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上)----绿水袖

作者:  录入:07-26

我会唱的基本上都是老歌,唱的也难听,天生没那副好嗓子。我并不喜欢卡拉OK,我更喜欢打麻将。但既然来了,不能干坐著。而这里的环境,显然也不适合抽烟。本来就没有窗,不通风,如果再烟雾不散,别人会以为这是鸦片馆。
我先唱了几首老歌,又继续唱《饿狼传说》。
《饿狼传说》不算新歌。但自从上次跟盛涛一块吃饭、我拿砖块吓走了那个唱《饿狼传说》不吃饭的倒B 後,我就喜欢上了这首歌。
盛涛终於来了。我没理他。他点了两份盖浇饭,外加一些果汁跟零点,吩咐服务员尽快送进来。
等我唱完,他才问,感觉怎麽样。
我笑嘻嘻地说,不错呀,黑乎乎的很像电影院。我听说在几十年前搞男女关系的都在电影院,便於偷偷摸摸,还有人一边看著《红色娘子军》一边手淫的。
包厢内光线很暗,盛涛似乎皱了皱眉,说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我说,我爸爸告诉我的,这叫遗传。
我倒觉著这儿很像以前的工厂。糖精厂的泵房、甲醛车间都是这样子的。昏暗的车间里,小小的一盏灯泡就是唯一的光源。空气质量也差,时间久了可能会得肺癌。
我说,那没办法。既然做了工人,也只能忍受这种恶劣的环境了。不过,你都离开工厂了,干吗知道不好,还要在这种地方唱歌。
我是离开了,但还有很多人留在糖精厂,他们还是得在这样的地方上班。
我心里警惕起来,盛涛这人心机重,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他久不提起的工厂。我哈哈大笑说,你当你是上帝啊,你顾好你自己就够了。
盛涛说,可是现在我有办法呀。
什麽办法?
我现在有钱了,我可以把糖精厂整个收购下来,然後实行技术改造,让古老的代城糖精厂也变得跟A城B城的那些现代化企业一样,实现花园式的工厂环境。
我有些恼怒,那可是代城糖精厂、一个有著五十年历史的老厂,他一个毛头小子,发了几个小财就说收购,他以为他是谁?我捋起袖子,说你想做就到代城去做呀,跟退了的老厂长谈、跟新来的厂长谈都可以,跟我这个停薪留职的老钳工说了等於白说。我要唱歌了。
继续鬼哭狼嚎的唱歌,直到饭送进了包厢。我们各自吃各自的那盘盖浇饭。吃完了,我还唱。盛涛坐在旁边,不唱,也不说话。但我知道,他的人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虽然不出声,却似乎化成了一坨柔软的影子,牢牢地留在我的脑子里。
後来,唱完歌,盛涛说现在这麽晚了,恐怕没有车了,我们走回去吧。
我说行呀。
午夜无人的长街上,盛涛细软的手指温热地包著我粗硬的手掌。街道两侧有高高的围墙,里面种著梧桐树,还在枝头的叶子被风刮出沙沙声,而有一些枯叶掉落在街上。
他用他鳄鱼皮的皮鞋踩著落叶,每一片叶子都发出嘎吱一声。我也用我的大头劳动皮鞋踩过落叶,每一片叶子,却是无声无息地化为碎粉。
这是我在工业城市巨大的机器轰鸣里从未听到过的声音,这是安静的声音。
我说,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真好听。
盛涛说,叶子跟叶子也是不同的,每一片叶子都能发出它们独自的声音。
我说,踩过的叶子,你再去踩它,就不会有声音了。
盛涛忽然停下脚步,他站了一会儿,侧过身,看著我说,上次的事,我知道我是做得有点过分了。不过,这次你真地不能帮我吗?在糖精厂,你比我人缘熟。
我没想到他这麽直接,便沈默了一会儿。
以前,虎王年青的时候曾经放出话来:上三班的男人别想娶她。此话出口,所有上三班的男人都松了一口气,并且哈哈大笑。这曾是工厂里尽人皆知的笑话之一。上白班的男人看见她都绕道走,生怕她起歹心。虎王一等就是十年,闺房之前是门可罗雀。
我有点犹豫,是要选择有话直说而成为虎王那样的笑话,还是跟虎王似地性压抑十年。
我想起了去年我曾经有过的性压抑,就说,那你呢?你对我的感觉怎麽样?
盛涛也一样没想到我这麽直接,居然敢挑明了问他。有些艰难、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去,说,我们,好像都是男人吧。
他说得很慢,语调里甚至有些近乎真实的哀伤。我虽然不是个东西,这时候脸也不由红了又红,觉得我的问题问得是完全没有道理。学了知识就是不一样,损人都这麽有艺术感。
这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到底是该揍他的左眼呢还是右眼。这种念头不能让它发展下去,假如付诸於行动,我就会显得很不讲道理。
虎王都没有动手揍变心的老未婚夫,老牛逼总不能不如一个老娘们吧。
我只好说,在糖精厂我干了十年,对糖精厂有感情了,所以你的事我不能帮你。然後我就转身走了。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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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住在A城,我像一棵嫁接来的枝桠,无花无果地挂在枝头。A城的繁华与繁忙,跟我格格不入。
年纪大了,一旦变化了就不习惯。在糖精厂刚被发配去上三班那会儿我也不适应,但一年多以後就好了。而在这里,骨子里的我仍然是那个习惯了工厂生活、习惯了调戏泵房阿姨的老钳工,只能多花点时间慢慢适应了。
那天,我继续站柜台。我发现,营业员上班时间都得站著,工人干活干累了可以找个地方坐著,或者蹲著,或者躺著。这就是工人的优越性。
我以前做工人的时候怎麽没发现这一点?所以说,凡事有利都有弊,正如上次盛涛没有回答我的话一样。如果他真地回答了,我恐怕早就回代城继续造我的糖精了。那是好事。
那天,商容不知怎麽找到了我。他没有开车,骑著他那辆宝石蓝的山地自行车。然後顶著那张酷肖盛涛的脸,露出盛涛永远不会有的阳光灿烂的笑容,说请我吃饭。
我觉得他年纪不大,就这麽不务正业地到处请人吃饭,很不应该。但我天生喜欢和朋友在一起,最好朋友多点,再多一点。你可以说我犯贱,明明吃了盛涛的亏,还跟盛涛的弟弟一起出去吃饭,作为一个暂时寄居这个城市的三十多岁老男人我也只有这麽点爱好了。
一起的营业员们要麽年纪太小,要麽他们谈论的话题我完全听不懂,插不上嘴。在这里,我是孤独的。
这次吃饭的地方很明亮,是一家五星级饭店餐厅的豪华包厢,硕大的枝形吊灯及遍布四壁的壁灯,把这儿照得跟阳光下一样明亮。
明亮的灯光也照亮了我穿了许久、已经奕成黑蓝色的糖精厂旧工作服跟脚上粗笨的劳动皮鞋。服务员看我的眼神是带著轻视的。但我懒得管她们,像上次一样作弄服务员的兴趣,我已经没有了。
我没跟商容客气。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一个人一顿饭吃不穷他。
我大口地把桌上的饭菜全部一扫而光後,才抬起头看商容。
商容估计是被我的吃相给吓住了,大张著嘴,看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觉得他这个样子很可爱,很像刚进厂时的小噘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商容并没有他哥哥天生的微微噘起的嘴。我笑,说我给你起个绰号吧,叫小瘪嘴。
在一开始的十几秒时间内,商容只能愣愣地重复著我的话,说绰号?绰号!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不解地问,你给我起的绰号叫小瘪嘴吗!我倒是不反对。不过,为什麽要取这个绰号呢,我的嘴不瘪呀。
我笑了。想当初给盛涛安上小噘嘴的绰号时他可没这麽听话,曾经想反对,只是没有反对成功罢了。商容倒是不抗拒,也许是富家公子从未被人起过绰号吧,感觉很新鲜。我说,盛涛的绰号就叫小噘嘴,你是他弟弟,当然是小瘪嘴了。
商容也笑了,露出他这个年龄少年的本色,追著我一个劲问,真地吗?真的吗?我哥也有绰号叫小噘嘴,那我就当小瘪嘴。人家一听就知道我们是兄弟了。
看来,商容挺喜欢他哥哥,是真心把盛涛看作兄长。区区一个跟兄长类似的绰号,便让这孩子如此的高兴。我忽然有了了解他、了解商家母子纠葛的欲望。我笑道,当然是真的,小噘嘴这绰号还是我给他起的呢。不过说真的,你为什麽知道我在这儿上班呢?是盛涛告诉你的吗?
不是我自恋,只是我想不出来,除了盛涛,这个城市里还有谁会知道我在这条商业街上卖男装。
商容的笑声嘎然而止,青春的脸上写满了不安、羞愧、伤心等种种表情,东看看、西看看,就是不敢看我的眼睛。我顿时明白了,告诉他我在这儿的不是盛涛,那会是谁呢?我不著急,我开始东扯西拉。
我说以前我跟你哥哥都在代城糖精厂上班。你知道吗?糖精可是个好东西,最起码比甲醛好,做冰淇淋、做许多食品都离不开它……
我只扯了一会儿,商容自己就忍不住了。他哽咽著说,这些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哥哥有一次在厂里中毒,快死了,是你救了他。你是他师傅,也是我哥哥的救命恩人。
我这时候已经心里有底了。这种事,虽然我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但现在,却真真实实地在我身边发生了,发生在商家母子三人之间。我说,你是派人调察你的亲哥哥吗?或许还有跟踪、窃听。他是你哥哥,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觉得这样子对他公平吗?
商容哭起来,他说不是我,是我妈妈非要找私家侦探,还非把每次调察来的材料念给我听。妈妈说,只有更了解哥哥,以後才不会受他的骗、上他的当……
够了!我暴怒,一下子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椅子向後倒在地上,发出很大的杂音。
商容被我吓了一跳,用带著泪光的眼睛受惊吓地看我。
这是一双太像盛涛的眼睛,所以即使我快气疯了,也没有办法对他发火。他不是整件事情的主谋,主谋是商夫人、盛涛的亲生母亲。我站在那里,第一次感觉到了无能为力的虚弱。最後只好说,他是你的亲哥哥,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然後,我走到包厢门口,推开包厢门,走了出去。
天色阴霾,像前天在卡拉OK包厢里盛涛的脸。
我想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一事无成,南漂在这里,不久之後也许就该回代城了。这种生活不是我要过的,但我应该有什麽样的生活,自己也不知道。这三十多年来、唯一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又要不到。
所以我只能说,混到哪里是哪里吧,人活在世界上,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我就回代城,如果盛涛真地想要收购糖精厂,我能帮多少是多少吧。
因为有情有义,我不能假装不知道盛涛亲生母亲的无情无义,我只能把我的情义多分给他一点。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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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东游西荡地混了大半年之後,我回到了代城糖精厂。
游荡的日子里,城里增加了更多的下岗人员,有两家效益不佳的老厂被并购。
这些下岗的工人,要麽年纪大了,文化程度不高,要麽平时有小小的违规或干活不那麽利索,还有的,干脆就是人缘不佳,得罪了什麽人……总之,他们率先沦为了时代的牺牲品。
与此相对应的是,形形色色的农民工、大大小小的老板,或操著外地口音,或驾著异地牌照的小轿车,逐渐挤占了小小的代城里并不宽阔的街道。
各个化工厂还是人满为患。一开始,厂长不想让有前科的老牛逼回厂。
但是,一些参加过小噘嘴集资的下岗工人,现在生活困顿,撇开我以前骗了他们的旧恨不谈,集资後的回报是比坐吃银行利息强多了。对那些原厂垮台的下岗工人而言,集资後的分红,甚至成为了他们现在唯一的经济来源。一大家子吃饭、孩子上学、老人看病,都指著这点钱呢。
人都得面对现实。这是一个急剧变革的年代,可能若干年前的坏事,现在看来就是好事。糖精厂的干部工人们有不少欢迎我回来。後来厂长大概也觉著多一个不安定分子,也许能带动更多人为全厂的减员增效做贡献。我回来了。
七十年代,工厂是什麽样,外面就是什麽样。八十年代,外面有舞厅和录像馆,工厂的娱乐设施就显得落伍,有些工厂也跟著造舞厅,造录像厅。再後来,外面有电子游戏房,有网吧,有桑拿,这下子工厂跟不上了,总不能把车间改造成娱乐中心吧?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厂里比外面好。但看著以前的老同事歪卵、大卵、马卵也下岗了,泵房的姿色阿姨们绝大部分也走了,闲在家里,成天搓麻将赌钱、打孩子吵架、欺负农民工,诸如此类的坏事,全都成了老虎,我就觉得我该做些什麽。
回代城之前,盛涛告诉我,如果我真地帮他收购糖精厂成功,会重重地酬谢我。
我问他,如果收购了,你有把握盘活糖精厂吗?
盛涛想了想,才一脸慎重地说我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但七八分是有的。
盛涛不是什麽好东西,可他做生意有一套。我说老子不要酬谢,只要将来能留在厂子里,还有以前下岗的工人就算了,可一旦你接手,就不许再裁了。我就这两个条件,你答不答应吧?
这次,盛涛用了更久的时间去想,最後说这个也不能绝对,我只能答应你尽量少裁员,大部分的人会继续留在厂里。
我问这个大部分是多大的部分。
百分之九十吧,最少百分之九十。
我冲著他狞笑,说妈逼,记住你今天的话,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盛涛温和地笑,说放心吧。我们是什麽关系?
我感觉到我的心跳了一下,表情却更加狰狞。我说我们什麽关系?哦,算老熟人吧。
盛涛又笑,说老牛逼啊。
话是这样说,可实际上我完全没有把握,甚至不了解盛涛将要进行的具体操作。盛涛没跟我说过这些,我也不问。
减人增效的效果其实不大,糖精厂自厂长以下,也都想要找条好的出路。
我的任务,就是在同时有好几家公司都看中糖精厂、都想并购糖精厂的情况下,尽量说服厂里的工人们,让他们倾向於盛涛的公司。盛涛的公司虽然因为吸收了大笔的集资金而迅速发展,可毕竟时间还短,实力在这些公司里算是最弱小的。
本来,跟我肩负著同样任务的还应该有虎王,可她下岗了。她没用我给她的三万块钱重新买房,带著父亲一块儿回乡下去了。
在下岗的威胁下,厂里的普通工人们只能相信我的话。而厂长跟干部们则更想伴上另一家大的食品工业集团。
那一年秋天,厂里开大会,由劳资科长铁头主持。干部和工头们都必须参加,普通职工也可以站在後面旁听。开会的地点是在食堂楼上,那里是一个大礼堂,有一个舞台,还有DJ台。在前几年工厂效益好的时候,这地方是用来搞舞会的,或者联欢会,或者卡拉OK大奖赛。
那天我也站在後面,叼著香烟旁听。
今年跟往年有点不同。
往年,台上坐著的全是上层干部,厂长跟书记坐在正中间。台下的情形是这样的,基层干部坐在最前面,後面坐著工段长和班组长,再後面坐著先进工人,之後就是些叼著香烟嗑著瓜子的普通工人。普通工人全都站著,而且有一条白粉笔画出来的线,就在脚底下,不许跨过这条线。这情景和卡拉OK正相反,以前娱乐的时候都是工人抢在前面,干部们一般没什麽兴趣,被挤在後面。
而今年,坐在台下最前面的人全都是生面孔。他们绝对不是厂里的职工。有的工人认出来,这些人是有意收购糖精厂的各公司派出的代表,经常出没在代城,有的还进厂进行过实地考查。
这些代表基本上是男的,女的很少。但有一个女的坐在中间却很显眼。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多岁,梳著一个干净利落的抓髻,穿著PRADA的裙子,挎著个香奈儿小包。当时从侧後方看,我觉得她有点面熟,却想不起在什麽时候见过。
那次大会开得很顺利,主要是庆祝全厂提前完成年度产值计划。後来是重申劳动纪律问题。那时候几乎没人敢违反劳动纪律,铁头失去了用武之地,只能点名批评这时候也从钳工班下放糖精车间的石卵上班时间脱岗。
最後,厂长上台,开始讲下个月还要精简的事,希望被精简到的工人们发扬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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