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
楔子
第一次,你选择了天下舆论;
第二次,你选择了盛世功名;
第三次,你选择了我,却也永远地抛下了我。
我只给了你三次机会,可你都舍弃了我。
所以,这样的结局,我不意外,只心痛。
错在你,确实在你。
这样的你,不如不见;这样的爱,不如不爱。
《不如》 第一章
第一章
我头一次逃出宫竟是为了陪乔宣到妓院去给他中意的女子表白。
天知道,京城之大,还有一个八大胡同,还有一个陌子闺。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众生颠态狂相,妖娆旖旎的多情女子都是宫里看不到的。比起父皇在鎏金台点起的千盏烛台,这里更像是不夜宫。不,是不夜天!
陌子闺里的姑娘各个风情万种,欲拒还迎,娇滴滴地往人身上靠。我不反感,只好奇。
乔宣在万花丛中像个和尚,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心等采薇出来。
头一次来,我却宛若熟客,斜坐在短榻上,就著姑娘的手喝酒吃菜,笑得像个疯子,优雅的疯子。
采薇姗姗来迟,手里抱了琵琶,手腕比象牙的琴柱还要圆润洁白。
乔宣脸通的一声红起来,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把我和一干姑娘推出房去。
姑娘们娇滴滴地调笑著和我面面相觑,我尴尬一笑,在大厅里找了个位子听戏。
上头唱的是黄梅,声音婉转玲珑,我仍是就著姑娘的手喝酒,心里暗暗盘算著回去的时间。
正想著,穿过宽大的戏台,另一面坐了一个俊朗不凡的年轻人,乌黑的头发垂在胸前,眼神温柔地跟临近的女子谈话,一只手玩弄著挂在衣衫上的玉珏,紫色的流苏缠在修长白净的手指上。
越看越高兴,我站起身来,走到他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低著头笑。
他果然没注意,我假意叹了两口气。
他回过神来,不住地看我,许久才问:“这位公子,可是有什麽难事?”
“哪里哪里,在下只是一时触景伤情罢了。”凄然的背後我笑得调皮。
“哦?真有难事可与鄙人说说,兴许可以帮忙化解。”他说得诚恳。
“可否换个地方?”
“请。”他站起来,一拱手。
我也不客气,起身,!!!地上了三楼的平台。
月光如洒,一地银白,我靠在栏杆上,迎风而立。
“公子叫什麽?”我问。
“鄙人冷珧罄。”他不温不火地答道,好似没有丝毫的戒心。
冷珧罄……冷少傅似乎是有个儿子叫这名字,该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临川公子?”
“不才正是。”
怪不得,冷珧罄十岁考取举人,十五进国子监,声名远扬,因他爹祖籍临川又号临川先生,故得了个临川公子的称号。名气这样的大,难怪不用掩饰。
“公子可知在下是何人?”我作沧桑状问,眼睛远眺下面的歌舞场。
“这……”冷珧罄顺著我的目光看过去,不知看到了什麽,犹豫起来,“公子是……玢西楼的?”
这家夥,把我想成什麽了!
我把眼神收回,正要生气,忽然起了戏弄他的念头,“公子,良辰美景,无人执手,不寂寞伤心麽?”
冷珧罄默默无语,走近两步,“公子此言差矣。纵使良辰美景得人执手,不是真心喜爱的人,也只能空留遗憾。”目光炯炯,出奇的清亮。
我听得呆了,半晌回过神,慌不择路地跑下平台。
冷珧罄在後面喊我也不理,心里咚咚地乱跳个不停。
跑回大厅,戏台上的人唱著:“芍药年华徒蹉跎──”
我恍惚地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著看。
乔宣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里握著一屡嵌了绛红绸带的青丝,激动得面泛红光,见了我就大喊起来:“她接受了,她接受了!”
我随著他傻笑,心道:他傻了,风尘女子哪有推开客人的道理。
然後醒悟:我也傻了,竟在这麽个地方一见锺情。
《不如》 第二章
第二章
一回生二回熟,相对於外面,宫里的生活像湖水一样平淡无味,像书房里的古书一样枯燥腐朽。
我开始计划起第二次出逃。
虽然上次我只消失了两个时辰,可精明的冷少傅和唠叨的李嬷嬷还是警觉地发现并把宫里翻了个底朝天。
事後我跪在太庙忏悔了一个时辰终於补偿了些他们脆弱易怒的神经,而且我一向稳重成熟的性情让他们相信了出宫赏月的荒唐借口。
如果让古板的冷少傅知道我去了哪儿,还在那碰上了他的宝贝儿子,他的胡子一定会气掉。
如果让他知道他当作事业和生命来教导的太子殿下正在打他儿子的主意,我保证他那些气掉的胡子会马上气得重新长出来。
我呵呵地笑著派人紧盯著冷珧罄的踪迹,一旦发现他又去了陌子闺就立刻来通报,可自从那天以後,他再也没去过陌子闺,只去玢西楼。他不知道我的名字,自然是打听不到什麽,只是安静地坐在那,等待重逢。
听了回报,我有些飘然,又有些惆怅。
但这些都不是问题,不是!
又一个夜晚,我把乔宣塞进东宫里装作来陪我读书,自己摸黑溜出皇宫来到玢西楼。
一个淡雅但不失阳刚的男子把我迎上二楼,我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屏退他人静静地等冷珧罄。
过了不久,他果然来了。
我冲他挥挥手,他立刻欣喜地跑了上来。
露台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对他笑笑,他红了脸。
“你好不好?”他问。
我点点头,心里真正感到了快乐和幸福。
“都怪我上次太匆忙了,你叫什麽,可以告诉我吗?”他低著头。
听到他的称呼已经改了,我眼睛有些发酸,但又不能不继续骗他,“我叫臻……”
万俟臻珃,这个蔚国太子的名字,此时对我们都太过沈重了。
“臻。真好听。”他异常温柔舒心地笑了。
我默然,道:“我已经不在这里住了,你以後还要找我吗?”
他点点头。
“好,这个你拿著。”我递给他半个玉佩,“如果你真心喜欢我的话。”
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从怀里拿出一只玉笔过来,“我以後怎麽找到你?”
我接过来,慎重地放进怀里,“逢五和十的夜里子时,护城河上见。”然後上前在他唇上轻轻印了一吻,转身跑掉。
自此之後,我们五天见一次面。
我们只是沿著护城河走走,看看月光,聊些彼此都感兴趣的话,并没有越矩,最多拉拉手,轻吻一下。
很平静,很天真,但我们都异常享受。
远离了宫廷的尔虞我诈、繁复礼节,我感到了普通人天经地义的宁静和幸福。
冷珧罄待我如常人,我从来没有这麽轻松过。
私奔的念头就是这样出现的。
意料之外,冷珧罄拒绝得那麽坚决。
“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不可以对不起他,我也不能不告而别,让我的老师如何看我?天下的人又该如何看我?堂堂少傅家的儿子和一个男子私奔……臻,我不是介意你的身份,可我真的私奔了怎麽对得起列祖列宗,天下人要嗤笑辱骂我们的!”冷珧罄扯著我的手说,眼睛里带了水光。
我默默地点头。
冷珧罄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臻,你原谅我。你要什麽我都能给你,可是天下舆论压死人啊,我不能自己跑了让我的家人朋友平白承担。你原谅我。”
我动也不动,任他抱著,他眼泪流下来,掉在我脸上。
“臻,我是真心喜欢你。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在我家旁边给你买个大宅子,每天都去陪你,好不好?”
他的怀抱很暖,可他的眼泪很冷。
《不如》 第三章
第三章
冷珧罄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永远不知道我的骄傲和尊严让我无法成为任何人的男宠。
我的霸气是天生的,我是天生的王者。
可我不喜欢逼迫别人喜欢他,我喜欢掌控,人心却是世界上唯一无法掌控的东西。
我喜欢他,他也说他喜欢我。
既然他不能带我走,那就让他到我身边来吧。
是时候告诉他了。
半年後,冷珧罄高中探花。
父皇有意安排我主持琼林宴。
我选择在晚上的湖边款待他们,对父皇说想要赏月作诗开创新规,父皇很高兴。
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冷珧罄。
开宴之时,状元、榜眼、探花立在人前,众进士派在後面。整齐划一地下跪,高呼万岁万万岁。
我坐在父王旁边,夜晚的湖边点起了篝火和彩灯,装点得十分喜庆,伴随著丝竹之声,我知道我看起来很是庄重肃穆。
冷珧罄站起落座,一双眼睛惊讶地盯著我。
冷少傅向他频频示意,到最後父王也注意到他。
“冷探花,你是否有了诗作?”
冷珧罄回过神,离席一拜,“微臣才疏学浅,还……”
“这是何话,满京皆知冷探花之名,就不要讲些客气谦虚之词了。”我笑著打断。
冷少傅上前道:“陛下、太子殿下,犬子愚钝没见过大世面,定是怯场了,待他斟酌片刻,也不至於贻笑当场。”
父皇说:“少傅谦虚了,就照少傅之言吧。”
我轻笑著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个干净。
父皇说让我主持自然不会久留,露了个面喝两杯酒,做足了面子便离去。
父皇走了我最大,咧嘴一笑,飞手摇著一柄洒金扇子,故作酒醉状道:“大家都是同龄人,不兴官场一套,休要拘礼,尽兴为上。”
又传唤了舞女乐师,众人或作诗或饮酒,闹得不亦乐乎。
进士们玩得潇洒典雅,尽是些舞文弄墨的风雅事。我装作感兴趣的样子拉了冷少傅下去,也挤在一边看,还叫冷少傅给他们做评判。
本来冷珧罄被众人起哄也要参加,我调笑著说:“少傅怕是要爱子心切了。”硬是替他挡下。
冷珧罄会意,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後五步。
不多时,新科贾状元作了一首顶绝妙的事,众人围住他高声喝彩,我趁机後退拉住冷珧罄的手,飞奔到琼林宴另一端湖畔。
我们气喘吁吁地停下,冷珧罄突然反应过来,放开一直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後退几步,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神情甚是不解和哀愁。
我直起身子,也瞅著他,“生气了麽,我骗你。”
他摇摇头,长叹一声:“现在想想你确实没有说过你是玢西楼的人。”
心里生出一种苍凉之感,我上前握住他的手,“我们一起走吧。”
他默默地摇头,说:“你是臻我尚且不能带你走,你是太子我又怎麽能逾矩呢?你走了,天下要怎麽办?”
我说:“那你到我身边来!”
他又摇头,“自古奸佞宠邪还少吗?隐秘的龙阳之好也许会让一个位高者更添风流,可臣下与帝王的爱情只会让两人一起恶名千古。”
我呆呆地看他,无话可说。
他说的都对,我知道。可在他眼里,身後名真的比我们的爱情更值得追求吗?
“珧罄,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看不出我们错在哪里?纵使天下人唾骂我们,只要我们心意坚定,还有跨不过去的坎吗?”我收紧拳头,把他的手攥在手里。
“……臻,我的意志并不是只由我一个人做主……你势必要成为为世人万世称颂的帝王,而我家三代忠良,我父亲他是绝不会准许我做一个宠臣的,我也不能准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冷珧罄看著我,眼眶微红,“离了这河,我们就只会是君臣,我只会跪拜你,叫你殿下,你明不明白?”
“冷珧罄──”我只觉得胸口里一阵收紧,难受地抱住他,“说你不会走,说你不会走。快说!”
“臻……”他微微动容,伸手想捧住我的脸。手快要碰到,他身体一颤,推开我,跑走。
我呆呆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好半天才起身,敛了眼泪,正了衣衫,慢慢走回去。
进士们笑得儒雅,一手好字龙飞凤舞。
几个人连连拉了冷珧罄去喝酒,冷珧罄几乎一下子就喝醉了,趴在桌上,笑得像哭。
冷少傅寻我多时,见我走来,自家儿子也顾不上,从侍婢手里接过大氅为我披上,关切道:“殿下,您身体不好,多饮酒心疾又要发作了,还是回去吧。殿下!您的眼睛怎麽这麽红?!”
我微笑著摆手,“夜风大,给吹著了。”
《不如》 第四章
第四章
就算是状元也只能从翰林院编修做起。
冷珧罄只是个探花更是如此,惯例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头五名都可进翰林院,可我硬是央求父皇把冷珧罄赏了我做东宫侍读,说是冷少傅教导了我十余年,要知恩图报。
父皇自是准许,我便大大方方地把冷珧罄抢到了自己身边。
冷少傅本是不肯,死活不让儿子破例,我好说歹说,搬出太子的身份来压他,他才勉为其难地磕头谢恩。
第一次东宫授课,冷少傅就先给了自己儿子一个下马威,足足说教了一个时辰。
我本来在旁暗笑冷珧罄的正襟危坐,但听著冷少傅嘴里不住的仁义礼教,君臣纲规,看著冷珧罄越来越白的脸色,开始意识到冷少傅的话似乎让冷珧罄想到了什麽不好的方面。
我故意把茶杯碰在地上,俯身捂住胸口。
“殿下!”冷少傅立刻冲过来扶住我,“心疾发作了吗?疼得厉害吗?太──”
“没事。”我拉住他,“只是痛了一下,没事的,不要叫太医了。”
冷少傅坚持道:“殿下的身体怎麽能马虎得!?太医!”
冷珧罄也站了起来,跟在他父亲身後,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我。
我常年患有心疾,太医院留派了两名太医在东宫,此刻听到传召立刻跑了进来,指挥著侍婢,一边一个硬是把我半拖半扶到寝宫,诊断了许久也没什麽不妥,但还是保险起见地开了药给我喝。
冷少傅和冷珧罄自始至终陪在我身边,两人都紧张得不得了,训话也就不了了之了。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只剩少量的东宫侍婢和冷家父子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对坐在旁边的冷少傅说:“少傅受惊了,今天就先回去吧,折腾了这麽久,您也歇歇吧。”
冷少傅叹口气,“殿下,您的身体多养才是正途,今天的课就停一次,明天再上吧。”
我扯住跟著冷少傅要往外走的冷珧罄,“少傅,我想珧罄留下陪我。”
冷少傅道:“也好,珧罄,好好照顾太子。”叮嘱完就走了出去。
冷珧罄皱著眉,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殿下,您感觉怎麽样?”
“你生气了?”我伸手想摸摸他的眉毛,被他躲过。
“臣不敢。”
我对左右的人抬抬下巴,左右便鱼贯而出,偌大的寝室里只剩了我们两人。
“你不要这麽说话,现在没有外人了。”我抓著他的手,拉进了些,“你生气了?”
“没有。”冷珧罄被我拉过来,坐在床上,“你的心疾这麽严重,以後可怎麽办?”
“你担心我?”我歪著头笑,心里很高兴。
“也、也不是。”冷珧罄脸红了,看著别处,“你是太子,将来是皇上,身体不好,社稷江山怎麽……”
“你不要说这种话来气我。”我佯装生气。
冷珧罄态度果然软下来,拿起一片热毛巾帮我擦头。
侍婢敲开门,端著一碗黑漆漆的药跪在地上,我的胃立刻开始发抖。
冷珧罄奇怪地看著我缩进床里面,转头才发现侍婢和药,明白过来,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