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川儿一直都是个过于顽强的人,至少我这么觉得。
他很少喜怒形于色,也很少跟我一样像个疯子似的干脆发泄出来。他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
狂喜,他忍了,他说不能乐极生悲。
愤怒,他忍了,他说不能因小失大。
哀伤,他忍了,他说不能一蹶不振。
那,失望呢?
在我记忆中,川儿只有一次因为失望而崩溃过,只有一次。
95年的春季娱乐榜排名上,“桥”的位置,让他彻彻底底的失望了一回,原以为我们可以一路冲杀到前三甲,但最后连前十名都没进,在电视前头看着那个还算挺权威的评价性娱乐节目的时候,川儿的表情从期待,到惶恐,最终完全僵住了。
十四名,第十四名,这就是我们的成绩。
我有点不敢相信,然后紧跟着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了,但就在我想砸电视之前,川儿就先猛的从排练室的沙发里站了起来。
我们仨都瞧着他,心里一个劲儿的突突。
他太阳穴绷起来老高,然后做了个重重的深呼吸,他说:
“走,吃饭去吧,我请客。”
“啊?有什么喜事儿啊你就请客?”我不可思议,但嚼子很快拉了我一把,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没再多说一个字。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个小酒馆吃了顿饭,我们都喝高了,尤其是川儿。
这超乎我的想象,平时几乎不碰酒精的川儿,喝高了,喝大了,喝醉了。
他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我其实不失望,真的,这是我意料之中的。”叹了口气,他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萝卜丝,“你说咱有什么资格进前十啊,啊?咱没给谁裤子兜儿里塞钱,也没给谁裤裆里焐暖儿,咱踏踏实实凭着良心写曲子,所以咱进不了前十!”
“川儿,别喝了,你高了。”我想从他手里夺过酒杯,却没想到让嚼子抢了先,他一把拨楞开我的手,然后抄起酒瓶子,边给他俩倒酒边冲川儿说了句“来,满上,跟哥哥走一个。”
川儿没说话,只是看着嚼子给他“满上”,又拿起酒杯就一饮而尽。
我有点儿急了,从桌子底下踢了嚼子一脚,我冲他瞪眼,但那家伙却只是冲我摆手,多一个字儿也不给我。
“川川,要我说,你就是自找,知道嘛,你就是自找。”嚼子长篇大论的开头很是让我想大嘴巴抽他,可后头的话却让我越听越没话可说了,“为什么说你是自找呢,你瞅瞅,你睁开你那俩大眼珠子瞅瞅,能进前十的那都是什么玩意儿啊,那都是满圈的鸡鸭鹅你没发现呐?!你就说那谁,啊?丫一看就是跟评委睡过觉,对不对?还有那谁,就第三那小子,他他妈要是没从当主持人那小丫头片子被窝里出来过就算我瞎了眼,哎我还跟你们说,别看我眼睛不大,瞅这事儿我可是一瞅一准儿~!再说了,咱不说谁钻过谁的裤裆,咱就说大众审美倾向,川川,九儿,强子,你们仨拍着良心说,操,也甭拍良心了,回再拍娄了,咱拍着肺管子说,你听听现在满大街流行的那都是什么歌儿?!谁也不是聋子,你们听听,哎人家那才叫流、行、歌、曲呐!你得柔软,知道不,你还得酸,还得无病呻吟,你得达到这几条儿才初步具备进前十的资格。还有什么特重要知道么?你得有人捧!你得有一大堆吃爹妈花老家儿的小丫头小小子儿哭着喊着捧你!对不对呢,要不,你票数哪儿来啊,你庸俗不要紧,你还得有一个庞大的,同样庸俗的,欣赏你那种庸俗玩意儿的支持群体供着你!明白没有啊同志们?!哦,你想凭良心玩儿音乐,你以为你就能大红大紫啊,门儿也没有啊!现如今这世道儿就这样儿!你得学会迎合大众比他妈荷兰地平线都低的审美水准,懂不懂?!哦,你高雅,你认真,你呕心沥血,那对不起了,你就得排后头蔫溜儿忍着!不忍着怎么着啊,啊?你还想从阴暗的角落里跳出来啊?不可能!No hope,No good!当然了,你也可以一死以明志,就跟屈原似的,倒也成了,最起码现在咱五月节还吃粽子纪念他老人家呢。可这忒不现实呀你说呢宝贝儿?再说了,哦,我没进前十我就死去啊,那我这命也忒不值钱了!我凭什么呀,我死了,好让那群家禽老占着前十抱窝下蛋呐?!真是……这么跟你说,周小川,哎,哎,我说你看着我……现在,摆在你面前两条路,第一,再吹一瓶儿二锅头,回家吐完了就睡,睡醒了还凭良心写你的歌儿,放心,哥哥我支持你,天塌地陷我给你扛着!第二,嘿……你瞅那边儿那过街天桥了嘛,新修的,你从那上头,大头儿朝下,蹂——吧嗒,往下一跳,一了百了。可我得提醒你,你以后可就吃什么都不香了,你再想当第十四名都没有了……慎重啊我的队长同志!慎重啊……”
我在嚼子说话的过程中,一直没吭声。
他说到可笑处,我跟着笑,说到可气处,我大不了再跟桌子底下踹他两脚,可我知道,就算我把他踹到腿肚子朝前了,他要是不想停,也肯定停不住。
川儿听着他说了那么多话,眼神里慢慢从满是惊涛骇浪变得静如止水了。
这是我一向认为极为神奇的事儿,嚼子一堆废话,川儿静下来了,他嘴角挑了两下,眉头还皱着,笑声却发了出来。
他笑得挺别扭,挺苦涩,然后紧跟着,大颗的眼泪就夺眶而出跌落到脸颊,滑落到嘴角了。
我手里的酒杯握得足够紧,因为我的手腕在发抖。
下意识一样的,我看向一边始终不说话的林强,刚想开口说句什么,一股温暖就覆盖了我的另一只手,低头看,是他攥着我的手掌,动作很轻,很包容。
那天,川儿到最后只是快速抹掉眼泪,说了句“我横是真喝高了……”。
那天,嚼子很不给他留面子的张了口,回了句“心里委屈,就直说,没人敢把你怎么着。”
那天,是我活这么大头一回见着川儿的眼泪,是我头一回不醉装醉。
我装得很像,整个人靠在林强身上,腻歪在他肩膀。天黑下来了,借着夜色往家走的途中,我拽着他的胳膊说强子你给我说实话,今儿这事儿,你心里别扭不别扭。他说别扭啊,孙子才不别扭呢。我说你别扭,我也别扭,操他娘的,我哪儿是别扭啊,我是抓心挠肝的那么烧得慌,堵得慌。林强没及时回答我,他叹了口气,然后跟我说九儿,你想想裴哥的话,笑两声,也就不难受了。
我听了他的劝告,我回想着嚼子那堆胡言乱语,然后从心眼儿里泛起一股酸涩来。
“烦恼皆因自取。再这么堵着我非死了不可。”发狠儿的揉了揉眼睛,我抓紧林强的胳膊,整个人贴在他身上。
“嗯……想开点儿吧,我听广播里说……心情老郁闷容易得乳腺癌。”
两秒钟,就只有两秒钟的安静,第三秒上,我再也控制不住的大声笑了出来。
我笑得胃都要抽筋儿了,我说强子你丫说什么呐!那他妈说的是女的!你丫拿我当女的呢是吗?哎你要是敢点头儿信不信老子把你裤裆里的玩意儿剁下来泡酒喝?!
林强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来了,那恐惧在路灯下显得更加恐惧,他两手插兜儿,抿了抿嘴唇之后冲我说:“你都喝多少了,还喝啊……”
我的笑声就再也止不住了。
“再乐就尿裤子了嘿!”嚼子从后头走过来,怀里搂着川儿,一件大衣,搭在他们两个人的肩膀头儿上……
……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
九五年春天。
那时候,嚼子和川儿都还没从东四搬出去呢。
那时候,我们可以说是朝夕相处,同在一片鲁迅他老人家所谓的“四合院围拢起来的四角天空下”生活的。
那时候,“桥”在一点点,一步步,熬着,爬着,挣扎着往前奔。
那时候,我们一边用好酒不怕巷子深来安抚自己,安抚彼此,一边用全部热情和渴望呐喊着属于我们自己的希冀。
那时候……
那时候我们特别辛苦,却过得太平,没有争端,没有异爨,没有半路里杀出来的一个汤小燕……
……
“这都图什么许的啊……”后背贴着林强的胸膛,我任他动作很轻的给我洗头发。
“你说裴哥这事儿?”他问。
“嗯。”我点头,然后叹气。
“嗐……”他沉默了片刻,继而开了龙头,温热的水倾泻而下,冲掉了我头发上的泡沫,那种滑腻腻的触感沿着肩膀,顺着身体的轮廓一直滑落到脚边。
“……过日子比玩儿乐队难多了,你觉得呢?”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之后,我再次叹息,语气有些恨恨的,“玩儿乐队,顶多是玩儿不好,观众骂你,玩儿好了,同行恨你。可过日子呢?别人没给你下绊儿,你自己个儿倒他妈不好好走正道儿了……”
林强没说话,他冲掉我头发上残留的泡沫之后,就默默的靠过来,整个把我抱进怀里。然后,他一双关节处带着薄薄茧子的手掌开始在我锁骨和胸前游走,那感觉很痒,很热,很撩拨。
我整个人都软下去了,脑子里开始逐渐升温,他的指头在我胸口流连,揉捏拨弄的时候我压抑着喘息突然笑出声来。
“……笑什么呢你。”他有点不解,也许还多少有点不爽。
“没事儿。”控制住笑声,我回过身,揽住他的肩膀,抬头过去堵住他的嘴之前我告诉他说,“我就是想起来,你说过我老郁闷容易得乳腺癌……”
林强乐了,乐的挺傻,却不知怎的就是显得有种傻人的狡猾在里头,他低头,压过来,看那意思像是要亲我。我在等着他亲我的时候眯着眼,隔着水雾看着他漆黑的长头发贴在脸颊两侧,然后顺着有棱有角的脸部线条,引领着水流一直滑过突出的锁骨,滑到苍白的胸膛。
有点不爽,他竟然光着膀子的时候比我还白。
闭了一下眼睛,抿了一下嘴唇,我凑过去,就在他胸前咬了一口。
吃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但他并没有拉开我,于是我也就得寸进尺了似的干脆探出舌尖,沿着我刚留下的那个挺明显的牙印儿舔过,我看着他那个因为不郁闷故而不会得乳腺癌的地方由于我的舔弄开始敏感起来,开始有了反应,然后一下子扔掉了所有不爽一般挑起了嘴角。
然后,很快的,让我点燃了引信的男人兽化了。
让他攥着腕子顶到墙上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儿,那种面对着墙,背对着他的姿势让我多少有点儿不舒服,可我想挣扎,他却不给我挣扎的时间和余地,他甚至连思考对策的余地都没有留给我,在我试图逃脱他的束缚之前,一个热辣辣的,啃咬一般的吻就落在我肩头了。
他亲我,每次亲吻都能让我觉得疼,他抱着我,每次亲吻之后都抱得更紧,他用没有攥着我腕子的手撩开我颈后的头发,然后沿着我的后脖颈,带着十足的霸道探出舌尖,逆向舔掉顺着发界流下来的水滴。
我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木了,他哪儿学来的这种招数?!
贴着白瓷砖的墙很凉,但在混乱的动作中浇到背后,又溅到别处的水流却显得格外滚烫起来,甚至盖过了他那些叫嚣着独占欲的所谓亲吻。而当他习惯了情事的指掌一路摸索到我脊椎的末梢时,我才猛然警醒,他接下来要干的事儿,才是真正的独占欲的载体。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让人在身体里搅动的感觉,或者至少是不那么喜欢。虽说我也承认,被他熟练的找到某个点并且肆虐一番的时候我确实会亢奋起来,但相比之下,我还是宁可他来硬的。并非我有受虐的癖好,我只是总也不能摆脱掉骨子里的某种强烈到愚蠢的,廉价的自尊,我老是想,你来硬的,大不了我扛着,我给硬扛过去就是了,可你前头费那么多功夫,做那么些准备工作,到最后还他妈越来越温柔了,这会让我觉着你拿我当个大姑娘对待呢。
林强,我是男人,我是个老爷们儿,我不需要你对我多有耐心,该干的,干就是了,疼,我能忍着,委屈,我能克服,麻烦你别对我这么柔情主义行嘛,这会让我觉着,让我觉着……
让我觉着,你好像拿每次做 爱,都当做最后一回了一样。
要不,你那麽细致,那么冲动却又在真刀真枪时小心不让自己太冲动干什么?
手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让他松开了,我撑着墙,掌心贴着一点点不再感觉冰冷的瓷砖,我挨心里告诉自己别出声,忍着点儿,却最终还是在他那根人间凶器顶进来的时候叫了出来。
没那么疼,应该说没多会儿就不怎么疼了,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他也一样。
那低沉粗重的喘息声就徘徊在我耳侧,加上时而啃咬我耳鼓的牙齿和亲吻我耳后的嘴唇,我开始猜想这孙子是不是把他能用来折磨我的手段都用了个干净。他抱我抱得很紧,让我一点点有了快要在狭小又充满蒸汽的浴室里窒息的感觉,然后,当他开始加重动作时,我连自己是否真的会窒息而死都没力气去琢磨了。
实话实说,林强在做 爱的时候,技巧性并不高,因为他几乎每次都会弄疼我,只不过就是个轻重程度的区别而已,但我总不能拒绝他,甚至我还总喜欢刺激他跟我“搏斗”一番。
该说我欠,还是该说我贱?
无法定义的话,就先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吧……我又怎么能不心甘情愿呢?
“九儿……九儿……”带着野兽味道的低沉声音开始叫我的名字,继而,紧跟着,在我的思路刚被他叫的集中了一些时,一句突如其来的告白就灌到了我耳朵里,他突然带着低喘,带着可以叫做忘情的某种情绪,用那个让我迷乱的声音跟我说,“……九儿……我喜欢你!”
哎,他说,他喜欢我……
我没来得及回答,不,应该说我没来得及用言语回答,一阵心悸般的震颤闪过,一股让岩浆从胸口灌入,然后顺着五脏六腑一直聚拢到小腹的感觉,最终从早就高昂起来,连刚被进入时的疼痛都没能将之萎缩掉的器官喷涌而出……
林强,你知道什么叫三魂七魄都从天灵盖儿飞出去的那种飘飘然嘛?
告诉你,我知道,我这次体会得比哪回都他妈彻底。
“再说一遍……”急促喘息过后,我没有回头,只是这么命令一样的开了口。
“啊……?”他好像没听懂。
“操,我让你把刚才的话再跟我说一遍!”骤然间鼻子发了酸,我的命令成了逼迫,他停下动作,只是抱着我,好一会儿,一声傻笑从耳后传来,继而是一句和刚才一样低沉的“……我喜欢你。”
说我不想哭,是骗人的。
但我没哭。
我吸了吸鼻子,笑了。
然后我说强子,接着来吧,你还没出来吧,赶紧的,我胳膊都酸了。
他愣了几秒钟,又是一声傻乎乎的嘿嘿,便再次动作起来。
身上的热流,是淋浴的水,身体里的热流,是那个刚说了两遍喜欢我的,那个男人射出来的东西,脸上的热流……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最终还是没能忍得住的眼泪。
做 爱,对我来说,是一种荡涤灵魂的方式,可以让我在尽数发泄之后,冷静下来,用理智的眼光,用理性的态度来面对问题。
用世故来面对世俗,差不多可以这么说。
其实我很多时候对外还是足够成熟与圆滑的,与我在自己的思维回路中书写的文字不同,但那并不是真实的我,这里的,才是我“脱去苍白的外衣”,留下的一颗翡翠心,于是,它就愈发的“也是苦涩,也是甜蜜”起来。
这些,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嚼子和川儿的那档子事儿出了之后,没多久就平息了,如同地震,来去匆匆,不管有没有余震,总之最强烈的一波震荡过去之后,该伤的,伤了,该毁的,毁了,该剩下的,也剩下了。
那么,对于他们来说,是不是最好的方式就是做好灾后重建工作呢?
人,不能一辈子活在废墟里,那样会饿死,会冻死,会发疯。
我想,川儿就是嚼子“灾后重建”的对象了吧,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对待川儿,至少在我看来是加倍的好了的。有时候甚至温柔体贴到让人心酸,妥协退让到没有原则。
或者说,那种温柔与妥协,本身就已经变成他的原则了。
林强说过,嚼子心里也不好受,我信了。
那我还能说什么别的呢,他们之间的事儿终归是他们之间的,我一时冲动义愤填膺插了嘴,再咬着不放不依不饶要插手,是不是就太过放肆了呢?这样想着,那之后我再没追问过他们的关系,再没试图争竞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