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先去把女孩找来,然後一起猛力掀开被单好好吓男孩一跳才对。
但他没这麽做。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单,听见细微的鼾声,男孩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睡著了,就算是在鬼将被单掀开时,他也只是稍微在被窝里动了动,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他不确定是不是该把男孩叫起来。
他只是静静地注视著男孩。
如果天使会睡觉,那麽这就是了,男孩的双颊因为窝在厚重的被子里而显得红扑扑的,一头微乱的银发披散下来──平时他总是会以一条深蓝色的带子将头发扎得整整齐齐,但此刻带子早就松脱滑落,埋在凌乱的发间;他长长的睫毛在发丝间低垂,粉红的双唇微微开著,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他嗅得到男孩头发的香气,还有方才因为玩耍而渗出的些许汗味,而这些气味和他平日熟悉的被褥气味揉合在一起,其实并不让他讨厌。
他凑近熟睡的男孩,觉得他长得简直比女孩子还清秀──甚至比男孩的表妹,那个金发的女孩还要可爱──其实他很早以前就这麽觉得了,但他始终不太能相信,这世上竟然有长得比女孩还可爱的男生,现在看著这男孩,他才确信世上的确就是有这样的存在,比任何他所见过的男生都好看,也比所有他看过的女生都漂亮,就跟天使一样,没有性别,不分男女,就是单纯的美。
有那麽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再厌倦当鬼了。
如果当鬼可以抓到那麽漂亮的人,如果当鬼能够看到那麽可爱的睡脸。
如果当鬼,可以把这麽完美的人变成鬼。
那不是很有意思吗?
如果眼前的这个漂亮男孩,可以变成鬼的话。
如果眼前的这个漂亮男孩,可以来抓自己的话。
如果眼前的这个漂亮男孩,到最後会变得和自己一样的话。
那麽当鬼好像也不是那麽讨厌了。
白色的画布,就是要给人染上颜色的,不是吗?
既然黑羊只有他一个,那麽,只要让其他的白羊也变成黑色的不就好了吗?
真想让他变成黑色。
真想让他也变成和自己一样的鬼。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那条埋在发间的深蓝色发带抽出来。
他知道那是男孩最喜欢的一条发带,因为那是他母亲在他生日那天送他的礼物。
那是男孩已故母亲的赠礼。
男孩睡得很熟,当他将发带抽出来时,他只是稍微动了动,并没有醒来。
他不会把它藏起来,因为那样太容易被找到了。
他要用剪刀把它剪成一片一片,然後和女孩的洋娃娃摆在一起。
这样大家就会以为是女孩做的。
反正女孩以前不是也说过,她想要那条发带吗?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并将那条深蓝色的发带收进口袋里。
当他走出去後,他会假装他根本没进来过,假装他怎麽找都找不到男孩,然後他会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溜进女孩的房间,把那条发带处理掉。
他不确定男孩知道这件事後会怎麽样,也许会大哭一场吧,他想。
他想看男孩哭,想看男孩生气,想看男孩从无邪的天使变成暴怒的恶魔。
那一定会很有趣。
到那个时候,男孩会发现是他干的吗?
不,他不会的。
因为男孩相信他绝对不会碰他的东西,绝对不会作这麽坏的事。
但是,他知道他自己就是这麽坏。
因为他是鬼。
因为他是黑羊。
因为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天使般的男孩。
可是他不能变成跟他一样的天使,他没有白色的翅膀,不能飞到他的世界去。
所以他只好把他拉下来。
拉进他所身处的黑水里,拉到他黑暗的世界里。
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那张美丽的睡脸也会永远变成他的东西。
他走了出去,将门关上。
没有人看见。
他会继续假装自己是个好孩子,假装自己是他们的好朋友。
假装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并不是那个男孩。
而假装到最後,有一天,他就真的把这件事忘记了。
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好孩子。
真的以为自己是他们最好的朋友。
真的以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不是那个男孩。
那个坏孩子的他就这样被忘记了。
但那个坏孩子并没有消失过。
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如果他们能找到真正的他就好了。
如果他们没有被那个好孩子的他所骗就好了。
如果他们知道他的存在就好了。
那个坏孩子这麽想著,然後闭上了眼睛。
只要再一下下就好了。
只要再等一下下就好了。
他知道那个男孩已经不是当初的天使了。
那个男孩已经慢慢地变成黑色了。
因为那男孩注视的人是他,不是那个女孩。
不是那个大家都说以後会成为男孩新娘的女孩。
那个好孩子的他也许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吧。
因为那个好孩子只懂得讨那个女孩的欢心。
那女孩明明就远不如那个男孩,真是笨蛋。
等到男孩完全变得跟他一样的黑羊後,他就会杀了那个好孩子,从他里面出来。
然後,他要带走那个男孩。
他知道男孩不会抗拒他,因为曾经有那麽一次,他试著去亲吻男孩的额头,男孩却没有抵抗,反而还脸红了起来。
他知道他这麽做让男孩很高兴,也知道那男孩什麽都会乖乖听他的。
再等等,只要再一下下,那个好孩子就会不存在了。
然後他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上正握著那封婚礼的邀请函。
那男孩就要和女孩结婚了。
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这麽快就放弃。
不可以娶那个女孩。
他将信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
好孩子的他完全不知道这回事,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封信。
幸好他看到了。
他可不想让那个愚蠢的好孩子去参加那男孩的婚礼,然後说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这什麽也不能改变,只会让那男孩从他手中溜走而已。
他一定要赶在那之前回去,然後想办法让婚礼延期,最好还能让那场愚蠢的婚礼永远都办不成。
他怎麽可以让那个男孩就这样逃走?
那男孩是他的东西,一直都是,怎麽能让给那个无趣的女孩?
怎麽能让给那个根本什麽都不懂的女孩?
他好不容易才让那个男孩被染上黑色,眼看他很快就可以把充满光辉的天使给拉进幽暗深渊里了,事到如今怎麽能让一切功亏一篑?
他绝不能让那成真。
他不懂为什麽,好孩子的他总是不愿正视自己黑暗的那一面。
但他很清楚,真正的自己其实乐於浸淫黑暗之中。
他到底还要让这个愚蠢的乖孩子抢走身体到什麽时候?
他非得在婚礼之前夺回这个身体的主导权才行。
为此,他需要力量,他需要有人帮他把这个好孩子压制下来,他需要出来,需要去实行他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事。
然後他想起了那个废墟。
那个好孩子的他始终在意著的古城。
也许这可以帮他。
也许不能。
但就姑且一试,有何不可?
反正失败的话,也大不了就是又回到和从前一样──像从前那样只能看著那个好孩子的他做一大堆蠢事,而他自己什麽也无能为力。
他不会消失的,如果能够就此消失他可能还好过点,但他就是始终存在著。
既然他死不了,那麽一定有什麽他能做的事。
他受够了,那个好孩子老是把他关在里头,他非报仇不可。
这次换他把那个好孩子关起来好了。
最好还可以把他杀了。
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和那个男孩在一起。
他立刻整装动身,往格兰迪家前去。
他得快点,快点赶到那座废墟,快点叫醒那座古城。
趁婚礼还没有举行以前。
趁那个好孩子还没有醒来以前。
趁他还是他自己以前。
o Be Continued……
【幽光】第九章·弥留
他奔过长廊,然後遇见了那个戴面具的男人。
男人像是已经等待多时,幽幽地伫立在墙角,并恭敬地向他行礼。
你一定很想知道这一切是怎麽回事吧?男人说道。
「不,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拔出腰间的剑,指向男人的心口。「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必须杀了你。」
男人怪异地笑了起来。你就算在这里杀了我也没有用的,因为心脏现在并不在我这里。
他轻轻地将胸口拨开,里头黑暗一片,什麽也没有。
「心脏在哪里?」
我为什麽要告诉你?告诉你,然後让你去毁了它吗?
莱斯特紧咬下唇,他知道自己无法对付眼前这个老奸巨猾的男人。
男人扬扬手。愿不愿意,听我说个故事?
「我没空听你说什麽故事!我还得去救莉兹──」
男人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回答般,迳自说了下去: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人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但女孩却已经与这个男人的好友订下了婚约,男人百般不愿见到他心爱的女孩嫁给别人,於是,他向这座古堡许了一个愿:他希望他的好友能永远消失。
莱斯特怔怔然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古堡答应了他的愿望,但唯一的条件是,古堡需要一颗年轻的心脏,男人答应了,他允诺会将好友的心脏献给古堡。
而後,男人诱骗他的好友来到这里,尽管他一度动摇了,但他仍不敌他内心的黑暗,最後,古堡得到了他好友的心脏,实现了男人的愿望,之後,男人顺利地娶了他心爱的女孩,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
「胡扯……这种事……」
戴面具的男人扬起手,表示他还没有说完。後来,男人的妻子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但不幸的是,男人的妻子不久後便过世了,男人为此极度伤心,并开始怀疑这是上天给他的报应,之後,罪恶感驱使著他找到了他当年好友的儿子,他收养了他,并对他视如己出,好弥补他当年对他父亲所犯下的错。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个男孩却爱上了他儿子的未婚妻──就如同当年的他一样。
於是有一天,男孩来到了这里,向这座古堡许了愿。
他希望那个女孩永远消失,这样他就不会那麽痛苦了。
「什──」
你相不相信都无所谓,总之他的愿望的确是如此……那个名叫亚柏的男人,的确向这座古堡许下了这个愿望。
「不可能!亚柏怎麽可能会那麽想!他明明──明明那麽地重视莉兹……」
许下这个愿望的人,并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男人,而是……另外一个亚柏。
「……什麽意思?」
你明明见过他的,不是吗?戴面具的男人轻轻笑了起来。
「我根本就不明白你在说些什麽!」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那个名叫亚柏的男人希望能找到那个女孩,却又不希望找到她,他的心已经混乱了,难道你还不懂吗?
「你到底想要我怎麽做?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有什麽意图?」
向我许愿吧,莱斯特。
「咦……」
那个男人已经分不清他最想实现的愿望是什麽了,可是你不一样,你心里很清楚你的愿望是什麽,不是吗?
「我……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麽!」
告诉我你真正的愿望吧,反正,你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想救那个女孩吧。
「胡扯──」他举起剑,指向男人的咽喉。「我没必要听你在这里胡说八道,快告诉我,莉兹在哪里?」
这是一个会反映人心的地方,如果你真想找到她的话,早就该找到了。
「少跟我胡扯!她在哪里?」
向我许愿,然後挖出她的心脏吧。
「住口!」他一剑朝男人刺去,但男人却在一瞬间化为深紫色的烟雾,并散了开来。
耳边传来小丑戏谑的笑声,不久,连那笑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留下他一人独自站在黑暗里。
亚柏怎麽可能会想要莉兹死。
这太疯狂了,亚柏不是那种人。
可是刚才的那个男人确实想要跟他谈条件。
如果他稍早遇见的那个鬼魂所言不假,那麽维系这座古堡的条件,确实就是需要人的心脏才行,倘若真如那鬼魂所说,如今那颗维系古堡的心脏已经逐渐衰弱了,那麽,那个戴面具的男人肯定会急於寻找新的心脏,也正因为如此,那男人才会事先来这里等他,还料到他已经知道心脏的事,所以特地先将心脏藏到别的地方去……
可是若真如此的话,他也就不得不相信这座城果真是亚柏所呼唤出来的。
他实在不愿相信亚柏会这麽做。
他想起那个男人刚刚对他说的故事,如果那是真的,那也就表示父亲过去真的对亚柏的父亲做过那样的事。
他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麽了。
就连他自己的心,都彷佛随时会背叛他一样。
他真的想要找到莉兹吗?
他不确定,他真的不确定。
他很想见亚柏,并向他问个清楚。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麽问。
见到亚柏的话,他应该跟他说什麽,他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亚柏对莉兹用情那麽深,他怎麽能问他是不是真想置莉兹於死地。
更何况,亚柏已经不再当他是朋友了。
想到这里,一股酸楚便涌上他的胸口,他不知道这感觉是怎麽回事,只知道那实在很难受,像是有人正扯著他的心脏,并将它撕碎成一片一片。
为什麽?
黑暗中他抚上自己的胸口,轻喘著气。
为什麽只要牵涉到亚柏,他就会那麽难受?
不。
别问。
别去想。
他脑中一片混乱,有个声音在他脑中疯狂地尖叫著,要他别去碰触那埋藏在最深处的东西。
但他阻止不了自己想去挖掘的念头。
别碰。
别去碰它。
别将那东西挖出来。
他想开口,却感到喉头一阵乾涩。
别说。
视线一阵模糊,有什麽涌上了他的眼眶。
别说出口。
「我……」
一股酸涩充斥在他的鼻腔。
「我……爱著……亚柏?」
他瞪视著黑暗,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说了什麽。
你对莉兹那麽坏,你不要再来了。
回去,不要再来了,你老是欺负莉兹,我不想让你再来了。
不要赶我走,你不可以赶我走。
你不要骂他啦,他都哭了。
不需要你这麽说,我才不需要你可怜我。
他抚著额头,跌坐在墙边。
我就知道你会来。
莉兹呢?
我没找她来。
为什麽?你不是每次都会找她吗?
你想要她来吗?
我知道你很讨厌她,所以才不找她的。
既然知道,那为什麽当初还要告诉她这个地方?不说不就没事了。
我怎麽知道?那又不是我的意思。
明明是你带她来的。
那不是我,那只是一个长得跟我很像的人。
你好奇怪,你今天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你不需要懂,你只要知道,平常那个亚柏是假的就好了,现在这个喜欢跟你在一起的亚柏才是真的。
那你平常为什麽要假装呢?你为什麽要假装你喜欢莉兹?
那不算假装,那个假的亚柏是真的喜欢莉兹,他喜欢她的心情并不是假的,只是那个喜欢莉兹的人并不是真的亚柏而已。
假的亚柏平常都把真的亚柏藏起来,真的亚柏只能趁假的亚柏睡著时出来跟莱斯特一起玩。
我被搞糊涂了,明明不管哪个亚柏都是真的。
那我问你,平常的亚柏会这样做吗?
「不……我一点也不想……别让我想起来──不──」
你现在相信了吗?
真正的亚柏最喜欢莱斯特了,可是如果让别人发现真正的亚柏,他们一定会把他赶出去。
要保密喔。
他抱著头,蜷缩在角落里。
你明明见过他的,不是吗?
向古堡许愿的,就是那个亚柏吗?
就是那个他早已以为不存在的亚柏吗?
那个亚柏说过,他最喜欢的人就是莱斯特。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许愿让莉兹消失?
他感觉到自己在颤抖著。
如果莉兹消失,那他跟亚柏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他猛力摇头,想将这疯狂的想法甩开。
他怎麽可以这麽想?他不是决定放弃,决定要和莉兹携手过一辈子了吗?事到如今,他怎麽可以还有这种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