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鲤杀鱼
1
雨下的很大,天都是灰暗暗地阴,窗前的芭蕉被雨滴打地弯了腰。
赵墨鲤半睡半醒,眼皮子微微张开,朦胧的光线透进来,看的清又看不清。
他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从热乎乎地被窝里依依不舍地伸出了胳膊,果然冷气灌了进来,哈欠硬生生地变成了哆嗦。
又抖了两下,才懒洋洋地坐起来,眼垢还黏在眼角,半阖著嘴,下巴上有在梦里时笑出来的口水,什麽梦?无非是金榜题名洞房花月夜之类但凡男人都爱做的梦。
一张了无生趣地脸,看了就让人想狠狠地抽上去。
一脚踏入屋子的洛东蓟看著赵墨鲤,脑海里自然而然地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於是他也这麽做了。
一把抽下腰上系著的镶著乳白色玉块的腰带,手里的质感沈甸甸,大步走过去。
床上的男人还陶醉在美梦里,颜色偏淡的嘴唇又咧开来,摇头晃脑,哼著那些从路边的烟柳小巷里学来的小调,两只手不自觉地在被子上抓啊抓,手背弓起成碗状,仿佛温香软玉正在侧,好不舒坦。
果然是好情调。
手中的软带甩出去,那一块块软玉此时成了最坚硬的凶器。
“哎呦哎呦……”床上的人被这麽大的力气给抽地滚到地下去,玉打到他的脸上,鼻子里立即涌出血来。
“疼疼疼疼……”他捂住脸,身上穿的是薄薄的寝衣,白色的袖子很快被染色,不堪重负似的滑下去,手臂露出来,细细的骨头,窗前芭蕉透著雨光,那包著骨头的皮竟有些青色。
“疼的呵,你可知。”混著鼻音的声音从袖子後头传出来,他的头发也乱了,乌糟糟堆在肩头上,滑下去,中间有缝隙,露出的皮肤苍白而没有光泽。
没有一点儿生气。
“知什麽?”洛东蓟冷笑,又踢了一脚那个已经缩到了墙角去的男人。
墙角的男人低声地喘气,冷气伴著热气,染上红色血迹的袖子後飘出了白色的雾气。
抬起头,眼睛已经完全地睁开脑子估计也完全的清醒。
眼睛盯著东蓟看,他的眼球子颜色很淡,一点茶一点墨,即使是专心,也似走神。
看著你又像是没在看你,流转间又像是把什麽都给忘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色暗的可怕。
“大早上的你……”墨鲤的袖子还捂在脸上,声音也模模糊糊听不清,他说了什麽,又转头看了看外面,有些迟疑。
“大早上?!”东蓟笑了一下,随即又将脸冷下来:“你睡的糊涂了吧。”
墨鲤低头,看见东蓟足上描金线镶的靴子,前面头子尖尖,底子厚厚,沈重的很,尤其是在踢人时,有多疼,他是晓得的最清楚。
“你下朝了都。”他摸了摸鼻子,那里已经不流血了,於是把袖子放下。
东蓟瞅著他的脸,墨鲤的脸。
颜色还是嫌淡,肤色淡唇色淡眼球子也淡。
像是随时都会被窗外的风给吹出去融在那雨里被刮跑了。
东蓟步步逼近,墨鲤脸上陪著笑,向後挪,他後头是墙,能挪到哪里去,只是把身体缩的越来越小,可头发还是一把被东蓟抓住。
那头发乱的像是稻草,恐怕他自己也记不得有多久没有梳理,但是却软的出奇,握在手里,又滑的像丝,从指缝里向外逃。
狠狠揪住,得来一声痛呼,弯腰看他,墨鲤脸上的五官都变形,寝衣的敞口领子不断向下滑,露出的锁骨蔓延至肩,胸前的乳珠颜色也是淡褐色,却因镶在那苍白胸膛之故,有些刺眼。
墨鲤抬头,颈脖细细,只有喉结突出,他咽了一口口水,咕嘟了一下,东蓟看著,不由伸出手来,抚上去,指尖下的皮肤冰凉,有些干燥,手圈起来,正巧将墨鲤的脖子勒住。
稍使一点力,就见墨鲤的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却不反抗,双臂都垂著,手紧紧抓著领口的袍子,肩头在抖,上面的乌发一路顺利地向下坠,一直落到地上。
……
2
“哼。”东蓟冷哼,放手,像是碰了什麽脏东西一般,掏出丝绢帕擦手。
赵墨鲤大口大口地呼气,吸到嘴里的气也是凉丝丝的,滑过口舌,匆匆向下奔,一时急了,喘的过猛,咳了起来。
他捂住嘴,胸膛起伏,乱发又将他的脸遮住,好不狼狈。
却见那素来是苍白的脸上胸口,暗暗浮出了红色,咳的厉害,那红色一路向下染去,将东蓟的目光勾住,跟著向下连带。
墨鲤突然抬起头来,东蓟愣了一下,他两颊难得有著血色,那唇也是通红,将菱角分明的唇形勾勒出来,眼里像是要滴下水来,一张脸竟然出奇地动人。
东蓟心里像是被什麽给撞了一下,怪异的感觉冒出了头,他赶紧转身,恶声恶气:“起来。”
没看见背後的赵墨鲤嘴角噙出一丝笑意。
只是那笑还未扩大,就被窗外芭蕉上弹来的雨滴给弹到了脸上,硬生生地给打去了,成了苦笑,唉唉唉……
扶著墙站起来,随手从床旁的衣架上拿了件袍子披上,胡乱地将腰间的带子系好,松松垮垮一个结扣垂著腰间,踩上木屐就出了门。
洛东蓟果然站在外面,抬头看著天空,像是在想什麽东西,当然他是淋不著雨,身後一群人高高举著伞挡在他的头上,雨滴落在油布伞上劈里啪啦地响,顺著伞脊流下来,消失在脚下的泥土里。
墨鲤住的是一个偏殿,门口铺著碎石子小道,葱翠的草从石缝中冒出,给这阴暗的天气添了一丝亮色。
东蓟抬脚,沈重的靴子踏下,压过草去。
身後的人赶紧跟著,甚至还有宫女捧著盒子,里面放著干净的绢布,随时给东蓟擦脸。
墨鲤看了一会儿,也慢慢跟了上去。
这个院子虽然偏僻,但是周围种了大片的芭蕉青竹,郁郁葱葱,有一汪小小的水塘,清澈的很,是活水,底下有暗渠,连到外面的护城河,也许是一路奔腾入海。
可现在这汪清水只困在这小小的池子里,被大粒地雨滴打出涟漪,一个接一个,一个圈一个。
墨鲤经过,顿了顿,向里面看,看见一袭墨纹瞬息而过,若不是一直盯著,恐怕还会被认为是错觉。
他转过头,向前赶去。
大队人马去的地方是书房,洛东蓟跨过门槛,一旁早有伶俐的小童弯腰将软垫铺在他的脚下擦去脚底的水。
书房里燃著香,化在了宣纸和墨的特殊香气里,淡淡的有了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东蓟走过去,将香拨了拨,吹了口气。一旁的小童在书桌上铺了平纸,拿著白玉虎镇纸压在边角上。
他挥了挥手:“都出去。”小童立即弯腰鞠躬向後退,推到门口处,撞上了一个人,吓地叫了一声,随即赶紧捂住嘴。
墨鲤轻轻扶正小童的肩,他脸上淡淡的笑让小童放下心来,向著墨鲤弯了下腰,出去关上了门。
偌大的屋里只余东蓟及墨鲤二人。
东蓟依旧背对著墨鲤,开口道:“磨墨。”
墨鲤走到了书桌旁,拿起墨锭,倒了一点水在砚中,慢慢开始磨。
是好墨,浓而不稠,香气纯正,色泽饱满。东蓟走了过来,站在墨鲤身旁,取下笔架上的毛笔,是最大的那只,只能笨拙地握在手里,递给了墨鲤。
墨鲤抬头看了看东蓟,东蓟却只看著纸,“画鲤。”他说。
墨鲤握过笔,先用笔尖稍稍取一点墨,突然压弯,使雪白的毫上浸满墨汁。
落笔有神,一只鲤鱼很快跃然而出,墨色的鲤鱼,尾鳍摆动,嘴唇微张,像是随时要从纸上游出来。
笔锋一转,抬腕,赵墨鲤举著笔看东蓟。
东蓟静静注视鲤鱼身上未干的墨迹,哼了一声,道:“你还是画春宫适合些。”
墨鲤讪讪,搁下笔放在架上,东蓟将纸拿起,举著看了一会儿,突然沙沙撕了个粉碎。
将纸屑向墨鲤扔去,铺头盖脸撒了墨鲤一身。
墨鲤静立不动,东蓟又将砚台向他砸去,墨鲤偏了偏头,可还是被砸中的额角,一时间血流如注。他捂著头,血从指缝里冒出,落在本来就很脏的衣服上。
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急促,似怒非怒。
门外传来小童清脆的声音:“陈公子到。”
3
陈澜木在门口笑嘻嘻地把自己大红鎏金边龙凤配披风给拿下,交到了一旁小童的手上,还顺手掐了下小童红扑扑粉嫩嫩的小脸蛋。
很满意手下那嫩滑的感觉,心里寻思著马上跟哥哥讨这个小童来。
他理了理领子推门进去,扯著嗓子刚想喊,就看到了血淋淋的墨鲤,吓了一大跳。
以为自己坏了什麽事,赶紧後退,谁料东蓟眼眸一转:“进来。”
只好畏畏缩缩地进去。
脖子也不敢伸,低著头看自己的靴子,宝蓝色的,上面绣著摇头晃脑的狮子戏绣球,进屋时还踏了两个水淋淋的脚印。
东蓟看著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皱眉,不由大声呵斥道:“头抬起来,背挺直了,成日这样缩手缩脚的像什麽样子。”
澜木是当朝御赐名号威武大将军陈危之子,却一点都无其父之风。
手脚细长,眉毛细淡,唇红齿白,圆脸圆眼,走路就像要带著风黏过来贴到人身上去,谅他是年纪小,但若总是如此,即使长大成人,料也不会有什麽出息。
澜木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贴著门挺直背站好,怯生生地抬头,大大的眼睛眨著看著屋里这两人,咬了咬嘴唇,不敢说话。
墨鲤摇了摇头,额角的血还在流,他弯腰蹲下,也不去捂了,任那红色粘黏的液体流出,顺著眉眼路过鼻梁。
他伸出手,将满地被撕烂的宣纸拾起,碰到前方的一张小小的碎片,是那只鲤鱼的头,还睁著眼张著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粉身碎骨。
墨鲤的手指抚上去,添了红印子,正是他自己的血,可落在那纸上,犹若那画上的鱼落下的血泪。
“可怜呵……”他小声地说,拾起那张碎纸。
东蓟走过来,一脚踩在了墨鲤的手上。
澜木吓得闭上了眼睛,绞紧衣角。
想用力,却看见蹲著的那人垂著头,地上有红色的血滴,大滴大滴地落,很快成了小小的血汪。
4
“滚。”东蓟松开脚,却狠狠地吼道。
墨鲤站起来,手中捧著废纸,向东蓟躬腰,退了出去。
门口的小童吓了一跳,看著墨鲤衣袍上大块大块的血污,心惊胆跳,道:“赵夫子,你没事吧。”
赵墨鲤笑著摆摆手,将手里的纸攥紧,雨中离去。
屋中二人听外面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只余雨声磅礴,一时间都静默不动,东蓟又走到香炉前,拨弄几下,才开口:“大雨天,你跑来做什麽?”
澜木抬头,见东蓟神色平静,才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顺了几口气才说道:“太子哥哥,听说你今日在御书房里与皇帝吵架了是不?”
东蓟用手掐断了香,一缕青烟消失在空气里,他笑了,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澜木挠了挠头,从东蓟的语气里,听不出褒贬,他一厢情愿,就当这个他从小就憧憬的哥哥是在夸奖自己,於是傻呵呵地笑:“我哪里有这个本事,是听东禾……”他赶紧捂上自己的嘴巴。
东蓟转身,看著澜木:“我知道定是他,还说了什麽。”
澜木又瞄了几眼东蓟,见东蓟没有生气的样子,嘴角还有笑,这才放下手,大大咧咧坐到书桌旁的,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发现水早冷了,砸了砸嘴,说道:“太子哥哥你可别生气啊,我可不想遇他,是我刚刚在出翰林阁时正巧碰上的,我不理他,他自己迎过来,拉著我,跟我说的。”
“哦。”东蓟挑了一下眉毛。
“恩,他还说让我告诉你,以後不要再顶撞皇上,对皇上顺从些,皇上现在气的很呢。”澜木为了表示这事很严重,双手在空中笔划了几下。
“就这个?你过来。”东蓟道。
澜木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哥哥啊,这个还不够严重?”他见自己淋了那麽大的雨特地跑过来传的话竟然得了个不痛不痒的回答,心里有些泄气。
东蓟拍了拍手,笑的和煦:“你还没吃吧,正好是这个时辰,与我一起用晚膳吧。”
5
墨鲤在雨中慢慢地走著,手中攥著的纸片已经被大雨打湿,成了纸团。
他身上的衣服湿透,贴著皮肤,冷风吹过,周身都如要结冰。
可心里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寒冷。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血顺著面颊流下来,流过下巴,流过脖子,蜿蜒如一条小溪。
他回到了自己所居住的那个小院子,他的院子里并无下人,黑灯瞎火的窗子在雨光下有些凄惨的感觉。
墨鲤并没有进屋,他来到了那个小池塘旁,池塘的水有些涨,漫过了岸边的小石头。墨鲤蹲下,将手中的湿纸团对著池水,稍稍用力地挤。
墨色的水被挤出,滴到了池塘里,纸团上的水很快被挤干,赵墨鲤把纸团扔下去,站起来,静静地看著池面,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水面只有点点涟漪,但是却慢慢扩大,扩大,接著,一只墨色的尾巴扫过涟漪,浮上来,冒出头,一条墨色的鲤鱼。
鲤鱼跃出水面,又跳回去,激起不小的浪花,又游了几圈,沈下去。
赫然是方才赵墨鲤所绘那只。
它从纸上,纸片上游出来,游到了池塘里。
赵墨鲤看著笑著,回屋。
一进屋就撞到了桌子,扭到了腰,倒在了地上起不来,疼的龇牙咧嘴,窗户没有关紧,风直向里吹,正好吹在了赵墨鲤身上,彻骨寒意从头一直到脚。
冷到牙关打颤,赵墨鲤抱紧胸膛发抖,嘴里抱怨地叽咕:“今年的这倒春寒怎麽这麽厉害。”
当然没人回他的话。
赵墨鲤被冷的实在受不了,扯著嗓子对著窗户大喊:“冻死我了冻死我了啊啊啊啊我要被冻死了……”
最後喊著喊著就睡著了。
墨鲤杀鱼 006-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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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也不香,赵墨鲤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睡过了。
有多久,久的他自己也有些模糊。
他记得那年,也是春日,哪像现在这样寒冷的春,那年,春天来的特别的早,冰封的河水早早地就融化,一路走,一路的青草野花香扑鼻。
阳光如此明媚,将前面的大路也镀了一层美丽的金色,他那时一心一意地认为自己以後的道路也会像这样的。
镀著金,带著光,就这麽高高兴兴地走下去。
年迈的娘亲站在村口,她缝补了一夜的棉衣暖和而舒适,赵墨鲤转头,娘亲向他招手,带著笑,赵墨鲤也笑,他想好的,等他金榜题名,他第一个就要告诉娘亲,把娘亲接到京城来,过好日子。
赵墨鲤有时候自己也会想笑,他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哪里来那麽多的自信,就这样确信,坚信,自己一定会考中。
磨坏了三双草鞋,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子,他终於到了京城。
下面的事情就如流水,无痕,他混混沌沌地过著,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而京城那镶著金边的皇榜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的名字。
他每年都去看,每年都挤在一大堆人里,挤到最前面去,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个墨点都不敢放过。
他看到状元骑上来带著火红绣球的高头大马,经过自己,赵墨鲤仰头,却被阳光刺伤了眼。
同乡捐来消息,家乡遭遇了百年难见的大水,淹了整个村子和所有的地。
村人几乎没有活下来的。
被赵墨鲤在心底一直安放著的,最温暖的那个角落,变成了死气沈沈的湖泊。
他一直留在京城里,从城东搬到城西,城南搬到城北,最後到了城郊,寄居在一间破庙里,靠抄写经文糊口。
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再去问所有有关家乡的事情。
一年又一年,赵墨鲤惊见自己的头上冒出银丝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曾经是最熟悉的乡音是如何来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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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春日。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地一直窝到心里去。
赵墨鲤又看见了娘亲,还是以前那样,穿著蓝色的布袄,笑容和蔼,对自己招手,喊道:“儿啊,一路小心。”
赵墨鲤想走过去,却发现自己迈不开步子,他想向娘亲说话,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眼见著娘亲越来越模糊,他急啊,急的都要哭出来。
“喂喂喂,你醒了?”突然被人大力地推搡著,赵墨鲤一下子从云端跌落,费了力才睁开眼,猛地映入眼帘的就是洛东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