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光】第七章·病危
莱斯特走後,他实在很後悔,他不该对莱斯特生气的,因为错根本就不在莱斯特身上,他怎麽可以任那些无可救药的负面思绪控制自己,还让这种可笑的不满发泄在莱斯特特身上,他不能这麽对待他,就算他再怎麽嫉妒莱斯特,他也不能把一切都归咎到莱斯特身上──没错,莱斯特是比他聪明,比他优秀,但那又不是莱斯特能选择的事,难道一个人的天资聪颖与否,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吗?他怎麽可以因为自己单方面的不满和嫉妒就这样对待莱斯特呢?莱斯特从来也就没有因为这样而嫌弃过他不是吗?他不该对莱斯特说那些话,无论如何都不该那样,他一定要去找莱斯特,向他道歉,现在去追他应该还来得及,他要跟他一起去救莉兹,莱斯特说的没错,这种时候,谁先救到莉兹还不是都一样吗?他真不该对这种事这麽计较的,当初他到底为什麽会有这种想法呢?真是幼稚,他得动身才行,得赶快离开这里才行,他得追上莱斯特,然後告诉他,他那样说只是一时冲动,他不是真心那麽想的──无论如何,他还是想继续当他的好友,就像从前那样。
他拖著伤痕累累的身躯,死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再不快点,莱斯特就会越走越远,走到他永远追不上的地方,那样的话,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跟他说抱歉了──他得快点才行,他靠著墙边,大口喘著气;他的伤势的确是从踏进这座城後就迅速恶化了,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但他隐约猜想得到,这肯定是这座城搞的鬼,这座城不希望他再向内深入,不希望他追上莱斯特,更不希望他救走莉兹,打从一开始,这座城就只想要他死。
为什麽?这地方到底对他有什麽仇?
他不知道。
他攀著冰冷的墙壁,举步维艰地走著,每当他往前迈进一步,他就觉得地板好像有股吸力扯住了他的脚,一点也不想让他继续走下去,而他每一次攀住墙壁时,他也觉得墙壁里彷佛有股力量黏住他的手,让他难以放手,难以前进。
它们不想让他继续走。
它们想要他死在这里。
一阵猛烈的咳嗽令他直不起身来,他一手扶著墙,看见地上出现一滩黑色的湿痕,他不确定那是不是他刚刚咳出的东西,也不想去确定那是不是血。
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怀疑这并不是他的肺不起作用,而是因为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所致。
这座城想要他的命。
喀!喀!
清脆的脚步声自前方传来。
那是皮靴踏在大理石地上的声响。
「谁?谁在那里?」他对著前方的黑暗唤道。
那脚步声停了下来,正好停在幽光所能照到的范围外,亚柏只能看见他的皮靴和一部份的下半身。
他拔出腰间的长刀,尽管他觉得自己似乎无力握紧刀柄。「给我出来!别躲躲藏藏的!」
幽暗彼端,某个人摘下了他的面具。
喀啦!
黑暗中的那人往前丢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落在亚柏脚边,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一副面具。
面具造得与人脸极为相似,看得出原本应该是制作得十分精细,但却像是被人特意捣毁般扭曲变形,还染上了不知是颜料还是鲜血的殷红色,看来格外令人不舒服。
他抬起头,看见那身影从黑暗中走来。
身影一点一点地脱离黑暗,走进幽光里。
而他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别出来。
别从那里出来。
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关回去。
不要现在才告诉我,你一直都在那里。
他想将视线移开,却办不到。
他握著手中的刀柄,他知道他应该现在就冲上前去,用这把刀割断那个人的咽喉,在他走进幽光前,就将他永久埋葬在黑暗里。
但他办不到,他的手在颤抖,而且他一步也前进不了。
他终於知道为什麽自从一踏进这座城後,他就变得越来越虚弱。
但来不及了。
说什麽都来不及了。
◆
一直到离那座幽暗的长廊够远後,他才停止跑下去。
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他得找到莉兹,把她救出来才行。
但是,到底要找到什麽时候?
这座古堡就如同迷宫一般,不要说是救莉兹了,他连他自己有没有办法走得出这里都不确定。
在他还在这儿乱绕乱闯的时候,说不定莉兹早就……
他摇摇头,想把这念头甩开。
别胡思乱想,亚柏不是说过,这是一座反映人心的古堡吗?既然如此,只要他救莉兹的决心够坚定,那麽莉兹一定会没事的,他并不希望莉兹死,这是他衷心期望的事,对此他毫不怀疑。
你根本不想去找她。
那个古怪男人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像一道他逃脱不开的咒语。
胡说八道!
他往前走去,推开下一道门。
门後是一间华美却古旧的房间,装饰著殷红色的布幔和挂绣,木质的桌椅是纯黑的檀木造成,深紫色的地毯上绣著精细的图案,十足精美,但却古老,而且无主。
他抬起头,看见墙上挂著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作,画中人是一位极为美丽的女性,年纪看来应该和莉兹差不多,她穿著一件淡蓝色的华服,一头淡得几近纯白的淡金色长发垂到肩上,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灰色的眼睛上,一张小巧的朱唇微微轻启,像是在笑,又像是想诉说些什麽,不知为何,莱斯特总觉得她看起来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曾在哪儿见过她。
他听见一旁传来些许窸窣声,於是移开了视线,只见在房间的角落中,有一个白色的幽影,正忧伤地站在那里。
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的气息,幽影并不想伤害他,也不想离开那里,只是静静地望著他,眼中透著无尽悲伤,却什麽也没说。
「你想对我说什麽吗?」他问。
幽影缓缓地伸出枯槁的手,指了指墙上的那幅画,又指了指莱斯特,起先,他并不了解幽影想表达什麽,但当他再次端详那幅画时,突然明白了。
「那是……我的母亲吗?」
幽影点点头,他乾瘪的嘴唇蠕动了动,莱斯特听不见他的声音,却能轻易明白他所说的是什麽。
艾莉西雅。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你是认识我母亲的人吗?」
幽影点点头。
「为什麽……这种地方会有我母亲的画像?」
幽影没有回应,只是带著忧伤的神情,望向那幅画。
莱斯特突然明了了那眼中所流露著的情感。
「你……爱著我母亲吗?」
幽影点点头,眼中的忧伤顿时转向他身上。
莱斯特觉得,尽管年迈许多,但对方的脸部轮廓却很像是他记忆中的某个人。
很像是……
「为什麽……你会待在这里?」他问。
幽影指指脚边,在那半透明的脚踝上铐著一个沉重的枷锁,连著一道坚固的铁鍊,而铁鍊的尽头则消失在墙里。
他是被关在这里的。莱斯特顿时明白了,他不是不想离开,而是根本离不开这里。
「是谁将你关在这里?」
幽影缓缓地指向房间的一隅,莱斯特顺著他所指方向望过去,只见房间的另一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幽暗的走道。
一个男人从他身旁走出去,有那麽一刻,他的视线捕捉到了男人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和刚刚的幽影有许多相似之处,也更像是他记忆中那人。
男人穿著白色的披风,但身上染著斑斑血迹,彷佛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
他站在那里,望著男人步履蹒跚的背影。
然後,他看见了那副红色的面具。
一切只发生在须臾间,男人倒了下来,而那个深紫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伫立在男人身旁,手中还握著某个血淋淋的东西。
那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另一个穿著黑衣的男人这时从他身边奔了过来,跪在白衣男子的身旁,他看见男人对著那个跳梁小丑哭喊,而在同时,他也认出了那个黑衣男子是谁。
然後那个深紫色的身影摘下了面具。
一瞬间,哭喊的男人变成了木偶,倒在白衣男人的身旁,而原本身穿身紫色披肩的男人,却变成了那个黑衣男子。
男子高举手中的心脏,一道深紫色的幽影掠过他掌心,攫走了那颗心脏。
黑衣男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扶起地上的白衣男子,不可思议的是,白衣男子身上原有的血迹全都消失了,尽管被取走了心脏,但似乎仍活著,只是神情变得极为恍惚,彷佛灵魂全被抽走了一般。
随後,这一幕便消散在黑暗里。
莱斯特怔怔然地站在那里。
他认得那个黑衣男子,也猜得出那个被取走心脏的白衣男子会是谁。
他慌乱地转过头来,望著那个始终伫立在角落里的幽影。
「这是……真的吗?」
白色幽影没有回答,只是眉头更加深锁。
「这……这不可能……」他抚著额头。「父亲……父亲他怎麽可能会做这种事?他怎麽会……怎麽会跟这地方有所牵扯──」
幽影痛苦地闭上眼睛。
「那个戴面具的人……真的是我父亲?」
幽影睁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他没有开口,但莱斯特彷佛听见他这麽说。
「那是什麽意思?」他问。
任何人都可以戴上面具,成为另一个人。
莱斯特的双眉紧蹙。「成为……另一个人?」
只要这座古堡继续存在,继续存活著的话,那麽永远都会有人愿意戴上那副扭曲的红色面具,成为那个疯狂的小丑。
「为什麽……到底──到底这座城是怎麽……」
幽影扬起手,然後指向自己的胸口。
心。他说。
「……心?」
我的心已逐渐不再跳动了,孩子,为此,这座城需要新的替代品。
「──你是说……」
这座城堡……需要人的心才能存在。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被挖出心脏……」
不,幽影的视线低垂著。我就是那颗心脏。
「──所以你才会被困在这里……」
他点了点头。
「那麽,我该怎麽做才能救你?」
他摇摇头。唯一能救我的方式,就是毁掉我,只要毁掉心脏,这座城堡也会随之消失。
「这……」
没什麽需要惋惜的,孩子,我的肉体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了,我继续留著也没有任何意义。
莱斯特没有回答,只是暗暗地捏紧掌心。
眼前的这个人,是个被父亲所害的无辜者,尽管他不愿意相信刚刚那幕会是真的,但眼前的此人毫无苟活之意也是事实。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麽事,他一无所悉,但他也很确定,他并不想知道。
也许他应该答应老人的请求。
「那……我该怎麽做?」
我只是个残影,你的剑无法真正杀了我,你该做的,是去寻找我的本体──也就是那颗至今仍在跳动的心脏,用你的剑刺穿它,这麽一来,这座城就会永远消失。
「那麽,心脏的所在地是……」
心脏被放置在那个戴面具男人的体内,一旦找到他,就一剑刺入他的胸口。
「我明白了。」他虽如此回应,但心底却始终有股不安。
如果那个戴面具的男人,其实是他根本不愿伤害的人,那该怎麽办?
老人方才的话仍言犹在耳。
任何人都可以戴上面具,成为另一个人。
他想起触碰那副面具的感觉。
没有人指使他,他只是看见那副面具落在脚边,就不由自主地将它拿起来。
他想要成为……谁呢?
他记得,那是有著莉兹模样的一副面具。
他想成为莉兹吗?
为什麽?
他不明白。
他明明就没有任何理由想成为莉兹。
不,那个时候,与其说是他想要成为莉兹,还不如说他根本不想要现在的这个身份。
他隐约记得当时闪过脑中的念头。
他不想继续当莱斯特·格兰迪这个人。
可是为什麽?他为什麽不希望自己是莱斯特·格兰迪?
他知道他有这麽做的理由,但他不愿意去深究。
他不愿意想起来。
因为他隐约觉得那是一件不该想起来的事。
只要不去想,就会很安全。
什麽事都不会有。
他抬起头,看见幽影正注视著他,不发一语。
「我会杀掉那个男人,让你从这里解脱的。」他说。
幽影缓缓地点了点头,但他的神情依然忧伤。
不知为何,那神情总让莱斯特觉得,那并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死亡而忧伤。
而是为了他。
幽影为何要为他忧伤,他不明白。
但他也不愿多问。
他甚至不愿问为何父亲当年会如此对待这个人。
父亲一定有他的理由,就算那理由是不正确的。
但他终究对他来说是位慈祥的好父亲。
他不愿让任何事物改变父亲在他记忆中的份量。
他转身离去,没有回头多望一眼。
他害怕幽影会告诉他更多事情。
害怕幽影会看穿他的一切──那些连他自己都不复记忆的事物。
幽影并不想杀他,也不想害他。
但正因幽影毫无恶意,才更令他害怕。
令他不安。
o Be Continued……
【幽光】第八章·黑羊
当初第一次看到那男孩的时候,他还以为那是个女孩子。
银色的长发,灰色的眼睛,白晢的皮肤下看得见流动的蓝血,那男孩就像是一张画布上唯一没被染上色彩的空白,纯然,而且洁白。
与他一道的女孩,也是一样长得非常漂亮,金色的鬈发,嫩红的双唇,就像陶瓷娃娃一样可爱;女孩是男孩的表妹,也住在这座宅邸里,以养女的身份待在这里;每次当他看见他们站在一起时,就觉得那简直像一幅画,他从没见过天使,但他在教堂、在书上看过,他觉得那两人就像是天使一样漂亮,也正因如此,所以他很喜欢跟他们玩在一块儿,但每次只要看著他们站在一起,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多馀的一样,那男孩和莉兹,身体里都有著相同的血缘,所以他们就像天使一样漂亮、一样完美,但他自己呢?他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他成天和他们玩在一块儿,他也不会变得像他们一样美丽。
他很讨厌自己的黑发和皮肤的颜色──尽管他并不算是十分黝黑,但和他们一比,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从墨缸里爬出来似的,他很喜欢他们,真心地喜欢,但每次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感到格格不入,尽管他们都对他很好,而且一点也不嫌弃他,但他就是没办法释怀,没办法忽视自己永远不属於他们那个世界的事实。
就像是一只黑色的羊,却待在白色的羊群中。
有一次,他们在大宅里玩起捉迷藏,他因为猜拳猜输了,所以得当鬼,这实在让他心里不太舒服,因为他已经是第三次猜输了,他真讨厌自己的猜拳运如此之差。
而且,鬼就表示是坏的一方,是要去抓人的一方,没有人想被鬼抓到,因为被抓到的人就必须当鬼,必须有人被抓到,鬼才能变成人,变成能躲起来的人,当鬼的一方不能躲起来,因为没有人会去找鬼,没有人希望鬼出现,鬼只能不断地寻找躲起来的人,让他们变成鬼,才能从这种不断寻找的回圈中解脱。
他不喜欢当鬼,一点也不喜欢。
在他数到十的期间,男孩和女孩都跑去躲起来了,当他数完後,他并不需要高声喊问他们躲好了没,因为在这偌大的宅子里,就算问了也不见得传得到他们的耳里,而且,也没有哪个躲好的人会笨到出声将自己的行踪暴露出来。
他数到十,确定那两人完全消失在他的身边後,便去寻找了。
那女孩是最好找的一个,因为她的年纪还太小,跑得不够远,也太不懂得藏匿自己的行踪,他只花了不到五分钟就找到她,但他怎麽找就是找不到另一个男孩,他问女孩,女孩也不知道男孩躲在哪里,於是他们只好分头去找,他记得,那一次他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直到接近傍晚时,他才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那缕银色的长发从厚重的被单里露出来。
女孩没有找到,但他找到了。
反正他一开始就知道,那女孩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男孩,她的年纪太小,耐心也太低,她不可能料得到男孩躲在这里,就躲在鬼最熟悉的地方,正因为太熟悉了,所以往往容易忽略,男孩料定的就是这一点,才会躲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