差不多了。”
“真木伸市在医学院停尸房运送尸体维持开销,因此结识了西海贤治。一年之后他搬去西海贤治的住处,两人直到西海贤治丧命才分开。”
“他们在早稻田大学医学院认识之后很快在了一起,两人三十年来一直恩爱有加……诚野和西海贤治是同乡,他们一起来东京读书,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后来西海贤治出事诚野没有担保,我头上从此对友情绝望了。”
“他不是学跳舞的?怎么又学医了?”
“他白天跳舞,晚上回家后陪着西海先生一起看书,自己也对医学产生了兴趣。西海先生是医学天才,不但在麻醉学上登峰造极,在脑神经方面也有很深的研究。”泉冷得原地哆嗦:“其实西海贤治一开始不知道我头上把药拿出去卖。本来药只是他们自己做着玩,后来做得越来越投入,以致经费不够。我头上瞒着他拿药出去卖给自己学院的人,搞到钱后两人继续做,西海先生也一直没问钱是哪里来的。后来千叶被搜查了,西海先生才知道我头上干了这种事;他也没怪我头上。他们两人一起去了神奈川,西海贤治继续改良药,头上不在外面跳舞了,在家帮他做药。当时也没发现强烈副作用,药物伴随着的语言退化是一开始就考虑了的,那个药本来就是用语言区域代偿创造思维能力,所以语言退化根本没有让西海先生引起重视。”
“那还改良什么?”
“总是说实验数据和理想数据有出入,一直在尝试,说是家里养了无数耗子。”泉完全不懂这些:“诶你是去哪里查的?”
“我从小樽查过来,跟着真木伸市的‘履历表’走了一遍。后来西海贤治死了,诚野同时供出了真木伸市……居然把真木伸市关到了我隔壁。狱中他根据西海留下的资料继续做药,我不知道做出来的目的……”
“真的就是完成心愿,你不要老是不把感情考虑进逻辑。我教你,什么推理推不走时你就想有感情因素,一下子就通了。”
牧“哈!”一声笑了出来,他慢慢不笑了,但嘴角又还翘着。泉步给他点了支烟,牧也摸火机给泉步点了支烟。泉步问:“那你还是没说你怎么找过来的。”
牧吐出一口烟,脸上还在笑,只不过笑不出声音了。泉给了他后脑勺一下,骂道:“你丫这什么表情!”
“你说,什么事情,想不通时,就想这人疯了……”
“啊……”
“我顺着真木伸市一路走到千叶监狱,我在他房间站了整整半天,没想通他为什么要出去。”
“不是说外面一直不做好药,尽搞副业,他出去提个醒。”
“不对,”牧摇头:“只是这个理由他不会出来,以他的能力,在哪里他都可以打招呼。他出去有其他原因。”
泉不作声,牧转头看泉:“于是,我走到他那间房子的窗口,窗口下面有个花坛,花坛之后是墙壁,两层楼高。墙壁外面是排平房。”
泉步没表情了。两人抽着烟,牧拿烟吸了一口,小臂直立,刁着烟头说:“那排平房是监狱牢头住的,上级住空调房——有时有也住桑拿房,看我怎么安排——下头狱卒住平房。我发现,真木伸市这人的房间刚好可以看到外面平房,还有平房旁边的路,”牧拿两根手指夹住烟头:“我这边看不到,我这边拐弯了,只看见墙壁。”
“感情是不是?”牧点着头,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泉步:“我告诉你,五月那段时间,我跟藤间真希聊天,听说藤真健司每个月月末要来‘探我的监’。”
泉侧头看看牧,抬抬眉毛,示意他继续说。
“……也没说来探我,探谁不知道,总之是来千叶监狱,探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来探谁,都说来探我,但我怎么一次都没看到他?关进来四年,我想我跟他前后打了三年球,临死了他还是该来看我一次——他一次都没来,枉费我还借那么多漫画书给他。”
“漫画书……”泉步嘿嘿笑了几声。
“我想不通啊,这人是跟我不熟,也没说过几次话,又不是一个寝室……但看一次不多吧,我都要死了。这个问题直到我出来我都没想通。巧了,那天去千叶监狱参观真木伸市旧居,我看到楼下那排平房,下去看了下。有个狱卒正在外面端水……”
“你在哪里学的狱卒这个词……”泉步哼了一声。
“你们头上教的,卒,一颗棋。我刚走过去,那人就把我认出来了。他白我一眼,进了平房。我当时一愣,这人知道我是监狱之王,还敢白我?于是我走问他,你对我有什么不满?你猜那人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我是‘负心汉’……”牧一下子咧嘴笑了,抖了抖烟灰,重复道:“‘负心汉’。”
泉步觉得牧看着有点不对,就跟喝多了一样。他奇怪地打量牧,牧抿嘴笑着说:“我想我是对不起真纪,这人每次看到真纪来探我监,觉得真纪不值得。”
“是不值得,她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全给了你,你却让她守活寡……”泉步搂着牧的肩膀,两人紧紧靠在一起:“你这个混蛋……”
“继续说,”牧又点了支烟:“对方说我身为同性恋却要结婚,‘置同性恋人于不义’。‘你太太可以正大光明地在探监室与你倾诉衷肠,你的恋人却连见你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这里悄悄地看你所在的监狱区。他每个月比你太太还来得准时,却永远没有身份见你’。”
牧回忆着那名狱卒说话的神态和口气。那天的太阳很好,正是中午,狱卒的脸让顶光打出了很深地阴影。那名狱卒挂着一脸气愤而哀怨地表情,颤抖着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少时日,他的爱没有任何名份,他连见自己心爱的人的权力都没有;这个世界太荒谬了,相爱的人见面还需要理由。他每个月都交给我一封信,拜托我带给你,可是你从来没有回过他一封信。”
“……你在说什么?”泉推推目光呆泻的牧,牧像是喝醉了,眼神发直,口中含糊地叙述着:“……‘他每个月都牵着一条大狗来等你的回信,他腿脚还不方便。像你这样没有良心的人早应该吊死了,你这个‘负心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