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佛官把剩下的肉扒拉下肚,做个恶心表情,“您就别没事话当年了,老人家。”
手边没东西掷他,只得一个瞪眼,“越来越没大没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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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随州附近,终于察觉蛮夷大军集结的痕迹。
随州是东部重镇,双方于此地争夺的机会甚大。小心地打探,附近还未逃走的乡民虽然说得不确,但确有重兵在此守了十数天了。
只是整个随州城已被突厥团团围住,却要如何进去?
穆行归轻轻吹声口哨,“随我来。”
西面有座陡峭山峰,穆行归对此处地形极为熟悉,全无犹疑地引着韦佛官在密林间穿行。行至半山,坡势几如直立,又兼藤葛遍地,马匹已无法通行。
穆行归下了马,抱着踏云的脖子重重摩挲一番。
“去吧。路上小心,记得避开人。”
这一次分开,只怕再没重见的机会了。
韦佛官牵着他的手往上爬,越行越高,偶尔往回望,黄色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团,还在原地徘徊。
路途愈来愈是逼窄,到后来仅容一人通行。穆行归少年时和同伴探得这山中隐密通道,时常偷空经此路出城游玩。如今虽然路途记忆无误,体力却是撑不住了。勉力爬了十数丈,一跤跌在地上喘气不止。韦佛官便将他负在背上,一手执破虏刀砍去挡在面前的藤蔓开路。
越过山林约花了大半日时间,由于一直颠簸不停,及至脚履平地,穆行归已是疲累不堪,韦佛官便仍负着他行走。
随州城已见不到往日的繁华。店铺关门,粉壁脱落,街面满是灰尘杂物,四下里尽是损坏的痕迹。行在路上,时见衣衫染血,手足残坏之人,哀嚎之声处处可闻。
几人推着两车石块奋力前进,其中二人穿着随州厢军服色,其余却是平民。
韦佛官上前发问:“谁在此处领军?”
几人抬头来看,并不认得二人。但见来人虽是衣衫褴褛,却有种久居人上的威压之势,于是恭敬答道:“小人们原是由伍总兵统领,前些日子朝廷的鹰扬大将军带着队伍进驻随州,如今便是听他的号令。”
穆韦二人对望一眼,“薜敬之?”
那二名士兵却是答不上来。于是问了大致方位,自行寻去。
南门处攻得正紧,箭矢密雨般织在上空,兵力薄弱之处已有不少敌军攀上城头。一人浑身是血,大声呼喝着敦促士兵杀敌,一手摁在腹部,魁伟的身形已是摇摇欲坠。
穆行归看清那人,大笑不止。
“佛官,快些背我上去!”
登上城头,那人偶然间转过头来,脸上斜拉的一道疤痕顿时笑得张狂。
他斜眼指着穆行归,“你也有今天!看你那副熊样!”
穆行归挣扎下地,“呸!你又好到哪去!”
二人相对行了几步,陈狩一拳挥向穆行归肩头,穆行归也不甘示弱反击回去,都有些挨不住,拉拉扯扯滚到地上。
陈狩大笑着爬起来,嘶哑着嗓子大吼,“儿郎们听着,抚远大将军回来了!给我好好地打!”
城头顿时欢呼声一片,士气振奋,很快将一轮猛攻拦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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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狩腹部一刀伤得极深,待傍晚敌军收兵,他已是脸色灰败,靠在椅子上不住往下滑,兀自对着穆行归指指点点,笑个不停。
穆行归走过去推韦佛官,“去去去,我们说会儿话,不要偷听。”掩上了门。
韦佛官往旁边行了几步,靠在廊下发呆。屋内隐隐传来笑声与骂声。
多年的隔阂一朝冰释,却又是在生离死别的关头。
陈狩的伤势已是不治,时间拖得太久,缺医少药,又一直奔波未曾消停。
他被穆行归遣回济州看管起来,心内虽是郁怒难伸,却也无法可想。岂知朝内大乱,蛮夷犯境,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敌军打到离都,匆忙间僖王重新启用薜敬之,却已为时过晚。很快离都沦陷,薜敬之阵亡,皇帝亦不知所踪,煌煌大燕失了首脑,局势顿如一盘散沙。
分驻各地的西北军虽还有不少兵力,但因无人可领全局,只得各自为阵,为敌军逐个蚕食。
陈狩不甘坐视,看守他的兵士也早没了主意,被他说服,随他一同出了济州。就近寻得几支队伍,原是他老部下,便都听了他号令。仓促间未能联络到其余各部,被敌军拦住了狠打,且战且退进了随州。
这十数日内亦派出线报四处打探,下谷,南川,宁州,鄱州等地仍有兵力,却与随州如出一辙,皆是困守孤城。
大势已去。
悔恨如虫豸般咬啮他的心,把事情弄到如今这地步的,也有他韦佛官一份。
当日若去了李思坚营中,有机会是另一番光景。
他可以不在乎这个,但偏就忘了自己最在乎的那个人,心心念念全在这上头。
他自己十几年的心血,所爱的人的生命,生死相托的兄弟们的鲜血,全浇铸在这上头,无法可以收回。
比性命还更要紧万倍的,这个江山。
铸下大错,粉身碎骨也补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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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体力消耗过巨,任是内心煎熬,身子还是顺着墙壁下滑,最后坐在地上抱足而眠。只是睡不安稳,每次才刚进入梦乡,又在一惊中醒来,一背冷汗。
夜如同永远那样长。
再一次醒来,天地间终于有了微光。
前方不远处静静立着个人影,韦佛官抬头,视线凝住。
隐现的曦色打在他发际,已是一片灰白。
一夜白头。
他向着韦佛官伸手,破虏刀,一方写满了字的布。
“佛官,替我去芳陵走一趟。”
韦佛官跪下,眼泪不住滴在地上,半个不字也说不出。
接过东西,转身便走。
身后有人自嘲地笑。
“竟要学刘芹。嘿,卖国将军!”
比性命还要紧万倍的江山,如今要亲手让出去。
江希年往枰上落了一子,见对方抱着膝盖良久不应,抬头看了一眼。
“扳。”出声提醒。
在牢里呆得久了,闲来无事,和狱官玩起了“格五”。今日当值的是许尤,棋力不俗,一着必挡的三连星,不知为何想了甚久。
“三娘……”
闲闲把玩着棋子的手停下,心提起来几分。
近些日子的消息不妙,大燕行将崩散,那人却仍是不知所踪。
“三娘说,这次探得确切,人还活着,是在随州。”
只松了半口气,重军围困的随州?
许尤掏出拴在腰间的大串钥匙,搁到桌上,目光望着别处。
“三娘说,情义难两全,叫你不要迂腐,致成终生之憾。前些日子瞒了你,甚是过意不去,只望你今后怨她时,也能想得起她的好处。”
江希年手指轻抚桌面,默然半晌,“同三娘说,无以为报。”
他指指钥匙,“你又怎么办?”怪不得他今日有些魂不守舍。
许尤抱起双臂,仍是望着别处,“沈公早有安排。”
钱能通神。
江希年禁不住轻笑一声。
他把钥匙推回去。“这倒是不必了。你去想办法通报陛下,说江希年求见,这办得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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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广踞坐榻上,看看跪下施礼的江希年。几个月不见,仍有些余怒未消。
“你还敢来见我。又待怎地?”
江希年低声,“希年有负陛下厚望,不敢求陛下宽恕。如今陛下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愿供陛下驱驰。”
段广倒笑了,“怎见得我就少不了你?”
江希年抬头,“陛下身边自然不缺希年一个。只是此次机会千载难逢,陛下定然不容有失。”
段广大笑,怒气顿然烟消云散。
“江卿,我便是爱你这份胆色。”
手下能臣不少,如这般见识手段的,不过一掌之数。说到领军打仗,最放得心的,也就他和程锦。
前阵子趁着燕国朝内纷争无暇东顾之机,已将郑国收入囊中。如今淮东五国已成一统,西边的大燕又是兵荒马乱,短短时间内,天下竟似唾手可得,若说不是天佑大越,都叫人有些不相信。
只是燕国太大,比不得其余诸国,突厥人如今又是气焰正盛,新收的诸国也离不得人看管,人手紧缺,若能由他二人带兵过去,那是最好不过了。况且程锦刚打下了郑国,军威一时煊赫无匹,虽尚不至相疑,还是有点压制的好。
那日他自愿同程锦回来伏罪,早便不疑他有二心。只是有些事情还需探问明白。
“你替我去打燕国,就不怕和穆行归反目成仇?”
江希年并无犹豫,“此时去攻燕国,反是帮了燕国子民。他就算怪我,也该明白这个道理。”说到后来,语句中禁不住有些黯然。
段广从榻上下来,侧头看他一眼。
“你起来罢。”
心头忽有些怪异的感觉。他向来不知情爱为何物,如今仿佛倒有一点点明白。
“你二人倒是想法一般。”段广指指案上一物,“穆行归已归降于我,如今也算和你同朝为臣了。”
江希年抬眼,看见破虏刀。
心中酸楚,那日在翠屏山顶穆行归说的几句话在耳边飘摇。
“我这几个家当,可经不起一送再送的。”
谁知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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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便去驿馆寻韦佛官。
见到人时有些吃惊,韦佛官坐在廊下的石阶上,神情呆滞,不知多久未曾修面更衣,比先前瘦了好几圈,整个人有些脱形,说不出的憔悴。
见来的是江希年,他瞪大了眼直视,只是说不出话来。
眼内全是血丝。
江希年苦笑,心愈发往下沉。
他这副模样,那边是怎生一番光景,不问可知。
走到韦佛官身边,也坐下,“这次也是我和程锦过去,我先走。”
情势与前次何等相似,只是才过了几个月,角色却全然颠倒了过来。
韦佛官低头半天,仍是无话。
“有件事要托韦参赞去办。”
“请讲。”终于开了口。
“请韦参赞先行回去,守护将军平安。余下的事情,交与我便是了。”
韦佛官又呆片刻,猛地起身,往外行两步,转头。
“江平章从哪条路入境?”
“灞里水道。”
韦佛官点头,“我顺路过去,知会宽州水军。”
“有劳。”
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将军果然没看错人。”
不象自己,帮不了忙,只会不停做错事。
“他见你来,一定开心。”讲到后来韦佛官放低了声音,“如今他别的什么都没了。”
待他人影消失,江希年再次苦笑。
开心吗?
道理想得再明白,怕也抵不过心上那一个结。
辩不出颜色的木质招牌淹没在厚厚的灰尘中。韦佛官伸脚擦了两下,将手中的火把凑近,“济仁堂”几个字露出模糊的金底。
火光摇曳,空无一人的店堂更似鬼屋般阴森。
药材早被取空,连药柜也被人劈碎了当柴烧。地面上只残留下尘土,杂物和生火遗留下的焦黑痕迹。没人看管的屋子,迅速显露出破败气象。
他退后两步,仰靠在墙壁上歇一歇。灰粉从他头顶籁籁地往下掉。
闭上眼,记忆中那满格满格的药香,仿佛还飘散在空气中。他简直有些怕睁开眼。
早知道是徒劳,偏就是不能死心。
吸一口气,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地,掉头往外走。
脚步有些虚浮,有七八天了,每天只有半两的口粮。
街面静得反常,空气中血腥和腐烂的味道无处不在。
一座垂死的城池。
被困一月有余,粮草已将告罄。
前几日一处重要水源又被敌军挖断,饮水也变得困难。
近来敌军反而攻得不紧了,他们是在等待,等着饥渴与恐慌代他们收拾掉对手。
静静囤于城外的数万敌军每一刻都施放巨大压力,令绝望情绪在城中日甚一日地蔓延。
还能坚持多久?
令他们奇迹般撑到现在的,是对穆行归的盲目信任。他是镇守西北多年的抚远大将军。陈狩故去后,是他领着城内军民打退了敌军一波又一波的凶猛攻击。他说会有援军。
他们相信他,也必须相信。
但韦佛官知道这信任有多不可靠。
会有援军,那是得救唯一的希望。
“请将军一定坚守,等着我来。”离开芳陵时,江希年这么说。
然而能撑到什么时候?
饥饿疲累交征,穆行归喘症再度发作。可这随州城内,已搜不出什么药来了。
半弯月悬在空中,冷眼相看。
偏门外搭了个火炉,韦佛官提起瓦罐晃了一晃,倒出半碗寡淡药水。一点点半夏柴胡,勉强算是对症。
端着药推开门,屋内是持续的喘息声。
无法平卧,穆行归只能靠在椅上。一名大夫站在身旁不停推拿,见韦佛官进来,露出松口气的神色。
韦佛官心中苦笑,点头示意他离去。
穆行归咽下两口药,不出意料地开始呛咳,韦佛官手抚脊背助他顺气。
半碗药许久才喝完,一时无法开口说话,穆行归递上个感激眼神。韦佛官将脸转到一旁,避开。
夜很深,木质的坐椅既冷且硬。
韦佛官俯身将穆行归抱起,屋内有榻,韦佛官并不将他放在榻上,自己翻上去靠墙坐,两只手环在他腰间扣稳,形成个舒服的软垫。
灰白的发丝擦着他脸颊,慢慢地温热液体从眼中滑落,一滴滴渗入发间。
穆行归一震。
胸口似被铁板紧紧压着,眼前景物恍惚,本已无法思索,却在这一刻,陡然明白。
从不离弃,从不违逆,一直跟在身边,一直被自己视作理所当然。
然而还要如何明白?
手哆嗦着往下移,捉住对方的手。
韦佛官的手颤抖了一下,随他握住了不动。
是感激还是掺杂了些别的什么,他不想去探究。
在这个说不清明天会不会来的日子,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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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箭尖锐的啸声划过刁斗,黑压压的人头越逼越近,敌军似觉得时机已到,再次攻城。
穆行归令兵士将坐椅绑上两根竹竿,做成简易敞轿抬了自己在城楼督战。韦佛官则被遣去分守东门。
箭支早已在先前的战斗中耗尽,无法远距离还击,只得隐蔽起来,待敌军攻近。
临车竖起,箭矢如雨般泼向城头。城内架起炮车回击,石块不够,以拆掉房屋的砖石补充。
撞车与棚车逼近城门,许多地方已有云梯架上城头。进入中原,突厥人迅速学会了制作简单的攻城器械。
飞钩低投,叉竿横扫,浸了水的擂木,大梁以及收集得到的各式重物不住往下倾泻。伤病,饥渴,疲惫,燕军原本早该是不堪一击,但在这生死相博的紧要关头,竟都奇迹般地生出力量,与敌军死斗。
刀剑斫进骨肉卷起刃口,棍棒在劈砍中折断,失掉了兵刃便用手、脚和牙齿,人人眼中血红。
尸体渐渐堆积起来。
不断有敌人爬上城墙,又不断被打退。
生死,胜败,都已经无暇考虑,只是不住地拼杀。
午时,日头如火,一枚松脂弹落在城楼,水袋中的水早便用光了,火势顺着风烈烈地延烧。几名兵士护着穆行归避开,滚滚浓烟中,他看见远处突军队伍的末端,有些不寻常的骚动。
凝目细看片刻,拍拍抬轿兵士的手,对方凑过耳来,他尽力提高声量说了几句。
兵士随即放下椅轿,跳上垛口,拔下一杆已碎成布条的大旗迎风挥舞。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
因激动而嘶哑的嗓音在城头久久回荡。
被困月余,随州城终于解围。
后路突然有越军包抄而至,突厥大军猝不及防,出现混乱。城中燕军趁势杀出,激战半日,至酉时,敌军开始撤离。
江希年令副手率大队追击,自引了余下的小部人马,进入随州。
“越”字军旗与“江”字帅旗穿越城门,周围响起的竟是一片欢呼声。
死里逃生的狂喜,让他们无暇再计较其余。
江希年往城头看,尘烟还未消散,椅轿中有个人影一动不动。
他快步登上城头。
残阳如血,映得城头一片猩红。
心脏重重抽紧,泪水禁不住漫上来。
他几乎已认不出穆行归了。
眼前的人裹在一片浓重的深红中,如临血池。风缓慢撩动鬓边白发,拂上他苍老的面颊,象随时都能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