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尽全力,在各方之间苦苦周旋,只愿能够平安的保住国家。
双手奉上七百里沃土,将是我帝王生涯中永远也抹不去的污点,可我比他们更清楚,大瑞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的冲击,它需要时间来恢复。
慕容羽依旧要面对国内的各种势力,他有太多的人需要安抚,至少十年之内,他没有机会南侵。
七百里沃野,换来数年的喘息恢复,比同疯了一样燕军对抗,更有价值。
“夫子,朕所学的,都是您教的。”我垂眸缓缓道,“您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日朕不愿南渡,是为了告诉所有人,我们永不可征服:而今割土裂疆,也是为了让他们明白,忍得一时,依旧有机会东山再起。二者并不冲突。”
廖夫子定定望住我,眼中目光幽幽变幻。
“说朕胆怯也好,懦弱也好,将来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会理解朕的。”我说着长叹。
廖夫子头低了下去,“陛下……说的倒是在理,可不知如果真要割让,群臣们也怕会……”
“挨骂是一定的,朕脸皮够厚了,无所谓。”
他低头弯腰,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一笑,“夫子,别说您生气,倘若我爹我娘九泉有知,他们也会不认我这个儿子吧。但是……当皇帝,从来就不能让每个人满意。”
廖夫子陡然抬头,面色微变,离开坐席站起。
我惆怅道:“朕也不愿意大瑞割土裂疆,可有什么办法呢?在国破和喘息间,朕也只能这样选择,朕已经尽力了。”
一时间殿中静得骇人。
廖夫子突然聊起下摆,半跪于地:“陛下坦诚相待,臣感激不尽。忍常人之不能忍,才是国君的气度。”
我微微一笑,这句,倒是真话。
“从登基至今,臣看着陛下一日比一日成熟,臣也不负王爷重托,现在臣有一事相求。”
我点头,“夫子讲吧。”
“臣年纪已大,陛下也不需臣的辅佐,还请陛下准了臣得请求,让臣告老还乡。”
“夫子,朕记得你可说过,你已经没有家乡了。”
“求陛下赐臣以湘陆书院,臣还是去做个教书先生。”
我微微一怔,湘陆书院是除了京城太学之外最富盛名的书院,夫子为什么要告老还乡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那些个不能明着说的原因,但是要书院……
他看我,狡黠的笑笑,“陛下做事情的苦衷缘由,总要有个人教给那些士子学生吧。”
我也无奈的笑,挥手道:“准了。”
廖夫子低头沉吟半晌,抬头问道:“王爷和王妃的遗体,陛下打算?”
我心下有些黯然,语音淡淡:“朕问了宫内的老宫人,母亲自尽后,被人用小棺草草埋葬在城南的桐柏园,父亲的朕就不知道了。夫子你可知?”
他郑重的点头,我道,“那就再麻烦夫子一趟,将父亲的遗骨暗中迁回来。过段时间,朕找个合适的时机,加谥号,奉太庙,也算了了桩心事。”
他郑重下跪,以额触地,“臣谢陛下。”
我又打了个哈欠,“夫子今日来,还有事情吧?”
“还有两件事情,”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其一,陛下年岁已大,是时候准备立后娶妃了吧?”
我正喝茶,差点一口呛了出来,取过帕子擦了擦嘴,皱眉道:“夫子,那帮老家伙催朕也就算了,怎么连您也要唠唠叨叨。”
他拧起眉毛,“陛下已经二十有一,寻常人家都是儿女绕膝了。况且,皇室是天下之主,陛下娶妻是为了天下而娶,以喻化生万物,是天下万民的吉兆。现在国家刚刚从动荡中平息,立后娶妃正是安定人心的大计。”
又来了!
我连忙摆手打断他的话,“夫子,您要教训朕,也拣点新鲜的说。那些老家伙已经说了不下一万次,什么教化万民,什么帝王责任。”说着我开始不满,“按照礼制,天子一娶九女,老家伙们诚心不想让朕活得太长!”
他面露无奈,似乎叹了口气,“大瑞礼制即是天子一娶九女,正宫皇后,两宫贵妃,每人再带两名陪嫁媵妾,陛下现在还没有正式封号的妻妾,大婚当然是要如此。”
我用力咬住牙,很想转身逃开,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陛下,这是您的责任,不可以不知轻重。”
“行行行了!”我的头似乎又开始发疼,“不就是娶老婆嘛,至少也要等到开春再说吧。”
“如果陛下开春打算大婚,现在就要开始筹划,定下合适的人选。”他敛去了微笑,目光深邃复杂,“里里外外,各方势力,都要考虑到才行。”
我脑中一团乱麻,顿时觉得心下烦躁,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娶妻娶妻,这件事情终于摆在我的面前,原以为可以没有期限的拖下去,但是如今……似乎再也没有让我逃避的可能。
“王爷王妃地下有知,想必也非常愿意看到陛下娶妻生子,衍兴宗庙。”
心下烦闷,我猛地截断他的话语,“够了,朕知道了。说下一件。”
他顿住,看我许久,才缓缓道:“镇海侯的事情,陛下打算怎么做?”
我烦闷的叹息,重新斜靠在榻上,缓缓揉着额角。
“还能怎么办,这次守城,他的功劳为首,加官进爵那是自然的。”我直视廖夫子,“朕当然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想要什么。”
“虽然守城一战让他势力大挫,但依旧不容小视,陛下要早做打算才好。”
我一时无言相对,沉默片刻道,“朕想过了,只要他能安分守己两三年,朕也不会立即和他撕破脸。加封王爵,高官厚禄,连带着他的那些将领士兵,只要不是触到朕的底线,朕都能容忍。”
他默不作声,半晌之后,我低沉开口,“如果万不得已,朕也不会再有所顾忌,现在选择权不在朕手里,而在恒子渝那里。”说着疲惫长叹,“国家再也经不起一点动荡了。”
他迟疑片刻,终究开口道,“经此一役,军旅重臣都需要安抚,陛下倒是可以从镇海侯下手,加官进爵终究普通了些,如果陛下愿意,还可以结为姻亲。”
“是说下嫁公主?”我迟疑道,“皇室待嫁的公主还有两位,若是可以,选择一人,朕去请太后下诏赐婚。”
“下嫁公主当然可以,陛下如果要大婚,也可选择军中重臣之女。臣听说,镇海侯还有妹妹尚在闺中。”他静静回答,不急不缓。
我一听反倒愣了,随即反应过来,“夫子,您这就不厚道了吧,设了套让朕往进钻。”
“君臣结为姻亲,实属正常,镇海侯似乎颇为疼爱妹妹,陛下可要考虑到一切。”
我抿了嘴,顿觉无语。
这当然很正常,帝王利用女人婚姻与臣子结成同盟,以示友好;臣子以此巩固家族权位,倘若生下皇子,又是一颗重磅的政治筹码。
我叹口气,“夫子,好歹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能不能多替朕的幸福想想,不要把什么歪瓜裂枣都往朕这里塞,朕还想活得长一点。”
廖夫子顿时怔住,皱眉看着我,最终转头叹气。
不娶妻恐怕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只要还坐在这个座位上,我就要立后娶妃,就要绵延帝祚,夫子说的对,这是我的责任,不管喜不喜欢,我都要承担。
慕容羽,你呢?为了回报左相,你也必须娶了萧沁筠,登基之后恐怕还要立她为后吧。
彼此忠贞,只是镜花水月,况且,你我谁也没有立下过如此誓言。
我幽幽了的叹了口气,觉得额角处疼痛顿时凛凛袭来,锥刺一般,疼的难受。
一丝丝的疼痛,不深不利……却慢慢在心底最深处,泅开沉郁的钝痛。
五日后的元宵宫宴,京中文武重臣齐聚,不少军旅重臣特意带了家眷,喜庆的气氛将战乱的阴沉一扫而空,风雨褪尽的帝京似乎又开始回复往日的繁华。
华灯初上,时至宴开。
席间丝竹缭绕,觥筹交错,皇家的繁华依稀可见。明纱宫灯沿殿阁回廊蜿蜒高挂,灯影昏黄迷离,珠翠环绕的娇袅宫婢侍立在宾客身后,娇笑着斟酒,一派皇家富贵气象。
我自幼不爱热闹喧杂,踞坐首席,喝完众人敬献的酒,不动声色的离开,由着他们去找乐。
走下玉阶绣毡,遥望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殿阁,隐隐有丝竹声响,伴随着女子们的娇笑,我问身边刘安,“那里怎么回事?”
“那是瑶光殿,女眷们在那里。”
我点点头,感觉夜风又大了些,拉紧身上的狐裘,低了头,只想赶紧回去,行至殿前连廊,忽见背静处一个窈窕身形,正在频频四顾。
“谁?”我见状,连忙驻足喝问。
那人一惊,浑身一颤,当即奔了过来,就着灯光,看到是一个妙龄女子,身着一袭绛紫宫装,环佩摇曳,面目被依稀灯光映的肤光莹润,眉目姣妍。
女子只穿了单薄宫装,似乎被晚风冻得发抖,怯生生的看着我,“请问……瑶光殿怎么走,我出来了一下,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刘安似乎要斥责她,被我制止。我看她瑟瑟发抖,便脱下狐裘披在她身上,“你是参加宴会的女眷么?”
她拢紧狐裘,点头说:“我随着哥哥来参加宴会,哥哥在前殿。”
沉吟一下,我想她怕是哪家的女眷,便道:“瑶光殿里这里不远,朕……我送你回去。”
她愣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珠在我身上打转,俏皮地一吐舌头,“这是你说的。”
只见她上下打量我几眼,随后问道:“你是亲王么?”
我不知怎么回答,于是回道:“差不多吧。”她见状连忙问:“那你见过皇帝没有?”
不等我回答,她便自顾自的说道:“民间都在传说,说皇帝长容貌清俊,一表人才,本事也是好大,万军之中与敌人主帅对峙,不卑不亢,连燕军都怕了他呢。”
心下觉得这个女孩儿娇痴活泼,我也不由得笑道:“那是他运气好。”
她听闻转头,一双水灵明眸盯住我,眼中似乎有些不满,“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他策马纵横,长锋所指,好一番英雄豪气;不像你,年纪轻轻空有王爵,不思进取,闲散度日。”
我顿时失笑,不住的摇头,这女孩儿真是天真无邪,不知是谁家的妹妹,倒也有趣。
想到这里,我打趣道:“看样子,你是倾心于他了?”
她面上顿生红晕,咬了咬红唇,“还没见到……刚在宴会上,有些名门女眷说他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到了后来,声音低的几乎不可耳闻。
我帮她拢了拢狐裘,低声道,“嫁皇帝不好。”
她昂起头,倔强地咬了唇,“为什么不好?”
“他会有很多女人,你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如果他不疼你,心不在你这里。你只能身在深宫,与家人一辈子骨肉分离。”我说着笑笑,“孤独终老,晚景凄凉,岂不是……”
她秀美的眉毛扭了起来,“我才不信。”
我见状只是无奈的笑,她撅嘴不愿再与我说话,好在已经到了瑶光殿,我站在台阶下,道:“你自己进去吧,我就不去了。”
她回头,不解的看我,“你把狐裘给我,自己吹了那么久的冷风,进来暖暖再走吧。”
我笑着摇头,说:“不用了,还有,记住我刚才说的话。”
抬脚欲走,她急忙从台阶上跳下,蓦的拽住我衣袖,“等一下,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望着眼前的少女,伸手帮她拉紧狐裘,“萍水相逢而已。”
话音未落,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子湘,不要不知分寸礼仪。”
恒子渝疾步而来,轻裘缓带,广袖峨冠,与平时身着盔甲相比,又是另一番气度。他见到我,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刚要下跪行礼,被我不动声色的制止。
少女脆生生叫了一声“哥哥”,我缓缓回头凝视少女,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令妹恒子湘,果然是出尘的佳人。”我笑他笑,手从狐裘领口上缩回。他随即恢复了常态,点头应道:“舍妹不懂宫中礼仪规矩,让……见笑了。”
我没有理会恒子渝眼中那一丝莫名的情绪,对少女逸出一个笑容,“你叫恒子湘?”
叫做恒子湘的女孩用力的点头,巧笑倩兮,“是的,哥哥平时唤我阿瑶。”我扫了一眼恒子渝,玩味的笑,“阿瑶,好名字啊。”
恒子渝的脸色愈发的难看,我恍若未见,缓缓俯身,勾起她的一缕鬓发低声笑道:“突然想起一首歌谣,”说着嗅了嗅她的鬓发,“湘水潺潺,瑶姬款款;美人顾盼,在水滨岚。”
恒子湘顿时垂眸敛眉,闻言更是深深低头,颊生红晕。
我笑着斜睨恒子渝,道:“将军要接令妹回家是吧,那朕就不打扰了,晚上夜深露重,可不要让令妹着凉。”说着不可置否一笑,大步走远。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恒子湘轻软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哥……那就是陛下?”
我轻轻一笑,这个女孩,倒是有趣的紧。
四月伊始,春回景明,人心稍定。
我发布诏书,改元炎兴,是为炎兴元年。
擢升恒子渝为淮南王,追封徐铮为广德侯,其余官员将士,凡奋勇抵抗者,皆晋爵,厚赐金银无数。
划拨二万五千轻骑驻扎于索陵溪以南,与燕军隔河相对;将因为战乱流离失所的难民聚集,迁至索陵溪以南,教习耕种,开荒屯田,恢复生产。
夫子秘密扶灵回京,父母亲的遗体被暂且安放于怡心寺地宫,只待合适的时机追加谥号。在我的要求下,夫子没有立即去湘陆书院,他返回了父亲的封地枫海郡,为暗中的秣兵厉马去做准备。
炎兴元年五月,燕国皇帝寿终正寝,举国致哀,奉梓宫崇德殿,王公百官朝夕哭临,翌日,颁遗诏,着皇长子即位,镇国公左相萧雍,建威大将军宇文元受命辅政。
不久之后,新帝改元天德。
千百年后,留在史书上的,不过这样短短的几行文字,将一次皇位更替背后的惊涛骇浪,血雨腥风被统统削去,凭着一支史官妙笔,只留字里行间一派盛世太平。
我合上送来的燕国国书,冲着低下敛息俯首的文武百官一笑,“各位不要忘了,这才刚刚开始。”
众人皆是惴惴,抬头仰视我,目光闪烁。
我莞尔,将视线投向恒子渝,他现在已是身着亲王九章蟠龙缬金朝服,气宇轩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视。
他的目光敛去了锋芒,愈觉深不见底,嘴角露出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
炎兴元年九月,燕国使臣入京,再次送上国书,要求两国皇帝亲临索陵溪边境,一起商谈以北七百里沃野的归属。
国书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御史强烈反对皇帝亲临,但我力排众议,下定决心前往会面。
慕容羽,既然你敢邀请,那我,一样敢去赴约!
第四十章 私会
草原上刮起了凌厉的秋风,席卷过广袤的原野,细长的草叶随风飘摇,发出沙沙的低响。远处的太阳像是被遮住一般,天地万物都化在一片昏黄中,安静的让人有种错觉。
我眯起眼睛,打量着远处的平原。
清冷的风掠过耳边,带起草的清香,泥土的腥气,还有隐隐的血腥。
秋雨冲淡了泥土里的鲜血,枯黄的草叶依稀掩埋住了成千上万的人马尸骨,马蹄踩过暗红的土地,□良驹不安的打着响鼻,警觉的望着四周。
催马快走,身后立即响起低沉的声音,“陛下,还是慢一点。”
我并不回头,淡淡道:“淮南王,朕不想看这里的尸骨。”
在目力能及的远处,有一座纯白的军帐,大帐周围有着凄厉的寒光,旁边是一片红色的潮水。身后立即想起一片兵戈之声,马前侍卫抽出马刀,面色阴郁。骑队缓缓逼近帐篷,只剩两百余步的时候,精悍的血狼们放马奔驰而来,他们从左右两翼展开,组成了一个雁翼的阵形,将骑队夹在中间。
我仿佛没有看到,微微低了头,随着马背的颠簸,我感到颈间的羊脂玉轻轻打在了胸口。
到了近前,有一位燕军骑士迎了上来,向我致意,回转马身在前边领路。身后的骑兵们拦住,被他们齐齐地拉住了战马,紧捏住马刀,作为防御的戒备。帐前已经约有百人,他们在军帐外列成一个方阵,黑色的盔甲遮住了他们的身体和坐骑。长枪如林,漆黑的枪身,明亮的枪尖,发出迫人心神的寒光。
骑士略一点头,方阵立即如潮水般散开,让出一条可供三骑通行的道路。我催马跟了上去,感到身后的人也紧跟了上来。两侧武士一声低吼,他们斜举长枪,长枪交错,头顶上空立即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