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哥哥从小就这样……待人冷冷淡淡的。听宫人说,他六岁时母妃薨逝,独自守在灵前,流了整晚的泪水。”
我轻轻叹气,没有别的,只有同情和怜惜。
我不是皇族,却也知道,诺大的宫廷,没有了母亲的庇护,皇子便再无依靠。
我仿佛隐隐看到,一个倔强少年的孤独与悲辛。
这么些年,他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扬起脸看我,脸上绯红,眼眸里都是央求,“你告诉我,羽哥哥究竟喜欢什么,我想让他开心,想让他喜欢我。”
我苦着脸,却不忍心拂她好意——能这般爱一个人,毫无一丝杂质,即便是政治婚姻,对慕容羽来说,也未尝不好。
我思索良久,“我听说……抓住一个男人,先抓住他的胃口……你可以尝试一下,反正你的随从里,也有厨子啊。”
她手撑下巴做思考状,“好象有些道理……我知道羽哥哥最喜欢吃榄仁擘酥卷,随行的厨子也会做。”
我重重点头,“对啊,你一定要学会怎么做,然后捧着香喷喷的……那个什么卷,他一定会很高兴,会觉得自己的未婚妻很娴淑,然后就会喜欢你了。”
真烂的理由,我暗自吐吐舌头,这话也只能去骗骗萧沁筠这种小丫头。
只见萧沁筠略带满意的站起,拍拍手,脆声笑道,“那就这样,我现在就去找厨子。”
我不禁放松的吐了口气,她纠缠了我一早上,就是要问出她到来那晚,我和慕容羽究竟在干什么。我总不能说她未婚夫对男人有兴趣,也太打击了她了。
端起东西,还没来得及迈步,她一下子拦在我身前,仰头傲然道:“韩昕,别想跑,你给本郡主说清楚,那晚上,你和羽哥哥,到底怎么回事?”
笑凝结在嘴边,心里顿时叫苦不迭,我看着她玉质芳华的脸庞,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秀眉一挑,似乎要我说个所以然才罢休。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自己,居然脸不红心不跳,与她就那么对视。
“你俩干什么?”
我心里狂呼一声,解围的总算来了!
略略转头,就看到慕容羽站在庭院中,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凝重异常。目光打量我们许久,却不见笑,“韩昕,早上我吩咐你的事情,你还没有弄好,却有时间和郡主聊天?”
话音未落,身边的萧沁筠早已提着裙摆,朝慕容羽奔了过去,
“羽哥哥——”
她抱着慕容羽的手臂,巧笑倩兮,“羽哥哥,你去哪里了,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筠儿一直在等你呢。”
按说有这等可人儿在侧,是个男人都会心动吧,可慕容羽只稍稍放缓了脸色,“昭彭郡主,这里是军营,不是你家相府,收敛一点为好。”
“羽哥哥,你就不能笑一笑吗?别整天摆着这张脸。”萧沁筠俏皮地一吐舌头,乌溜溜的眼珠直在慕容羽身上打转。
慕容羽面色肃然地看着我,仿佛隐约流露出不悦之色,我什么也不说,抱起东西就打算离开。
“韩昕,你跟我来。”
转头,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甩开萧沁筠,转身向外走去。她重重跺脚,脸色通红,红菱似的唇瓣咬了又咬,似乎正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怒气,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我努努嘴,示意她不要忘了我交代的事情。
“你还磨蹭什么!”
我只得加快脚步跟上。
“事情不做,倒是和郡主聊得挺开心。”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瞟我一眼。
我轻哼一声,声平如水,“不敢,只是郡主非要我说出那晚上的所以然,我一介敌国的俘虏,怎么敢不遵照她的命令?”
慕容羽顿了一下,冷冷回头,“我说过了,你是我的……侍从,最好不要和她纠缠不清。”
哼。
不过就是不愿自己的未婚妻和别的男人说话。
心眼真小。
想到这里,我懒懒回答,“遵命,我不去招惹郡主就是了。”说罢看他,声音虽低,但也清晰无比,“不过希望殿下能找个机会给郡主解释清楚,那晚究竟是怎么回事,别让他在有机会对我纠缠不清。”
慕容羽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那个晚上?亏你还能记得如此清楚。”
我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他收敛了笑意,目光深深。
午饭过后,萧沁筠一直都随厨子在厨房,竟连一步也没有踏出。不过到底是娇生惯养的相府千金,那些女红烹饪的工夫一辈子也轮不到她去做,而今临时抱佛脚,还是粗陋笨拙的。
热气腾腾的点心放在我的面前,看着就有些惨不忍睹。我抬眼看看一脸期待的萧沁筠,在心里咒骂了自己自作多情无数遍,无奈的拣起一块放进嘴中。
自作孽,不可活,此乃千古真理。
当我快被她亲手做的点心难吃死的时候,我不由得发出这么一句感慨。
“咳咳咳……”
慕容羽一脸奇怪的看我,顺手拿了杯茶递了过来,然后又低下头看棋盘,我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才感觉好一些。
“怎么了,一下午不停的咳嗽。”他拈起一枚白子,却不落下。
我有心说你那未婚妻果然不是一般人,就连点心做的也不是一般的难吃,简直把军粮都比下去。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是答应为她保密的,不能出尔反尔。
含糊的糊弄了过去,我手持黑子,等待他落子。
下午慕容羽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就要我和他一起下棋。我也闲得无聊,索性应允了。
他执白,我执黑,开场两人落子如飞,对弈博杀得不亦乐乎,过了大约四十招左右,渐渐的慢了下来。
老头子教我下棋的时候,棋法通常是以退为进。慕容羽的棋法正好相反,凌厉果决,横扫千军。
他“砰”一声落子,抬眸看我。我略略思索一番,执子落下,他顿时敛去笑意,略一皱眉,坐直身体。
开局慕容羽四下抢占,频频出击,锋芒渐胜;我则是似退实进,步步为营。纠缠许久,棋盘上白子黑子已经渐渐合拢,绞扭在一起,乱作一团。
慕容羽蹙起秀扬的眉梢,显得十分的俊雅,手指轻轻叩击桌子边沿,我亦不动声色,暗中思索下一步棋路。
少年的时候脾气毛躁,老头子就用下棋训练我的耐心,他说,下棋时要想到后七步的路数,才能走一招。不知输了多少盘棋,我才慢慢改掉毛病,心思变得细致缜密。
只见慕容羽持着白子扬手一落,我立即跟上,顿时中盘出现明显的破绽,他弯弯嘴角,一路快攻,我步步避退,直到最后他贸然出动几枚孤子,我见时机已到,毫不犹豫,黑子铿然落下。
他双眼圆睁,抿紧嘴唇,手一时僵在空中,最终没有落下。
沉默半晌,慕容羽将棋子丢回,轻叹一声,“我输了。”
我含笑,“殿下承让。”
他朝我略略点头,靠在椅背上,“看得出,你的棋法看似轻缓,却凌厉之极,只要有一招破绽,对手立即就会僵死局中。”
“殿下的棋法凌厉果决,极具霸气,带有王者之风。”我把玩着一枚棋子,质地温润,捏在手心里,隐隐带着温度。
他微笑着摇摇头,“得了吧,你这张嘴,我真是怕了。”
我收拾了残局,只听他道:“韩昕,你可知,用兵之法,何为首要?”
没来得及反应,我顺口说:“判断形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微微点头,眼中出现几丝赞许之色,“下棋就像打仗,走出一步,就要看到十步之内的走法,也要清楚对手的意图,这样才不至于措手不及,无法应对。”罢了他制止我收拾的动作,有些好奇地问:“弈道亦是兵法,既然是大瑞副将,为何却没有见过你在沙场上运筹帷幄?”
我想了想,“怎么说呢,我这么一个吊儿郎当的性子,不给人家惹事就谢天谢地了,所以也没有那份闲心去所谓的运筹帷幄。”
他的眼眸熠熠,有着隐隐的玩味,“我看未必如此,从被俘开始,你的人就如你的棋一样,命悬敌手,没有半分惧色,敛去锋芒,静静等待合适时机。凛然自尽,纵火逃跑,落水复生,我相信,能做这些事情的人,决不是平庸之辈。”
我淡淡一笑,“过奖了,我只是很怕死而已,所以,我只想好好的,努力的活下去。”
他欺身过来,眼睛眯起,“我看不然,你那时夺了我的佩剑,一心求死。而今在身陷敌营,做了我的侍从也不见有过怨色,我更愿意相信,你只是在养精蓄锐。”
“养精蓄锐?殿下,这玩笑开大了,我又不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为什么要养精蓄锐。”
“未必如此吧,旁观者清,我不知你的棋法是何人所教,但是我能看出来,这棋法里含义颇深,高深莫测,”他说着浅笑,手指叩击棋盘,“不论征战打仗,还是治国安邦,都大有联系呢。”
下棋么,怎么会和这么多东西扯上关系。
他语声淡淡,目中神色莫测,“你对你的故国,表面上看似漠不关心,实则不然。”
我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若说是毓庆王,我没话说。总是故人……”
说到这里我不由叹气,闭上了嘴。
毓庆王虽然是文人,却还是有着皇族的傲气和尊严。他不肯投降不肯通敌,最终,选择了最惨烈的一条路——绝食殉国。
慕容羽也知道皇族的骄傲,没有多加相逼。
对于他,我实在没有勇气再见,到了门前,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掉头而去。
三天后,毓庆王去世。
他走的很安静,直到临终,没有半分的不堪,也没有半分憔悴狼狈。衣着整齐,带着淡泊的笑意,永远的阖上了眼睛。
这位忠诚的亲王,以自己生命,捍卫了大瑞皇家最后的尊严。
慕容羽厚殓毓庆王尸身,令大瑞降将为他扶灵举哀。
我也是军人,我知道,能够敬重敌人的将军,也必赢得世人敬重。
夜色渐渐暗淡,人群慢慢离去,我站在毓庆王棺木前,头脑恍然。
不论是至贫至贱之人,还是金玉满堂之人,面对死亡,都会被一视同仁。
乱世之际,每个人都希望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我也一样。
我虽不知父母为何会早早去世,但我可以肯定,他们希望我可以代替他们,仰望每天冉冉升起的明媚朝阳。
坐在回阑上,夕阳渐渐而下,晕出一地橙红,我一时恍惚。
“一个人,想什么呢?”
微微侧目,慕容羽徐步走近,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垂了眼,轻声说:“关于王爷的事情,谢谢你了。”
他摇头,说:“不用,其实这也是母亲教我的。”说罢一声轻叹,语声低沉,“我很少看到你如此落寞的神情,你是思家乡了么?”
我沉默着,如同面前如血的天空一般沉默。
我不知道思不思念。
真的论起来,似乎这里的日子,更能让我活得自在。
繁华富庶的京城,高无上的皇宫,堂皇锦绣的相府,没有给予我很多的温暖。
九月清冷的晚风拂过,寒意渗进肌肤,身边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透出萧索寒冷。
“我很敬佩他,”慕容羽坐在我身侧,不辨情绪,只有目光熠熠,“不过,这无法阻挡我南下的脚步。”
我浑身一震,扭头看他,他也回头,刹那间四目相对。
慕容羽眼中有着不容错置的决断,目光幽深且凌厉,我仿佛被阳光灼伤。
“大瑞南方的恒大将军,终于北上了,预计不出两月,就会抵达京城。”他语气淡淡,仿佛在谈风论月,“想必你对他也略知一二。”
我收回目光,应了一声。
恒大将军对于控制皇家的渴望,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如今才北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恒大将军入京,是福,也是祸。”我长叹。
他侧身凝望我,目光灼灼逼人,忽而一笑。我咬唇,莫名心酸,只得侧头避过,不愿去看他和夜色一样深的眼眸。
他突然站起,几步走近俯下身看着我,我顿时被阴影笼罩住。灼热的气息随之扑面而来,“不要去想了,我希望,那些东西,从此和你再无关联。”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话,但我仍旧黯然摇头,“不可能,我生于斯,长于斯,那个地方,终归会纠缠我一生。”
慕容羽的脸色一变,随即咬牙,面上泛起我不能理解的愠色。
话音未落,手腕一紧,我被猛的拽住,立足不稳地跌进他怀抱。如此情形,黯然之下,我实在没有心情和他争吵,只是努力的想要推开他,一个人去静一静。
“放开我。”
“韩昕。”他厉声喝出我名字,刹那间手腕痛彻筋骨,“是不是非要把我惹怒,你才高兴?”
我抬头仰视他,也同样厉声,“我没有,今天的话头,是你自己挑起来的!”
“你有!”
“莫名其妙!”
他俯身冷冷看我,我仰起下巴,亦不肯示弱。
僵持许久,我实在不喜欢这个诡异的姿势,忽的开口,“殿下,您的未婚妻且在营中,还请您自重!”
“你!”慕容羽顿时盛怒,怒视我半晌,陡然俯身。
“你又来……唔……”
未及挣扎,他的唇已狠狠压了下来,毫不犹豫的侵入。
我被温热的气息包围,感觉渐渐软了下去,神志却依然清明。
被他牢牢的禁锢在怀中,竟是连挣扎也不能挣扎。
几尽窒息的长吻过后,他才终于满意的放开我的唇,薄唇沿着脸颊而下,流连过颈项,突然蓦的含住我耳垂。
“你……干什么……快放开……”
我浑身一颤,一股热浪袭上,肌肤渐觉发烫。
他低低笑出声,“我还是觉得,你不说话的时候,比较好。”
我气急,只苦于双手被他抓住,不然,铁定会朝他那张欠揍的脸上挥去,结结实实给他一拳。
“不要乱动,”他似乎感到我的意图,手上又加大了力气,“别让我做出其他的事情。”
我立时不敢乱动。
他不会是太愤怒打算把我咔嚓了吧?
见我顿时安静,他俯身迫过来,似笑非笑望着我,目光灼灼逼人,“怎么,这下你就怕了?”
我窘住,倔强的咬住了嘴,侧过脸不愿和他对视。
“从被俘开始,我就没指望能有善终。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被人肆意的欺辱,我即便是个俘虏,也不想为了活命,就被人随意耍笑轻薄的玩物。”
耳后发热,是他的嘴唇在漫漫流连,气息暖暖拂在颈间,我身子微微发颤,不知是热还是冷。
“玩物?你就这么肯定?”他双臂一紧,贴近我耳边,低低道,“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荒淫不羁的皇子,一时兴起,就会把你当成随意耍笑的玩物?”
我有些艰难的点头,侧目冷冷看他。
他不再言语,强迫我与他对视,静静看着我,温热的气息暖暖的扑在面上。
过了许久许久,夕阳早已落下,漫天的晚霞慢慢消散,月亮在一片瑰丽中探出了头。
手腕上突然一松,他陡然放开我,后退几步。天色不甚澄明,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他的侧脸的轮廓好似被蒙上了一层寒霜。
沉默很久,他似乎有一丝的落寞。
被冷风一激,脸上滚烫的感觉慢慢沉了下去,我咳了几声,淡淡侧首。
清冷的月光映进他的眼底,只觉得寥落无边。
他嘴角慢慢弯起,却不见笑意,“韩昕,懂得自保固然是好,可也别忘了,不要妄自菲薄!”
他陡然回身走远,背影隐在一片昏暗之中,我张口,却又顿住。叹了口气,转身坐回阑干。
肩头忽暖,一领厚重披风搭在身上,慕容羽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不要着了凉。”
“……谢了。”
夜阑人静,月到中宵。
不知为什么,背着慕容羽,我来到停放着毓庆王棺椁的地方。
也许,只是想送他走最后一程吧。
晚上真的很冷,即便裹住了披风,寒气依旧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连指尖也开始发冰。
四周漆黑一片,悄然无声,即便靠在棺椁上,我也没有害怕。
今天这么一闹,我反倒不知道将来应该怎么办。
如果说之前我还觉得这里过得自在,现在,我却觉得,这里一样不可久留。
烦恼的撑着额头,我闭住眼睛,心里一团乱麻。
大瑞我不能回去,这里也不能久留,可是要说离开,又岂是说说就能办到?
天下之大,竟然没有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