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他情绪激动,泣不成声。我一辈子没当过兵打过仗,听他讲起这些也觉得心里难受,就是不知怎样安慰他才好,只好拍拍他的肩膀,道:“那后来你找到白枫了吧?”
他点点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我找了两天,终于把他找到,老天爷还是有那么点仁慈的,居然真的没让他死。他伤得比我重,又在雪地里冻了两天,我那时也筋疲力尽了,拖着他躲在乡野里,只靠挖地瓜维生,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后来伤好了,慢慢想办法偷渡回了国,他也落下个毛病,每年冬天总有那么几天手脚冰凉混身无力。”
我听到此处恍然,怪不得那天去见白枫,他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不由又是可怜又是惆怅,你说这样一个美人,沦入风尘也就罢了,自然会有人疼他,这种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事情,实在是万分的不适合。
想到此处心中一动,道:“何兄,你为了白枫如此拼命,难不成,这个……”
他脸上一红:“不错,我确是偷偷爱慕冠霖。”
我心中顿生同病相怜之意,拍着他肩膀道:“难为你了,可惜他喜欢的是游将军。老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老是惦着一个人不放?”自己心下也有些不平,原来他说的那个翰臣是他老上司,还是个死鬼,难道这个年代的人都讲究从一而终?
他叹气:“也只有游将军才配得上他。我只要能和他做一辈子朋友,也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我白他一眼:“你倒是个情圣。”
“游将军战死沙场,那以后,他满脑子就只有复仇二字。但我是个没血性的,打了这一仗,再也不想有第二次。只想平平安安过完下半辈子,也想冠霖平平安安过完下半辈子。其实朝中也并非全都是主战派,我看太子之意,就是主和的,因此被太祖训斥了几次,渐渐有些失势。襄王主战,就很得太祖的欢心。游将军本是太子的人,冠霖又是游将军的人——你不要想岔了,我说的是原来的意思——他跑去投靠襄王,自然两边都受猜忌,这真是何苦来。还受了那个许放的指使,跑到这边来当卧底,当相公,我——”说到此处,他一拳打向近处的一棵树,这棵树生得细小,被他重重一拳,顿时就折了。我吓了一跳,忙道:“冷静,冷静,破坏植被是不好的,注意环保,注意环保……这么说你上次来馆里寻他,是为了劝他不要再干了?”
他点点头。
我说:“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是来找他,正大光明从前门来点他的名字就行了……哦对了,你是不是钱不够?嗯,就算钱够也不一定能见着,他这种红牌等闲人也是不亲见的。”
他尴尬搔头:“那是,我连打发小厮的钱也不够,没人愿意给我通报,只好从小摊上买了一本‘本地风月志’,里面有张地图,就晚上摸进院子里来,可是黑灯瞎火的,我又不太会看地图,就……”
“于是就抓了兄弟我给你引路,哈哈,这也是一场缘份。”说到此处我郁闷稍减,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位老兄的所作所为很对我的胃口,一时生了知己之感。
又想到一件事,问:“那天助你脱困的那个人,就是白枫吧?”现在想来,那人虽蒙着面,但身材举止,确是很象白枫,只不过当时万万没往那边想而已。
“是的,也真是凑巧,原来为他和许放传递消息之人突然没了踪影,等了几天冠霖着急起来就出去打探,回来时听到打斗过来察看,才给我解了围。那个传消息的似乎是被人抓了起来,看来风声已不密了,我苦苦求他不要再干了,可是他哪里听我的?我倒是想把他绑起来架走,但是我又打不过他。”
这时差不多所有的线头都串起来了,我苦笑:“喔我明白了,第二天他给我赎身想打发我走,想来是怕再走漏什么风声出去引起他人怀疑,那班护院的会听他的吩咐,一个侧院的相公却未必……后来他通过我和许放联系,也是不得已之举。”
“不错,所以我赶过去想把那张银票截下,就是想坏他们的事,粮草要是烧不成,仗可能也就暂时打不起来了。”
我看他一眼,赞道:“老兄,我看你很有些忧国忧民的情怀,了不起啊了不起!”
他脸一红,顾左右而言他:“我明明踩点踩得好好的,眼见你进去了,却为什么你人不在屋里?”
想起那晚之事,我也觉得好笑,道:“也难怪你老兄不知道,熄灯之后,我就跑到隔壁我相好那里去了,倒苦了郑头儿被你非礼,哈哈哈哈。”
他却没笑,看着我若有所思。
“呃,有什么不对吗?”
“你那个相好,就是用花盆把我砸晕的那个公子吧?”
“对对,就是他。”
“此人深藏不露,武功只怕比冠霖犹高上几分。他是怎么到我身后的我全没察觉,虽说出其不意,可不动声色只一招就将我放倒,就算是冠霖也万万做不到,怕只有当年的游将军才有这个本事。”
我倒抽一口凉气,虽然已经知道他颇有来头,可没想到……说来也对,若是普通人,能用个花盆就随随便便把这么个硬点子放倒吗?
“还有,此人的相貌……”
“怎么?”妈呀,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当年江夏之战的时候,我曾经远远地见过田章,他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那相好的面貌,和田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要说没有血缘关系打死我也不信。瞧年岁他不可能是田章的儿子,田章的老子田云一共有四个儿子,我看他说不定就是其中之一……他跟你说他叫什么来着?”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呻吟一声:“时远,他说他叫时远。”
“嗯,三公子田远,现下封为靖王的,年岁也合,只怕就是此人……喂,你怎么啦?”
“我,我头晕,你让我坐一会儿……”
天下第一淫奔无耻之徒
“张兄,看路。”何生涛抓住我的手臂一拉,我定了定神,才发现旁边是个斜坡,差一点就滚下去了。
这种恍惚的状态已经大约维持了十分钟。
“唉,你还是回去吧,要真的是他,那你定然不会有事,跟着我们反而危险。”
我不响,继续跟着他往前走。
如果白枫变是狐狸变狼,那么时远这一出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小白兔变大老虎。
为什么身边的人都是些超过我理解范围的物种?
我又想抱头。一定是在做梦,对,一定是。等我醒来,我还是宏昌集团的董事长,一睁眼准会看见吕秘书用那张臭脸对着我,拿着一叠文件要我签字,再不然,就是冯小明从派出所打电话来要我保他出去,原因是他把我家的墙壁炸了个洞。
“小心!”
话音未落,我绊到一块石头,啪地摔在地上,膝盖火辣辣地痛。
唉……这不是梦……
假定这不是梦,再假定时远真的就是田远,那么我认识的那个时远,就根本不是时远。
所以他也就不是那个游手好闲,谦和温良的纨绔子弟,也不是那个表面拘谨,内里放荡的多情公子……不对不对,放荡多情,怎么看也不象是装的。所以,象他这种放荡多情的,呃,天潢贵胄,肯定是天天酒池肉林,夜夜莺歌燕舞,宫中面首无数,个个穿金戴银涂脂抹粉,搔首弄姿投怀送抱,他看哪个顺眼,就搂着亲一口,道:“美人,想要吗?想要就求我呀~”,看哪个不顺眼,就一脚踹开,要是哪个惹得他龙颜震怒,必定道:“来人啦,架出去给我烤了~要七分熟,加个铁板,配西域来的红葡萄酒。”
至于本人,有那个自知之明,定是他吃惯了山珍海味,想要换换口味啃啃窝头,别说本就上不得席面,就算是正菜一碟,一碟菜也不过是一碟菜,那是用来下饭的,还当是传国玉玺还放玻璃龛里供起来不成?
想到这里,心中竟然酸酸的满不是味,虽说一直只当他是床伴,但人都是有感情的,混了这么久,就算是块石头也捂热了不是?
正自魂不守舍地胡思乱想,猛的一股大力把我往前推倒在地,何生涛压在我身上,一只手抵住我的肩膀,低声道:“别出声,他们在前面。”
我从乱草中小心地抬起头朝前看去,吓了一跳,前面一个山坡上一群人打得乒乒乓乓,动静不小,我竟然没有发觉。人数多的一方齐国官兵打扮,另一方赫然便是白枫,许放等人。
一人手执长剑正与白枫过招,正是时远。我忍不住想叹气,原来真像何生涛说的,他也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在我面前竟然一直瞒得密不透风,看来身份一事,也假不了了。
“原来他也在这儿,这下糟了。”
我回头望望,何生涛神色紧张。我问:“怎么个糟法?”
“冠霖撑不了多久了,你看,他鞭法已乱,圈子舞得越来越大,再下去只怕收不回来,我看出不了十招他就会守不住了。”
我再转过头去瞧那两人,只看到两个人都神色如常,似乎在好整以睱地见招拆招,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是一口气。说起来不好意思,我也曾在脑海中模拟过这二人打架的场景,只不过地点方式原因都大大的不同。地点,应该是在天下首富张老爷的豪华宅邸的后花园;方式,用镶着珍珠玛脑的碗碟互掷;原因,张老爷因一时不察忘了一三五,二四六的轮班制度。后来张老爷看不过去,跳出来大吼一声:好了好了!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星期天加班一天,把你们两个陪好,这下行了吧?于是二人息怒重归于好,笑逐颜开一左一右地扶着张老爷进内室去……
财务小妹有云:梦想,是泡沫般易碎的东西……
正自怨自艾,后颈突然一紧,被何生涛掐着脖子拎了起来。我呼吸不畅,艰难地问:“你干什么?”
“对不住了张兄,借你一用。不过你放心,只是做做样子,不会真的伤害你的。”
我一下明白了,正想提醒他只怕没什么用处,但是他已经提着我跳了出来,还用他那把大刀架在我脖子上。眼角扫到刀锋的寒光,我在心里倒抽一口气,他说不会来真的,信不信得啊?
“靖王千岁,请住手!”
时远回过头来看了看,手上仍然没停,却向着我笑道:“老张,我家的腊八粥不好喝?怎么跑这里来了。”又向着何生涛笑道:“你既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从不受人要挟。”
我这心里啊,拔凉拔凉的,果然……
眼前一花,时远似乎向这边迅捷无伦地闪了一下,定神看时,他还是裹在白枫的鞭影中。
“口是心非,也一向是殿下的作风。在下斗胆提个要求,还请殿下恕罪。叫你的人都退到一边,准备两匹好马,放我们的人走。一个时辰之后,我自然会放这位张老爷回来。”
我在心里大摇其头,你当我是谁?想用我一个人换十来个人,这样漫天要价,生意是做不成的。那边许放还在怒吼:“何生涛,你只要两匹马,那我们怎么办?!要十匹,十匹!”
“你不是长了腿吗?自己跑。”何生涛对他半点好气也没有。
没想到时远却哼了一声,跳出圈外,道:“给他们两匹马,放这些人走。”
什么?什么?我耳朵没听错吧?
那一刻,差一点感动得热泪盈眶。时远时远,原来我在你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份量的。
那些官兵都很听话,很快地住了手,牵了两匹马过来。白枫跳上马去,何生涛也拎着我跳上马去,许放等人也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我松了口气,这样解决挺好,白枫没事,时远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嘛。
何生涛虽说不待见许放,没事故意刁难他,其实还是很够义气,竟让许放等人走前头。他跟白枫断后。眼见那批人一个个都走得不见踪影了,他又叫白枫在前,自己挟着我走在最后。
这时我突然眼角一瞥,看到草丛中有一支箭寒光闪闪地对准了他,脱口喊道:“小心!”
嗖地一声,何生涛往左一偏,哼了一声,纵马急驰。我回头急看,见那箭插在他肩头,却看不见时远的脸色。
一行人急行良久,到了一处浓密的山林,白枫突然勒马止步,又挽住我骑的这匹马,自己跳下马来。我感到何生涛从马上滑了下去,转过来看时吓了一跳,见他脸色灰白,软软地靠在白枫肩上。白枫扶他靠着一棵树坐下,塞了颗药丸在他嘴里,轻声问:“如何?”
何生涛无力地摇头:“没什么大碍。”
许放一阵狂奔,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跑过来察看伤情,道:“箭上喂了毒,普通的解毒药只能阻往毒性却不能根除,须得尽快地赶回去,请孙太医好好诊治。”
白枫掏出柄小刀,划破他肩头的衣服,轻轻挑开皮肉,将箭拔了出来,那箭入肉甚深,一拔出来顿时血流如注,血里带着暗紫。白枫皱了皱眉头,等血流得差不多了,便凑上去用嘴吸。嘴唇刚碰到肌肤,何生涛便是全身一震,灰白的脸色竟然泛起一丝红晕。
我瞧在眼里,奇怪得很,心中却没什么吃醋的味道,只感叹什么叫做用情之深,今天总算亲眼见着了。
一时毒血渐净,白枫见再吸出来的血已是干净的红色,拉着何生涛立起来道:“走吧。”
何生涛却扯住他不放,道:“以后可该罢手了?”
白枫叹气,“现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一切回去再说。张兄,你是跟我们去呢,还是回去?”
我听他这么一问,顿时心里乱糟糟的。按我所想,本来应该回去才对,可是刚才我喊那么一声……时远他会怎么想?
何生涛也道:“张兄不能回去,刚刚他提醒我小心,定已被田远看破,若是回去,后果终是堪忧。”
听他这么一说,我更是心乱如麻。
白枫却道:“此事张兄自作决断吧,若是跟我们走,自然最好,但若是回去,我看也八成不会有事。”
“何以见得?”
“我看田远对张兄情意甚重。适才我和他相斗,虽说已落下风,却还未败,生涛挟持你出来,他竟不顾我在身侧想要强抢,身后空门大开,被我在背上印了一掌。”
我呆了,“你,你……印了一掌,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应该伤的不轻,刚刚不过是强忍罢了,由此可见,张兄在他心中份量绝非泛泛。”
我太阳穴突突地跳:“我,我回去看看。”
何生涛却一把抓住我:“不行不行,正因如此,更不能回去了。你想想,他拼了命救你,却发现你伙同别人骗他,岂不更是恼怒?”
我腿一软坐在地上,这时才体会到什么叫做六神无主。
一时想起来,又埋怨白枫:“他不是放我们走了吗?你打他一掌作什么?”
白枫苦笑:“对不住。”
何生涛打抱不平:“张兄,你把次序搞颠倒了,那时候可是连你也没把握他会不会放人。”
我咬咬牙,“你们走吧,我还是回城里去。”
我不顾何生涛的拼命挽留,别了这一帮人匆匆往城里赶。路上见到个樵夫正在砍柴,便给他一两银子同他换了衣衫斗笠,背了半捆柴,扮作卖柴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快到城门口时,远远望见城墙上贴着几幅悬赏告示,每张上面画一个大大的头像,头上第一个看来看去,倒象是本人的样子。
心中一惊,顿时拿不定主意,来的时候只想着去看看时远究竟怎样了,却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发榜文拿我。现在怎么办?难道要走上前去对阿兵哥说:“老兄,我就是你要找的人。”然后等着他掏出皇榜对一对,道:“嗯,这脑袋值二百两。你把头低下来别动,我保证一刀了事绝不返工,咱家三代刽子手出身,祖传手艺,非同小可。”
正没做理会处,旁边有人在小声嘀咕:“到底出了什么事,突然到处都是官兵,出个城门还得查祖宗八代,娘的,消遣人啊?”
另一人道:“小声点!这几天可千万不能乱说话,听说城里出了反贼,正拿人拿得紧呢。连安抚使魏大人也不知怎地牵连在内,靖王不等上奏皇上,就请了王命旗牌要行斩立决。你胡言乱语,被人听见,万一不问青红皂白当贼砍了,又找谁去申冤?”
我听了这话,只觉头顶的血刷刷往下流,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时远是会杀人的,他真的是会杀人的……
我站在当地思绪纷乱,始终拿不定主意。大约是站得久了显得可疑,一个官兵向着我走来:“干什么的?在这里晃来晃去,到底想不想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