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澈直觉地想要逃,却被另外一人的声音止住了脚步:“我知道,我也喜欢你,自青哥哥。”莫澈顿时怔住,沉默良久,眼中淌下泪水。
若时间能倒流,真希望自己当时说出的,不是这句话。
呆呆地站在原地,四周早已暗了下来,莫澈蹲下身去,抱住头,哽咽地一声声叫着:“自青哥哥,自青哥哥……”
“子清……子清……”身边微不可闻的声音逐渐变大,越来越清晰时,莫澈睁开了眼。床边的人见了,立刻俯身抱住莫澈,喃喃说道:“终于醒了……”
莫澈挣扎着,神思恍惚中问了一句:“这是哪儿?”
身边的人将莫澈脸上的泪痕拭去,带着温柔的微笑说:“锦华宫。”
万斛愁
殿内人静帘重,烛明香直。莫澈看着满室的兰膏明烛,翡翠珠被,想到那人以前口中的另一个世界。无奈地笑了笑,向身边的人问道:“如果可以选择,你想去哪儿?”
景廷柯拉过莫澈的手,轻声说:“你想去哪儿?”
莫澈被景廷柯一拉,顿时回过神来,挣开拉紧他的手说:“皇上,呃,仲雍你说话便说话,别动手动脚。”
“那好。”景廷柯笑着,欺身向前,双手箍住莫澈的肩,将他拉近。莫澈还没回过神来,便被景廷柯俯身吻住。
“嗡”地一声,莫澈只觉自己又要昏过去。景廷柯温热的唇一直在他嘴上流连,莫澈全身僵硬地躺在床上,脑中一片混乱。过了片刻,景廷柯松开他,笑着说:“子清你想去哪儿都行,只是记得带上我。”
莫澈还没回魂,景廷柯无奈地笑:“好好在这儿休息吧。”说完为莫澈盖好锦被,走了出去。
莫澈愣愣地躺在那儿发呆,脑中思绪万千。
婵心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轻轻走到莫澈身边说:“莫大人,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把这粥喝了吧。”
“我睡了多久?”莫澈轻轻拍了拍昏沉的脑袋。
“四五天,这几天皇上每夜都守在您身边,连睡觉都皱着眉。”
莫澈起身,接过婵心手里的碗,喝了口粥后,问她:“那毒药是谁放的?”
“您刚昏过去时大家还没发觉,后来那位金发的外国使臣脸色突然大变,皇上便立刻跑到您身边去,那时您已经全身瘫软,如何叫也没有回应。”婵心顿了顿,继续说道:“后来传太医诊脉,说您脉象十分奇怪,身上又并无什么中了毒的症状,便猜您可能是中了江湖中传言的情花剧毒。”
“噗——”莫澈将口中的粥喷了出来,狂笑着说:“情花剧毒?当我是杨过?”
“莫大人您莫要笑,这情花剧毒不是您书中的那种,它在您出书之前就已经有了,据说是江湖中的绝顶高手也拿它没奈何的一种奇毒,人中了这种毒先是全身瘫软,并无其它病状,但接着便会慢慢地全身开始腐烂。”
“喔,那我是怎么活过来的?皇上全国上下搜寻能解这情花毒的南海神尼?”
“不是,其实皇上知道后,并无任何行动,只是一直守在您身边。”
“难道他以为我可以自己活过来?这未必也太看得起我了!”
“隔日深夜,奴婢见殿内仍亮着烛光,便想进来劝皇上歇息了,结果刚要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皇上和另一个人的说话声。我以为是莫大人醒了,就站在一旁候着,好随时准备给您送水进来,但仔细一听,里面和皇上说话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她直呼皇上的名讳,说只要皇上把那样东西给她,她便给莫大人解毒。”
“什么东西?”莫澈迟疑着问了一句。
“之前您身上的那块玉佩。”
“果然是玉佩……后来皇上给了?”
“不然您现在怎么会醒过来。”
“婵心,你看见那女子的长相了吗?”
“没看清,只是听见她的声音,听来十分孤高清冷。”
“孤高清冷……”莫澈嘴里反复嚼着这四个字,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样貌。那一晚在倚翠楼见她,朱粉浅匀,眉如墨染,眼若落星,看人的神情如传言中一般,冷淡孤傲。
“皇上去哪儿了?”
“这几日一直守着莫大人,御书房的奏折已经堆积如山了。”
“喔……你这几天想必也十分疲累了,赶快去休息一下吧,我一个人在这儿躺躺,你过会儿再来。”
“皇上走之前吩咐过了,让奴婢一直守着您。”
“青天白日的,谁有雄心豹子胆闯进锦华宫来?”
“不是,皇上是怕您自己走了。”
“我现在这样的体力,能自个儿走出去?好妹妹,快去休息吧,那两个黑眼圈让哥哥我看着就心疼。”
婵心见莫澈嬉皮笑脸的样子,思忖片刻,接过碗说:“我就在外间休息一会儿,你有事便叫我。”
“好。”莫澈见婵心绕出扇屏,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稳了稳心神,莫澈挣扎着起身,轻轻推开窗户,跳了出去。一路躲藏着从偏门来到东阳殿院中,莫澈被扑过来的景玄翊一把抱住。
景玄翊满脸兴奋:“莫澈你好了?我正要去看你呢!”
“太子殿下,我想请你帮个忙。”莫澈定了定差点没站稳的双脚,虚弱地说。
“干什么?”
“帮我出宫。”
“你刚醒来就想出宫?有急事吗?”
“很急的事。”
“好吧。”景玄翊说着叫人去找来一套太监服,让莫澈穿上,便带着莫澈往平央门走。
到了宫门,莫澈正要上前,景玄翊却一把将他拉住,死死地看着他,半晌,问出一句:“你还会回来吗?”
“会的。”莫澈笑了笑,转身离去。
来到家中,莫澈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杨一。
杨一看见莫澈,走上前去扶住他,待他坐在桌旁时,倒了杯茶,递过去。
莫澈接过茶,喝下去润了润喉,问道:“苏姐姐呢?”
“主公将她接走了。”
“你们主公让你在这儿等我?”
“是的,还请莫大人随杨某去一趟。”
莫澈闭上眼,休息片刻,起身走到床边,将枕下那把玉骨扇拿出来放到袖中,转身对杨一说:“走吧。”
一路由杨一搀扶着,莫澈只觉心跳有些快了,便让杨一缓下脚步。路上杨一沉默不语,也故意躲闪着莫澈投去的眼神。莫澈偏着头看了看杨一,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和谢弈的分歧就是这个?”
杨一停下脚步,面上怔住,须臾又搀着莫澈继续走,过了一会儿,莫澈听见他小声说了句:“我们早就约定好了,各为其主。”
“到了,莫大人您进去吧。”
莫澈抬头一看,竟然是宁王府后院的偏门。莫澈冲杨一笑了笑,抬脚走进院门。
“小澈!”景廷渊在屋内见了莫澈,立刻走出去将他揽进怀中。
“王爷,好久不见。”莫澈挣开景廷渊,笑着说。
景廷渊站在那儿,盯着莫澈看了会儿,叹口气道:“好些时日不见,小澈你瘦了很多。”
“托王爷的福。”莫澈跟着景廷渊进了屋,看了看,对景廷渊说:“你知道我是来找苏姐姐的。”
“若锦现在和她大哥在一起。”
“大哥?”
“苏啸。”景廷渊说着,将莫澈拉过去,两人坐在床边。景廷渊反复摩挲着莫澈的手,轻声问道:“小澈,以后不要再走开了,好不好?”
“我要见苏姐姐。”莫澈恍若未闻,将手从景廷渊双手中挣脱出来。景廷渊怔忡片刻,叹着气说:“她现在不方便见你。”
“你把她怎么了?”莫澈猛地起身,眼前一阵昏眩,正要倒在地上时被景廷渊一把抓住,拽进了怀里。
景廷渊牢牢抱着莫澈,抚着他的背说:“小澈你很担心她?”
“你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所以才笃定你会出宫来。”
莫澈不挣扎了,静静站着,抬头看向景廷渊,说:“绑架这个戏码已经演了三次,王爷您不累吗?”
“只要你保证不离开,我便保证苏若锦不会有事。”
“这又是何必,我一介平民……”
“小澈你知道吗,从你说出‘自行了断’这四个字时,我便已经乱了心神。之前说喜欢你,其实有做戏的成分,但那天之后我思量再三,始终无法割舍这份情意。这就好像一个习惯撒谎的人,最终把自己也编进了谎言里。”
“既然是谎言,王爷还是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自欺欺人的其实是你吧。”景廷渊沉下脸来,一手抱着莫澈,一手从莫澈袖中拿出那把玉骨扇,冷笑着说:“你也是一个习惯撒谎的人,一直骗着说自己不喜欢他。”
莫澈夺过扇子,转过头去:“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比他先遇上你,为何你就不喜欢我?”
“这种事情能讲先来后到吗?英明的王爷。”莫澈冷哼一声,将扇子放回袖中,对景廷渊说:“我渴了,你放开我吧。”
景廷渊怔怔地放开他,拿起桌上的青白琉璃茶壶,倒了杯茶递给莫澈。莫澈喝下一口,缓了缓呼吸,笑着对景廷渊说:“王爷,您没发现一件事吗?在你这儿,我总想着骗你什么东西,可是在他那儿,我总想着给他什么东西。”
“你骗我东西,我甘之如饴。”
“可是,我骗了你东西后,得到的是快乐;给了他东西后,得到的是幸福。尽管那种幸福只能像酒一样,埋在地里等它自己慢慢发酵。”
景廷渊退开两步,神色微变,厉声问莫澈:“你给了他什么?”
“去扬州时,不止玉佩,还有他之前要的另外一样东西。”莫澈笑着说完,全身一软,闭上眼倒在了地上。
景廷渊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含进嘴里,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又叫人进来将那鼎燃着莲香的白玉镂空莲纹香炉拿走。回身将莫澈抱上床,理着莫澈的鬓角,皱着眉喃喃低语:“没关系,他拥有的东西我迟早会抢过来。”
世味薄
莫澈醒来时,四周昏暗,只余北牖透进的一点亮光。舒展了四肢,莫澈想要下床来,却被身边的人按住。
“小澈……”
“王爷!您这是非法囚禁朝廷命官,迟早会有人找来的。”
“你的皇上正在处理更重要的事情,根本无暇□,况且,现在朝中上下都已知道莫大人你以前的种种非法勾当,现在你消失,只说明是畏罪潜逃。”
“带我去见苏姐姐。”
“不急,等事情办完后自然会让她回到你身边。”
莫澈偏过头去,不再说话。景廷渊轻抚着莫澈的侧脸,微微叹口气,两人陷入沉默。过了片刻,景廷渊起身,让莫澈好好休息,便推门离开了。
随后几日,莫澈一直沉默不语,也不进食。景廷渊一直好言好语地劝,莫澈却始终不为所动。后来景廷渊没法,只得叫人进来,按住莫澈,强行将粥往他嘴里灌。莫澈仍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景廷渊,景廷渊看见那两汪深邃的潭里有一个小我,以前曾是那么清晰,而今却愈见模糊。
两人僵持着,莫澈不说话,景廷渊来了,也只是在莫澈面前自说自话。他说莫澈,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那时我去袖衣阁,刚进若锦的房间,就见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家伙站在桌旁,身子瘦弱,却又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正抱着酒坛看向我。我刚走到桌旁坐下,你便冲我露出微笑。当时恍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只清晰地看见你左脸颊上笑出的那个酒窝。后来我就经常去袖衣阁,也叫人打探了你的事情,本想把你招进府中,却又无意中发现你身上那块玉佩。
那块玉佩在别人眼里看来平凡无常,但却是我们影封朝皇族的禁忌。所有的人包括朝中大臣以及皇亲国戚,都以为前朝莫家已经于先皇在位时消失,只有我们几人知道,莫家余孽现在仍然流落民间。
小澈,我看见那块玉佩时,便知你是“莫澈”,若莫家还未败国,你应是下一个君临天下的天子。
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你会莫名其妙地当上了状元。先皇开国时,曾立下国誓,对于前朝,要兴亡继绝以润色鸿业,方能显示本朝风度。当今天子让你成为朝廷命官,其实只是一种招安之策。皇兄,他知道你的身份。
景廷渊说完叹口气,轻轻放下莫澈的几缕青丝,将衾被为莫澈拉上盖好,便默默地转身离开。
莫澈在景廷渊走后,转过身来,雕花窗户外透进幽幽月光,仿佛时光般在身上轻柔地流淌。莫澈紧紧闭上眼,露出月光般惨淡的笑。
兴亡继绝,润色鸿业……
不知又过了多少日,莫澈透过窗户看见院中一片梧叶随风飘落,无奈地笑了。一叶知秋,想必现在已过立秋之日。
离开以前的世界,来到这儿,本以为可以远离痛苦,却不想又被卷进更深的深渊。一切皆非自己所愿,却又一切皆因自己而起。
景廷渊猛力打开门,莫澈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眯上了眼,景廷渊冲上前使劲拽住莫澈的胳膊,厉声说:“那块玉佩是假的?”
莫澈愣住,回过神来看着景廷渊瞪着他的双眼,露出这段时日的第一个笑容:“王爷你觉得呢?”
“跟我走!”景廷渊无暇多想,点住莫澈穴道,叫人进来拿绳子绑住莫澈手脚,又用一块黑布蒙住莫澈的眼,带着莫澈走了出去。莫澈由身边众人匆匆奔走的步伐得知,景廷渊现在是在仓皇而逃。
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晃,这种摇晃莫澈一直惧怕着,因为它会让自己晕船。上了船后,莫澈眼睛恢复光明,闭着眼调整了一下,再次睁开后便看见了苏若锦。
“澈儿。”若锦全身也被绑住,在莫澈身边躺着。
“苏姐姐!”莫澈终于见到了若锦,心里却是一阵揪痛,若锦脸色苍白,说话语气十分虚弱,看来是受了不少苦。
“莫大人,你还是出宫了。”身边另一个声音响起,莫澈偏过头去,看见了苏啸。
“苏大哥,你们没事吧?”
“并无大碍。只是我们之前的心思,算是白费了。”
“苏姐姐,你们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怎会不知,我以前便一直随着‘莫澈’。澈儿你还记得从树林里醒过来的事吧?那时我之所以能找到你,是因为你之前留下字条,说你有事要去那儿。不过,到了树林找到你之后,我知道你并不是从前的莫澈。”
“苏姐姐,你是前朝的?”
“荆芒朝历代皇后皆是苏姓。”莫澈听后恍然大悟。
“那个莫潋,是我大哥?”
“嗯,他是庶出的皇子,你是嫡子。我们荆芒朝历来立嫡不立庶,虽然他也有一块青石玉佩,却不能同你那块玉佩一般,可以调令全军。”
“全军?”
“我朝遗臣带着二位皇子逃难后,隐居蜀川及西域各地,召集从前忠于我朝的地方军士和当地壮士,重新组成讨逆军,想等待时机重夺政权。”苏啸说完,莫澈浑身一颤,这种事态是自己从未料想过的。
莫澈沉默片刻,背过若锦,问苏啸:“景廷渊和莫潋联手?”
“嗯,宁王爷早就觊觎皇位,莫潋主子知道后,主动找上他,希望二人能协力夺得皇位。”
“协力夺得……夺到之后又怎样?”
“分地而治。”
“哈,好一个分地而治!恐怕只是当下的权宜之策,事成之后,谁敢保证不再你争我夺?”莫澈苦笑道。
“所以我们一直都在尽力阻止。”若锦在莫澈身后,微微叹口气道。
“于是你们选择帮景廷柯?不顾灭国之恨?”莫澈偏过头,皱眉问若锦。
“我们不是选择景廷柯,只是选择了对于百姓来说,最值得信任依赖的息事之人。莫潋和景廷渊联手,事成之后定会被他反噬。”若锦说到这儿顿了一下,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没想到他还是这样一意孤行。”
莫澈不知若锦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愣愣地想了一会儿,问苏啸:“破庙和扬州的绑架之事,都是景廷渊指使的?”
“是莫潋主子,他想拿到你身上那块玉佩。”
“玉佩……那块玉佩,其实早已不在我身上了。对吧,苏姐姐?”
若锦听了后愣住片刻,看着莫澈含笑的嘴角,也不觉露出微笑:“澈儿聪明,那块玉佩你拿给我保管时,我已经给了皇上,他换了另外一块给你。”
“只是,那块假的玉佩如何能够骗过文静染?”
若锦听了又是一愣,喃喃说道:“你知道那晚是文静染闯入锦华宫?”
“孤高清冷,这四个字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