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红布 下----viburnum

作者:  录入:07-29

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事物,客观的东西变化更快,更迅猛,更可怕,因为它们没有能力思考,它们只能随着人的主观意愿无奈的,被动的跟着变化。在我记忆深处闪着万家灯火的右安门,东头条、建安里、老玉米市,还有那条河,那座桥,现在都再难寻得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蛛丝马迹。
你可以管在那片夷为平地的老平房基础上建起来的高楼大厦叫做“现代化”,我却只是在揉着酸痛的脖子仰望这些“现代化”的身姿时,不由自主为那些让现代化死死踩在脚下,踏入泥土深处的“古老”与“破败”而淡淡感伤着,悲哀着。
因为我就曾那么真实的在那些“古老”与“破败”之中生活过。
九八年年底的演唱会,在那个短暂的假期之后热热闹闹的开起来了。
红是灯,绿是酒。这个名字一直让我难以忘记,因为那次的布景正中是用镭射打上去的一颗星,一颗几乎覆盖了整个舞台的,红五角星;而我身上,则是一件现在追着我们听歌看碟的孩子们也许都未曾见过的,真正“那个年代”的绿军装。
我系了武装带了,真的,但我没戴帽子,也没有像嚼子抽风一样建议的那样戴上红袖标。
让我戴上写着“红卫兵”字样的袖标?别开这种玩笑,我受不了。即便我刚刚记事,刚刚能明白我爸在挨整的时候,那些整他最狠的红卫兵已经过了鼎盛期,已经轰轰烈烈当了老三届纷纷插队支边去了,但那样的字眼,仍旧能让我充分联想到那些灰色的幼年记忆。
“不戴那玩意儿,政治影响不好。”川儿走过来,帮我整了整领子,然后抬眼皮扫了一下嚼子,“哎,把你那衣服扣儿解开。”
“啊?”嚼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和我差不多的绿军装,还有松松垮垮盘在胯上的武装带,“干嘛呀,这就让我宽衣解带啊?我倒是没啥,就怕你不好意思。”
旁边传来几声化妆师和工作人员的笑,川儿开始皱眉。
“少废话,谁让你都解开了,就把前三个解开,敢多解一个待会儿留神我把你打台上踹下去。”
嚼子很认命的点着头,开始解扣子了,从军装里头露出来的,是□裸的胸口,还有他脖子上那个银光闪闪的“狗牌儿”。
那是个刻着镰刀斧头徽标的挂牌儿,有刀片大小,背面是一串俄文,嚼子说那是“一定要把红星高高的挂起来”的意思。我反正看不懂,也就懒得追究对错,只是讥讽他说“不就一狗牌儿嘛,还弄个俄文,赶明儿你再戴一项圈儿,上头刻个‘密斯特周,撇儿,挨思’,多好,多言简意赅。”
“我有。”嚼子突然严肃认真的冲我点头,“我有你说的那种项圈儿,就是川川说了,大狗,还是得戴个铁链子更好看。哎对了,九儿,要不我把我那个送你得了,小型犬戴项圈儿最合适了。”
我没犹豫,当下就解了武装带,攥在手里,朝着他抡过去了。嚼子乐得烟都从手里掉了下来,我俩在化妆室里闹腾了半天,直到没了穷追猛打的力气才算罢休。我喘着粗气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瞧着那条大型犬腻歪到已经懒得搭理我们,和六哥凑到一起聊天的川儿身边,控诉我的压迫与他的反抗,然后在气息略微平稳后拿过杯子,喝了一大口酽酽的茶。
我爱喝酽茶,提神,醒脑,疲惫时,它有九死还魂丹一样的功效。
川儿说那只是我的心理作用罢了,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那次的演唱会上,我们“实现了一次红与绿的绝佳搭配”,这是“一种碰撞”,“一种融合”。报纸上是这么写的。
演唱会结束之后,没几天,便是一九九九年。
澳门要回归了。
在后来,嚼子曾极为恶心的发着童声,唱着“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虽然他们掠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
他的恶心没有破坏我看《澳门岁月》的兴致,那段时间我忽然觉得,我还是很爱国的,不管这个国家曾经怎样给了不止一代人深重的罪孽,沉痛的创伤。
就我个人而言,对于澳门的回归,要远比对香港回归印象深刻,没辙啊……香港回归的那时候,我正忙着陷在九七风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原来,一转眼,时间就过了一年半,然后再一转眼,九九年也会很快过去,小学时代憧憬过的两千年就要来了,真快,真是,太快了。
郑钧怎么唱的来着?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所以我们不要哭泣,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所以我们不要在意,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
我也这么唱过,闲来无事,排练的空挡我这么唱过,弹着木吉他,唱着不属于我的歌。
但是,唱完第一段,我就嘎然而止了,我唱不下去了。因为下面的歌词让我不堪,让我张不开口,发不出声。
“总盼着和你能有个好结局,可惜我力不足我的心有余,如果我哭了,也许是我老了,因为我变得很脆弱,很脆弱,害怕听你说……”
这样的词儿,你让我怎么唱得出来呢?
一切眼泪欢笑全都会逝去,不错,但我做不到不再回忆过去,做不到装作并不在意,做不到拒绝埋怨自己。那么,我能做的,可能就只剩下渐渐学会不轻易哭泣了吧。
也好,至少我没有一样都做不到。
值得表扬啊,绝对的。
演唱会之后,我们过了个相对清静的年,放了个时间稍微长点儿的假。我回家了,整个假期,我都是在家里过的。
年夜饭的桌上,就我们一家三口。我一边漫不经心看着春晚,一边往嘴里塞我妈亲手包的,薄皮儿大馅儿的饺子。然后,我仍旧是漫不经心的冲我爸开了口。
“对了,爸,头阵儿不说买手机来着嘛,过两天我陪您去吧,这过节了,怎么着也得有个促销活动什么的,趁我有功夫,咱赶紧买回来。稀罕玩意儿都得抓紧,一不抓紧,说不定,就成了别人的了……”

第三十一章

老聃说过那么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大致的意思呢,就是治理一个国家,就好像油炸小鱼儿一样,不能老翻来覆去折腾,折腾太多了,小鱼儿也就碎了,烂了。
中国就是那么一条油锅里的小鱼儿,百十年来就没断过折腾,从反清灭洋,到军阀混战,从联合抗日,到国共之争,从公私合营,到大炼钢铁,从反右,到文革,十年汪洋浮沉,十年胆战心惊,好容易熬到开放搞活了吧,八十年代最后那一年还来了个所谓的“□风波”。其实我从来没觉得那只是一场“风波”,那明明就是暴乱,绝对的。
人祸固然可怕,加上从没间断过的天灾,洪水,饥荒,地震,黄河,华北,唐山……有时候我也纳了闷儿了,怎么中国这么多灾多难呢?这么大一个国家,比油锅里的小鱼儿境况还惨,折腾得还欢,那么,该不该说,能坚持到九九年,坚持到五十年大庆,这个国家没散伙,正是一个了不起的世纪末神话?
我这么唠唠叨叨的时候,我爸始终不做声,然后,他等到我总算唠叨完了,才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摘掉老花镜看着我,继而用揉颈椎的那只手指了指我,慢条斯理的说:“你呀,得亏不是‘那时候’了,要不,非打你个‘反党分子’不可。嘴欠,‘唯恐天下不乱’。”
“是啊,要不怎么得说叶帅英明呢。”我撇嘴,然后耍赖的笑。
我爸没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后才突然又开了口。
“对了,我记得你说过,谁家老爷子像叶剑英来着?忘了……”
那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的念叨,让我突然没了笑的兴致。
我说过?我说过谁家老爷子像叶剑英?我说过吗?
是啊……我可不说过嘛,头好几年了,我说过林家老爷子像叶剑英,气魄、举止、风度……
我是那么说过,就在他最小的那个亲孙子开着那辆大红旗带着我穿大街走小巷时,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亲口那么说过。
“……我什么时候说了?您肯定记错了吧。”我站起身,讪笑着拽了拽衣襟,“要不就是我妈跟您说的,您重新确认一下儿吧。”
“是吗……”我爸微微皱眉,似乎在琢磨我的话,但我不想让他接着琢磨下去了。
“对了,那什么,爸,上回咱不是说赶紧把手机买了嘛,今儿您没什么事儿吧?要不吃完饭咱就去?我都给您瞅好了样子了。”紧赶慢赶,我一口气说完。
我爸瞧了瞧我,不知是不是在试图找出我表情里隐藏的东西,然后,他重新戴上花镜,再次埋首于桌上那厚厚的书本前点了点头。
“成,你说去咱就去,等我看完最后这两行的。”
那天,我带着我爸买手机去了。
就到我上次去的那家店,就直奔了我上次看上的那款手机,就找的是上次帮我推荐的那个营业员。
可笑的是,跟别的店员说我是之前看好了现在来买时,却怎么都想不起来那姑娘的姓名了。
“呃……挺瘦,挺白,长头发到肩膀,名字好像是俩字儿的……什么来着?”我低声念叨,然后在我想起来之前,柜台后头的年轻小伙儿就恍然大悟了。
“哦!先生您说的是惠姐吧?田惠?”
“啊,应该就是她。”我有点如释重负。
“惠姐刚还在这儿呢。您等会儿啊。”那小子回过头去看了一圈儿,继而问旁边的其他人,“哎,你们瞅见惠姐了嘛?”
“不知道,刚她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我瞅她往后头去了。”
“哦。”小伙子应了一声,然后问我要不要等他去找人家。
我说,算了吧,犯不上折腾一回,谁都一样其实,那什么,爸,您坐这儿,先让人家帮您说说功能什么的,我去趟厕所,顺便抽根儿烟。您看上哪个了等我回来咱就买,啊。
其实想想,那天我要是不去厕所,不抽烟,或者最起码是不去这家店后头的厕所,不上厕所旁边儿那个安全出口抽烟,后头的事儿就都不会发生了。
顺着店员所指的方向,我往手机店后门走去。
然后,等我从厕所出来,站在背风的出口旁边儿想要点烟时,一声若有若无的抽泣让我没能顺利点着手里的烟。
微微探身去看,是个穿着手机店制服,留着长发,有一双明媚眼睛的女子。
只不过这次,那双眼哭得红肿。
我并没有探听别人隐私的习惯,我只是多看了那一眼。然后,我发现,我认识她,就是她,田惠。
那个刚刚才让我想起来的名字,就是这个女人,她在这儿。
“哟……你不是那……”话说了一半儿,我后悔了。
“……您……”她下意识的想躲到一边去,可她似乎凭借着职业本能认出了我,于是她没有离开,而是慌乱的抹了两下眼,又给了我一个不够标准的职业化笑容,“景先生是吧,您来买上次看上的手机了?”
“啊,是,是带我们家老爷子来的。”我应了一声,然后在她走过来时补充,“那个,不麻烦你了,前头有一小伙子正给老爷子参谋呢,你、要不……”
我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的眼神里拒绝和自我防范的信息已经足够明显,但在羞于启齿和难以启齿的背后,那么一丁点可以说是楚楚可怜的意味又没能让我挪动脚步,我突然觉得,这样可悲又可怜的神情相当熟悉。
我见过。
不,应该说,我有过。我就有过这样的表情,就在我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我的表情时常就是那样的。
“没事儿吧。”最后,我还是这么过问了。
她只是摇了摇头。
“没事儿,不碍的,不要紧。”她试图笑笑,却有点失败,再次揉了揉眼睛,她跟我说,“……您赶紧进屋去吧,外头冷。”
这是那天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便转身走开了。
那次,我并不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想去追问,素昧平生,我无权追问什么。
瞧着怪可怜的,我只能这么说。
回到店里,让我意外的是我爸已经选好了手机,守着那个盒子坐在柜台边儿上等着我了。我有点匆忙的走过去,又有点匆忙的交了钱,然后直到离开那家店,才想起来问一句。
“您够快的啊,我就离开十分钟不到您就挑好了。”
“嗐……”我爸摇头,“那小孩儿给我介绍功能,说得我有点儿头疼,赶紧买了落个清静。”
我低头点上那根儿刚才就一直捏在手里的烟,笑而不语。
然后,那天晚上,我就又梦见林强了。
真可笑啊,只是白天瞬息间的思索,晚上就能让我重蹈覆辙,拍着良心说我真恨我自己这样儿。贱,没出息,窝囊废。
可要命的是,责怪也好,责骂也罢,都不能让我停止梦境的延伸和侵袭。
我梦见他还是那个样子,苍白的脸,脸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我问他,怎么着,你丫又想让我给你唱歌啊?告诉你啊,门儿也没有,你少拿我当猴儿耍,我不是点唱机。
他看着我,看得我视线模糊,然后他说,九儿,就唱一个,就一个,多一个我都不要,真是,好长时间没听你唱歌了,真是,怪想的……
我说我操你大爷,林强你丫是不是人呐,啊?你有完没完呐?你嘴里吐出点儿新鲜词儿来让我听听不成呐!除了这个你还会说什么?牛逼你给我来点儿新鲜的!
他不说话了。
我等他开口,等到他的面容在我面前模糊起来,我突然间怕了,怕这模糊再也无法清晰具体,猛的上前一步,我喊了出来。我说我唱,你想听什么我唱什么!想听谁的我给你唱谁的!你说,你想听什么?你赶紧说!
他没有沉默太久,他说,他想听《未了情》。
我说没问题,不就田震那老歌儿嘛,对吧?成,我给你唱你听着啊,“都说那有情人皆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隔断双星?虽有灵犀一点通,却落得劳燕分飞各西东。早知春梦终成空,莫如当初不相逢……”
我唱着,唱着,他在我视线里的清晰度就愈加弱了下去。我急了,我说我明明给你唱了!你凭什么还敢消失啊你?!你让我唱,那我是唱得难听啊还是根本唱错了?!你要觉得我唱的不好干脆给我滚蛋!你找田震给你唱去吧!这么娘们儿的破歌儿我他妈还就真不想唱了呢!你滚,你赶紧滚,老子不伺候了!!
我让他滚,他就确实慢慢消失了,他足够听话,我却并未觉得这有多令人欣慰。
我最终喊出“你给我回来!!”,是在他只剩了如烟如雾的一丝一缕残存影像时。
我想,我怕是真的喊迟了,因为他终于没能再回来,这回,他没听我的话,又或许,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一个激灵,我猛然惊醒。
心跳的让我想吐,我甚至不能定定神好好看看自己在哪儿。只觉得眼前一团灰白,好像让人扔进了石灰浆里,无法呼救,无法呼吸。
好半天,我才慢慢反应过来,我在自己家里,在自己那豪华的新家里,这是浴室,这是浴缸,水是热的,我正凭借那热度缓解浑身上下没来由的疲乏。
屋里极其安静,我能听到的只有我自己的耳鸣,然后,就在我还惊魂未定时,一声近在咫尺的电话铃声就又让我打了个寒噤。
想起来手机就扔在浴缸旁边的洗脸池台面上,我低声骂了一句,伸手过去摸电话。
手上没什么水,但还是打滑了,于是,本来就没拿稳的手机划出一道扭曲的抛物线,然后噗通一声,掉进了浴缸里。
我想,没有比这种情况更可气又可笑的了。
电话铃声终于安静下去了,躺在水底的手机冒了几个泡,连屏幕灯也跟着没了亮光。
到最后,我是在座机里和刚才给我打电话的川儿交谈的。
“你刚才忙什么呢?手机怎么挂了?”他小心问我。
“啊,别提了,没拿住,掉水里了。”
“啊?哟,那,捞出来没有啊?”
“捞出来了倒是,就是……不亮了。”我说着说着,控制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有心思乐啊,明儿赶紧修理去吧。”
“嗯,成,明儿我先跟嚼子碰个头,拿完曲子回来我就去。”
最后交待了几句之后,川儿挂了电话,我裹着浴巾往后一仰,躺在有点凉的床上。
讽刺极了,刚给我爸买了手机,我自己的手机就泡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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