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上----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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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咳一声,问道:“是被那晚的人所伤?”
他眉眼含笑,直盯着我,“你说还清人情,我看不见得,”说着指指自己胸前,“知道这伤怎么来的吗?”
我摇摇头,他索性脱了靴子,盘腿坐在我的对面,微笑道,“你那晚不是掉了什么东西么?我看你那么着急,就想帮你去拾,结果没注意,就成这样了。”
我仰起头,十二分狐疑的看他——他帮我去拣东西,可能吗?
他长长吁一口气,“不过有人比我更快,一个翻身抢走,就再无踪影了。”
听他的话,我不由得有些黯然,他好奇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淡淡开口,“那是父母给我唯一的遗物,是块玉佩……”
他一下顿住,神情也暗了下来,“怪不得……我之前还一直以为……是定情物呢……”
说到后来,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嘴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我怔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不由得皱眉:“你……想到哪里去了。无聊!”
“不会吧,这个年纪的男人,身上没有定情物,未免也太奇怪了!”
我冷冷哼了一声,“算了吧,我可不像你,燕国名门闺秀争着投怀送抱,定情物一抓一大把的。”罢了含笑看他,“萧郡主不是都不远万里来看你了么。”
他眉毛一挑,不悦道:“萧沁筠?那种傻乎乎的小丫头,看了就烦。”
我靠回枕上,漫不经心的说:“你这样可不好啊,人家为你辛辛苦苦的做点心,你不但不领情,还说人家烦,也不怕伤了人家的心?”
慕容羽立即厌恶的咧了咧嘴,“她会做?她会吃还差不多。想当年被困在大漠里,硬梆梆的军粮都啃过,我还没死,她的点心反倒让我感觉自己快死了。”
看着他一脸无奈的表情,我不禁笑出了声,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以表同情。
他也笑,仰头靠着墙,懒散地伸直了腿,微微阖了眼。
“韩昕。”
“嗯?”
“你在大瑞有喜欢的女子么?”
他转过脸看我,我略略思索,道:“没有。”
慕容羽面上有不信之色,我很坦然地说:“要说没碰过女人,说了我自己也不信,纨绔子弟,哪个没去过烟花柳巷。不过,要说真心的喜欢,那还没有。”
“为什么。”
猛然听到这句话,我一瞬间有些恍惚,还有些辛酸。
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的无奈和磨难,是我对任何人,不论是至亲的亲人,还是玩乐的伙伴,或者是袍泽同僚,都没法去相信。
我从不轻易表达感情,不相信真情。
“我也不知道,可能还是小时候的经历吧……我没办法去全心的信赖一个人,自然,也就没法真的喜欢一个人。”
他看了我半晌,收回目光,无奈一叹。
“我记得,大概十五岁那年,父皇赐了一名姬妾给我,”他的目光深邃,直直望向敞开着的门外,“她做得一手好菜,可我从不敢吃她做的东西……”
他一脸轻松,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在说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后来,出了事情,才知道她是皇贵妃的人,还好我很命大……看起来和你,也差不多吧……”
我望着他俊朗的侧脸,心里抽紧,竟是怔忪无言。
沉默了一会儿,我抬眸看去,他也恰好回首,四目相对,依然沉静无声。
许久,我抿了嘴角,扬眉一笑,“虽然你没有帮我拿回玉佩,但我还是依然要谢谢你。”
他浑身一震,怔怔抬眸,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没有放开。
我依旧缓缓的笑。
他眼中生出异样光采,慢慢抿起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满眼都是笑意。
东拉西扯了很久,一阵困意泛了上来,我迷迷糊糊的推了他几把,“走开,我要睡觉,你就不嫌挤吗?”
慕容羽懒懒散散的回答,“我也困了……不想走……”
“走开了……”
我拉过被子,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去却周公见面,孰料一阵冷风灌了进来,我打了个哆嗦,抬眼一看,却是慕容羽掀开被子。
“你干吗?”
“睡觉啊。”他眼底都是不怀好意的笑。
“去自己那里睡,这里床太小,睡不下两个人。”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伸手准备夺回被子,不料手被他一下攥住。
他眼睛转了几圈,“怎么,你要赶我走?”
“我喜欢一个人睡!”
他抓住被子,不肯放手,“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欲擒故纵?”
顿时一口气被噎住,这家伙,怎么想的嘛,自己有大床不睡,偏偏要和我挤,就算是困得不行,几步路就走回去了啊。
狠狠剜他一眼,我松开手,滚到床角,“睡就睡,两个男人,我还怕你不成?”
他嘿嘿一笑,就势睡下,我也懒得理他,背朝他顺势一躺,裹了裹被子,头脑就开始发沉。
真挤……
不过,后面暖暖的,似乎也不错……

第十章 出游

九月初十,信平侯,安定侯,昀宁郡王在陇凉涧会合,陈兵三万。慕容羽集齐五万人马,分三路夹击反扑。
九月十四,陇凉涧终告失守,信平侯兵败战死,重伤安定侯,昀宁郡王逃脱。慕容羽麾下先锋长驱直入,东北重郡彭泽陷落,北部入京必经之路被截断。
九月二十,恒大将军入京,百官跪迎,八万人马驻扎城京四十里外,剩下四万陆续北上。
九月二十七,慕容羽右翼大军攻陷清桦郡,伏击昀宁郡王部众于汾麓谷,鏖战两天两夜,岭南关周振栾欲救不及,昀宁郡王兵败战死。津坪道被燕国控制,京城西路门户大开。
九月二十九日,恒大将军所部到达岭南关,屯兵关内。周振栾将军率军固守西路,半路遭遇燕国左翼大军,血战于峡谷内。两方死伤惨重,大瑞退守关内。
京城咽喉岭南关——大瑞最后一道屏障,终于暴露在燕国铁骑面前。
京城近在眼前,慕容羽只需耐心,就可挥戈而下,直捣京城。
我又一次的目睹他麾下军威。
三军举戟,齐身高呼,潮水一般的骑兵立在台下,战鼓催动,烽火燃烧,一片激沸之色。
慕容羽戎装走上将台,披风被塞外大风吹得翻飞,他缓缓举起剑,剑锋霍然雪亮,指向边塞灿烂晴空。
阳光如一道雪亮刀锋,从他泛着寒光的铠甲上掠过。
慕容羽白盔红缨,□漆黑如墨的战马长啸一声,扬蹄而起。他忽然转身回望,掉转马头,身后铁骑卷起满天尘土,滚滚如雷霆震动,仿佛脚下的大地也在怒吼一般。
站在城楼,目送潮水一般的骑兵远去,我长长的吐了口气,心里顿时百味杂陈。略略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下台阶。
身后传来轻快的步子,一蹦一跳的,随我走下台阶,我微微侧目,“小心点,别摔下去了。”
有人在身后脆生生的笑,“不会的,我在皇宫的台阶上也这样,从来没摔下去过。”
萧沁筠从我身后窜出来,俏生生而立,一袭宝蓝衣裙衬的她肌肤皎洁,眉目秀丽。末了歪头看我,“如果要摔下去,你会拉住我的,所以没关系。”
我苦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前几天慕容羽因为战事本来就黑着脸,她又实在是胡闹的太厉害,惹的慕容羽发了怒决定要惩罚她,她吓的不轻,我看样子不好收场,无奈之下只能和稀泥,一来二去,她也知道闯了祸就拉我说话。
无奈的笑,我对她说:“殿下不在的这段日子,请郡主安分一点,要是再闯了祸,恐怕就连我也要被惩罚呢。”
“不许提他!”萧沁筠打断我的话,娇嗔跺脚,“气死我了,羽哥哥哪里也不许我去,闷死了!”
我耸耸肩,不可置否。
这周围兵荒马乱的,能让她一个女儿家出去玩?如果出了事情,她身为左相的父亲只怕绝对要怪到慕容羽头上。
她突然活泼一笑,“现在羽哥哥不在,你不是说过周围有镇子么,干脆去玩吧。”
乍一听,我差点背过气去,依我看还不如把她打包捆好送回燕国京城才是上上策。
“好不好嘛……”她突然攀住我的手臂,不住摇晃,我微微蹙眉,抽回手。
“郡主,军营之外不甚安全,您就不要为难我了。再说我只不过是一个俘虏,郡主这样,难免会有人传闲话。”
她不满的噘嘴,昂起头,倔强地咬了唇,“你们大瑞人那一套我才不管,我们燕国从来没有什么男女大防。你不是说你是俘虏么?那好——”
她的秀眉陡然挑起来,显出几分平昔的泼辣,“韩昕,本郡主现在命令你,去马厩牵马,随本郡主出行!”
我没有料到她会忽出此言,纵然心里气结,也终究无计可施。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忍了。
见我不说话,她得意的朝我笑,转身快步向马厩跑去。我苦笑着摇摇头,只能快步追赶。
慕容羽带着军士前往作战前线,这里只留少数人马,为了保障她的安全,他让我必须看好萧沁筠,哪里也不许她乱跑。
“韩昕,快点啊——”
“别嚷嚷,再大声整个军营都要知道郡主要出行了!”
她回头瞪我,回头转身专心看马。我略略瞟了一眼,将手指并入嘴唇,吹出一声短促的唿哨,厩中马群顿时一凛,齐齐向我看来。
萧沁筠惊诧的回头,我笑着解下两匹马,“郡主,您还是换身衣服吧,这么穿太惹眼了。”
第一次,我看着她无奈的摇头:“郡主,这样可不行,我们是乔装出游,不是去相亲。”
她穿着一袭鹅黄襦裙,身形窈窕,秀发如云,珠翠环佩作响。见我这么说,狠狠瞪我一眼,不满意地走回房内。
第二次,我索性闭嘴,只是摇头。
绯红衫裙,珠翠倒是少了,但却愈显得容貌精致明丽。
第三次,我靠在墙上,闭眼摇头。
她终于不耐烦,朝我叫:“你怎么还不满意?!”
“不是我不满意,就算你穿的是侍女服,可依旧是粉锦贡缎,明眼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快去换!”
“我不会换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叹气,找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青色的布裙,让她直接梳了两条辫子,又看了看,才满意的点头,“这样才好,像个普通的女孩子了。”
她使劲的揪着布裙,“好丑的……”
“现在兵荒马乱,还有人在街上看见漂亮的女人直接就抢了去,你要是被人抢,我可不救你。”
“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废话,抢了女人,卖到军中做营妓。”
看着她不相信和恐惧的眼神,我笑着把马缰递给她,“放心,这样就不会有抢了。”
至于自己穿的嘛,普通不能再普通,废话,这次出去我是要找机会走的,这么穿在人群里绝对不显眼。
“对了,你不能再叫我‘喂’。”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偷偷摸摸去玩,也就是说,出了军营你就不是郡主了。”
“那怎么办?”
我摸着下巴,斜眼看她,“你比我小,叫我大哥好了。”
她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我见状说:“好吧,不叫也行,只是如果有人抢你,别指望我。”
她杏眼圆睁,好一会儿才不情愿的低声道:“好吧,叫就叫。大哥……”
我嘿嘿一笑,翻身上马,“这样才对嘛。”
夕阳的光芒照在青石板上,涂抹出大片大片的璀璨金光,天色渐渐的沉了下去,染上一片苍茫暗郁。牵着马在街道上慢行,身边走过三三两两的人,神情都略显得无精打采。
我轻轻叹气,现在正在打仗,百姓脸上有战祸的哀愁也不足为奇。
跟着萧沁筠停在一个杂耍摊子前,耍猴人一脸愁云惨淡,那只身形颇小的猴子却不停的爬上爬下,蹦蹦跳跳,惹的她一阵一阵的拍手大笑。我四下打量,心里颇为沉重。
当初跟着周将军初到这里的时候,街上还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城中最繁华之处,道旁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而今,却是一幅冷冷清清,分外萧条的情形。
物是人非。
“喂,发什么呆阿。”发愣间,她回身扯我的衣角,“哥,你看那只猴子,多好玩。”
我勉强的笑,却不答话,她又蹲了下去,开始逗那只猴子玩,笑眸弯弯,一派天真之色。
无聊之间,我和耍猴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我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活,平日里穷归穷,倒还算安稳,”他无助的摇头,“现在兵荒马乱,生意也不好做了。”说罢重重的叹气。
我看了一眼正玩的起劲的萧沁筠,“那大叔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大不了带着老婆孩子去讨饭……我要是有地,也不至于这样。”他眼里流露出一片落拓沧桑,“富户把我的地抢走,生路早就断了。”
我听了心里一阵默然。
大瑞吏治腐败,各级官吏中饱私囊,不是一天两天了。
拉起萧沁筠,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银毫给了他,耍猴人顿时眼前一亮,笑着弯腰连连道谢,我再未多看,径直向前走去。
仔细的端详着街道,我心中暗暗盘算逃走的时候该走哪条路比较好……手臂上骤然一紧,回头一看却是被她拉住。
“今天没有庙会,”她似乎有些失望,“我还以为可以好好的玩的。”说着又摸了摸马背上的那些小包——无非是些胭脂水粉,香囊荷包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远处残阳西坠,将湛蓝天际染得通红,发出灿烂的余晖。
我抬头看了看,对她说:“郡主,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
她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转,手指指着前面不远处的酒楼,回首笑嘻嘻,“哥,我饿了,吃了饭再走吧……”
“哥,哥,人家饿了嘛……”她边嘻嘻笑边不住的摇我手臂。
我浑身无力……这丫头怎么就这么难缠……
店家苦着脸表示由于在打仗,所以很多吃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想了想才端了刚刚摊好的煎饼,配上大酱、小葱,又送来一壶酒。回头看着一脸不满的萧沁筠,我只能表示无能为力。
她拧起眉毛,不解的看着面前的食物,我却已经迫不及待的在煎饼上涂上酱汁,放了些葱进去,随后卷起来,大大地咬了一口。她面带疑惑之色,照葫芦画瓢的吃了起来。
“韩昕,你怎么会吹唿哨的?”看起来她已经觉得食物不错,大口大口的咬着。
我嘿嘿一笑,“怎么,允许你会吹,我就不能会吹啊?”
她放下酒杯,急急分辩,“不是啊。听说大瑞军队很不会打仗,所以我才惊奇嘛。”
刚喝进去一口酒,听了这句话差点被噎住,咳了几声才缓过气,我好笑又好气的看着她,“我好歹还是个军人,这点小意思自然是会的。”
酒辛辣的感觉直冲肺腑,我笑了一声,晃晃手指,道:“你知道燕国保卫皇宫的军队,叫什么吗?”
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当然知道,就是禁军啦。”
“大瑞也有保卫皇宫的军队,不过不叫禁军,叫金吾卫,”我又倒了酒进去,浅浅地尝了一口,“我在来这里之前,是在金吾卫做卫士的。毕竟是保卫皇宫的人,不足为奇吧。”
她顿时睁大了眼睛,似乎不肯相信,“你……这种懒懒散散的人……竟然能进禁军……”
我笑着喝完杯中的酒,“看不出来吧……这就叫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切……臭美吧,”她撇撇嘴,“你整天无所事事,什么本事也看不出来,我不信。”
我浅浅的笑,也不去和她争辩。
大瑞公卿与世家的庶出子弟大多求取金吾卫为进身之阶,无非是金吾卫的勤役较为轻松,饷银待遇远比其他军队优厚,而且还能接触公卿皇族。我从小寄人篱下,也无人为我的将来做打算,也许是太后偶然间想起,才将我弄进了金吾卫。
不过话又说回来,像我这种没后台没背景没人疼不是天潢贵胄的家伙在那里,也受了不少气。
想起来心情就低落,浑身不爽,我又喝了一大口酒。
她脸上的红晕越聚越多,不一会就伏在桌上,眼睛迷离,“哥,你有……没有发现,你其实……挺好看的。”
我一口酒险些全喷出来。
这是第几个人这么说了?
话说我看镜子只觉得自己很英俊,至于好看不好看,没注意过。得确,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模样很招人喜欢,记得小时候,太后身边岫姑姑见了我,竟然泪花花的。一个劲地说,像,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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