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作者:  录入:07-25

他并没有说话,目光投向别处。我轻笑一声,说:“恒将军,朕的心思,您难道还没想到吗?”
恒子渝沉默,望向我,一言不发。
我面向空旷广场而立,静默许久之后,缓缓道:“朕说句不好听的话,而今群臣意向南渡,如果真是这样,那几万士兵完全会成为他们的垫背,于情于理,恒将军都不愿看到自家兄弟死的这么冤吧?”
恒子渝的脸色沉了下去,直直盯了我,嘴唇动了动。
他从军多年,虽然步步高升,却从未忘记身边弟兄,不仅竭尽所能的提携,还尽力抚恤战死士兵的家属,从这点来说,倒也算得性情中人。
他淡然一笑,流露些许自嘲,“臣当年投身军中,原只想混个饱暖,没想到一路刀剑走下来,有了今日。当年和我一起从军的弟兄,十有八九都骨埋疆场,自己的弟兄,冷暖自知。”
“而且,”我侧目看他,绽出一个笑容,“朕记得,当年恒将军晋升为游击将,曾是立过誓愿,是要保全百姓太平的。”
他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继而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当年战乱过后,臣走投无路,只得投身军中,虽然运气不错,没有死掉,但百姓的苦难却是越见越多。”说着他长叹一声,“多年不遇的大旱,田庄荒芜,百姓流离失所,各地官吏不但不去赈济灾民,却大行舞弊之事,趁乱中饱私囊。臣出身平民,百姓疾苦尽能感同身受。”
“一旦南渡,百姓只会遭到燕军的血腥屠杀。”我接上话,“到时候不止是宁远郡,恐怕是整个北方,都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这种景象,谁也不愿见到。”
我说着浅淡一笑,“高官公卿皆道武人嗜血好杀,他们又怎么能看到武人的痛楚,怎么能看到百姓的鲜血。他们眼里,恐怕只是奏折上冰冷的数字。”
恒子渝低了头,眉目隐在夜色中,我叹气,缓缓道:“将军是以为朕只是泛泛而谈么?将军不要忘了,细究起来,朕也算是军旅出身。”
沉寂,死一样的沉寂,只有夜风呼呼掠过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只见恒子渝缓缓抬头,眉头一拧,面上却已经恢复一贯的笑容,“陛下这番话,是要臣出来请战么?”
我见状,面对他而立,摇头,“不。”
笑意迅速从他脸上退去,似有一丝的微怔之色,恒子渝沉默了许久,问道:“那陛下的意思?”
“从现在开始,朕只要将军下令死守岭南关,并且,”我直视他,“朝堂上的事情,还请将军一如既往的作壁上观!”
恒子渝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却被迅速的掩在黑色之下,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深沉莫测,“陛下,您真就这么确定臣会愿意。”
我沉吟片刻,抿了嘴笑,“将军,朕不妨把话说开。倘若南渡,他们到了南边,不仅扰民,还会将战火带到南方,将军封地在南方,您一定不忍看到百姓遭殃吧?”
他目光闪烁几番,如霜似刃,终是没有说话。
“而且,不论是战是和,在他们眼里,您早就是拥兵自重的武人,心怀叵测。现在还是有用,如果没用,岂不是就要狡兔死走狗烹?文官们擅长窝里斗,这点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他乌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惊悸的寒意。
竭力让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转了身,徐步走向前,“朕出身军旅,一向快人快语,还请将军斟酌。”
“陛下。”
他的低沉声音传进耳中,在沉寂的夜中异常清晰。我停了脚步,转身面向他而立,他迫视我,忽的一笑,“陛下,您是在和臣做交易么?”
我也笑,“是交易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我都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两全其美。”
恒子渝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大步走紧,离我只有半步之遥。
“臣记得,就在几天之前,您可还是一名金吾卫将军。”
我傲然与他对视,心下镇定大异于往日,无所畏惧,“形势迫人,朕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
他哼笑一声,缓缓俯身,语声带了一丝肃杀,“陛下可知臣想要什么?”
我心下顿时一凛,依然朗声笑道,“将军要的,不过就是站在太清宫上俯瞰皇城。”
他隐隐冷笑,忽然伸手捏了我的肩膀, “这您可给得起?”
“您既然记得我曾经是金吾卫将军,”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难道会忘了那时我说过的话么?”
那一抹冷笑凝在他的嘴边,似乎有片刻的失神。随即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我,目光如刀,仿佛在回忆,或是在辨别。
在他的目光下,我渐渐觉得周身发冷,仿佛夜的寒气直透衣衫。
他的手上隐隐加重了力道,指尖一点一点嵌入衣服,肌肤,顿时剧痛。
纵然心中隐约有了惧意,我仍然咬了牙,一语不发,冷冷看他。
弑君,他还没这个胆子!
他见状俯身大笑,嘴唇贴近我耳边,“陛下,臣还是坚持臣当初的说法,您……很有意思。”
呼出的热气喷在肌肤上,一阵发颤,我忙侧身回避。不意脚下一歪,身子向后倾去,熟料他上前一步,拦腰将我揽住。
我顿时倒抽一口气——不管怎样,我还是君他还是臣,这绝对是极大的冒犯。他却依然面色如常,仿佛不过是小事一桩。待到站稳,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嘴角泛出笑意,却不再冰冷,突然放开我的肩膀,后退几步,直至玉阶旁边。
我缓缓的喘气,对上他迫人的目光,恒子渝似笑非笑道:“陛下,这个交易臣很感兴趣,不过,还有更让臣感兴趣的事情。”
说罢他转身下了台阶,挺拔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等到那个身影不见了,我才猛然发觉后背有冷汗渗出,似乎已经湿透了里衣。
刘安快步从角落里走出,在我身边站定,轻声问道:“陛下?”
我竭力稳了稳心神,冲他扬手,“没事,朕要回去睡觉。”
走在路上的时候,心里各种念头千回百转,不时闪过恒子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路上刘安明显心神不宁,左顾右盼,进了寝宫服侍我洗漱脱衣的时候更是欲言又止,我皱了眉头,开口问他:“你丢魂了啊?”
刘安连忙摇头,一副苦瓜脸模样,我也懒得再问,径直转身朝龙床走去。
当我转过九龙玉璧屏风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刘安会一副苦瓜脸了——龙床上正坐着两名妙龄女子,眉目秀致,面容俏丽,只着了单薄纱衣,娇美酮体在灯火下若隐若现。两人神情含羞带怯,见我进来不由得吓的一激灵,即刻又怯生生低下头去,眼眸怕羞似的朝我勾上一下,又悄悄的挪开。
这这这……这个玩笑也开的太大了吧?!
我瞬间转出屏风,瞧见刘安还未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刘安面色苍白,抖抖索索说:“陛下,她们都是太后送过来的人……”
我立时一僵,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喉间发紧。
太后送女人过来,无可非议,不外乎就是要传下子嗣,衍兴宗庙,或者还有其他的意思。
沉吟许久,我最终一把甩开刘安,“把她们给我轰走!”
刘安连忙俯身走进去,不一会儿那两名女子走了出来,神情颇有些哀怨,朝我盈盈一拜,我略略回首,低声道,“今晚朕有些累了,你们退下吧。”
刘安跟在她们身后快步退出,轻轻掩了殿门,我才长出一口气,一下子趴在床上。
真他妈的累死了。
皇帝就不是人干的活。
伸手拉过绸缎锦被,裹在自己身上,我微微阖了眼睛。
丝绸的冰凉触感透过里衣,渗入肌肤,空旷的大殿里不知何时吹来一阵冷风,帷帐四起,映出深浓的阴影。
龙床很大,也很冷。
我真想就这样睡过去,不再醒来。

第二十四章 前兆

面前的两人均是缄默低头,脸色紧绷,仿佛如临大敌一般。
我不耐烦的轻叩茶盏,“我叫你们来,不是看你们的死鱼脸。”
宋若明抚摸茶杯,小心翼翼的抬头,“陛……”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捂住他的嘴,让剩下的“下”字彻底被吞回去。
我当即恶狠狠的瞪他一眼,“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身份么?”
裴垣踌躇了几番,惴惴不安的开口,“那……我们该怎么称呼您……”我扁扁嘴,默然片刻,只能满不在乎的扬扬手,“平时怎么叫,现在还就怎么叫呗。”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转头面向我,不约而同的大声道:“不行!”
只见宋若明又恢复到朝堂上目不斜视,神情严肃的面向我,“陛……乃是……所以不能废了礼制。”
我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弯腰咳了好半天。
我真的算服了宋若明这小子,自从登基之后,这家伙一直固执的以君臣之礼相称,好像以前的兄弟之情全不存在,不管我怎么不应允,他总是坚持己见——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帝……皇帝能有朋友么……
我一时感慨万端,静默了一会,说:“算了,不和你们纠缠这个问题,今天,是要和你们商量点事。”
两人颔首,我抚摸着茶杯,淡淡开口,“现在形势迫人,是战是走,吵吵嚷嚷说不明白,我要你们告诉我,下边究竟有多少人支持走?”
裴垣肃然道,“金吾卫虽然都是高官子弟,但都是血性男子,他们与末将一样,宁愿战死,也不愿逃走。”
心中顿时微微一动,我不动声色的说:“即便这样,你也只是金吾卫中郎将,还得听命金吾卫大将军。”裴垣怔了怔,叹气道:“话是没错,金吾卫大将军是谢尚书的表弟,这……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我低头笑了几声,“太后真是老谋深算。”
宋若明插话道:“即便太后深谋远虑,她也不可能会预料到人心。”说着某头拧起来,“新皇登基,人心所向,她一介女流仍要垂帘听政,祸乱朝纲!”
一瞬间,心里已是千回百转。
新帝登基,太后依旧垂帘听政,已经激起不少公顷贵族和及第进士的不满,纷纷要求太后还政,折子如雪片一样飞来。况且,武将多受压制,对他们来说,我这个新帝也算出身军旅,就凭这一点,我就可以驱使他们。
暗暗一笑,廖夫子说的对,光台面上的势力,就够我用了,只看要怎么用。
其实……不管太后势力如何雄厚,如何摄人,她终究是个女人,无法走到台前。而夺回权力的战争,仅仅发生在皇城里,一次精心谋划,就足以令我取得一切。
所有的开始,所有的前提,只需要一个关键。
想到这里,我已经隐约有了主意。
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我蓦地站起身,宋若明和裴垣顿时一愣,不明就里的看我,我微微侧目,“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说着伸手撩开纱帐走出里间。
坐在前厅对弈的刘安和望舒俱是一惊,我大步走出,他们随后跟了出来。
示意宋若明和裴垣先行离去,他们不便行礼,只得恭敬的退了出去,又打发刘安守在门外,我懒懒的往榻上一靠,开始享受难得的清净。
自登基以来,我已经渐渐习惯了孤独一人。好在以前也孤单惯了,倒也不算难事,但心底深深的落寞,还是会觉得整个皇城异常的冰冷。特别到了晚上,空旷大殿里烛光摇曳,更是显得清冷寂寞。
微微发出一声轻叹,我半阖了眼睛,感觉有人坐在身边,冰凉的指尖抚上我的脸颊。睁了眼,看到望舒正幽幽看我,目光竟是有些隐痛。我被她看的啼笑皆非,“怎么,几日不见,如隔三秋?”
望舒并不知道新帝就是我,我也不愿让她知道,皇宫里烦心事就够多了,我可不想把最后一个地方也弄丢。
“又瘦了几分……”她低声说,“我就不懂,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笑笑:“你也是。”
她咬了咬红唇,“……没想到还能再见一面……再过几天,我和几个姐妹就要去皇宫了……”说着身体猛然颤抖一下,我覆上她的手背,“你不愿么?”
她眼眶一下子发红,“这个乱世……谁能说清楚自己的命呢?”说着抹抹自己的眼角,“新皇还不是一样,整个京城都乱哄哄的……”
我无声长叹,掉过头,不想再看。
新帝登基,并未完全稳住局势,士族官吏离心,民心浮动,是战是和无人知晓。就在来的路上,我已经目睹了京城的太多的混乱。
北方正在战乱,宁远郡被攻破,大量流民逃难南下,流失失所,青壮年尚可安身,老弱孤残却只得倒卧道旁,生死由命。富户借机屯粮,哄抬米价,公卿携妻带子,远走避祸。不消说流民,就连京城百姓也是不知所措,到处流传着燕军狰狞残酷的传言,用最快的速度流传开来。
如潮的人流,只要是能走的,可以走的,扶老携幼,通通离开了。向着陌生的方向,只为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每天的朝会,谢蕴都会伏地进言,声称事不宜迟,必须速速南渡,以保全社稷。太后坐于帘后,总是默然,所有人都在看我,看我如何选择。
越想越觉得怒火不绝,我猛地翻身坐起,把她吓了一跳。重重叹了口气,我伸手按了按她鬓边蝉翼般的乌发,“天色已经有些晚,我得走了。”望舒泪眼婆娑,噙着泪花,我不再说话,放开她的手,出了房间。
为了避开太后的耳目,我选择了玉堂楼作为和他们见面的地方,这里宾客如云,来往送迎,脂粉和花露的香气蔓延到每个角落,红烛高烧,前来寻欢作乐的男子脸上都带着微熏的笑意,女子们发出软绵绵的媚笑。
夜色沉沉降下,青石官道两旁蜷满了流民,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烂,蓬头垢面,双眼呆呆的看着前方,偶尔有人走得近些,便竭力朝行人伸手,以期望得到一点施舍。我心下一阵难受,示意刘安去施舍些银钱,孰料刘安刚刚走近,钱还未抛出去,流民就纷纷涌上去,抢夺起来。
救济一人容易,救济天下人何其难。
一路恍恍惚惚的回到皇宫,刚翻身下马,就有内侍走来,声音低沉且恭敬,“陛下,太后要见您。”
我自嘲笑着,踏入永安宫,宫人太监迅速退了下去,我徐步走至太后面前,她一声锦缎宫装,靠在榻上,用手撑了额头。我缓缓落座,不急不缓开口,“太后见朕,有什么事情?”
她缓缓睁眼,抿唇道,“陛下今日出宫去了?”
我点头道:“是的,宫里太闷,出去随意走走。”说着轻笑一声,“太后不仅要日理万机,还要关心朕,真是让朕感激。”
她仿佛没听到我话里的讥讽之意,缓缓支起身子,“听说陛下去了玉堂楼?”
我笑,算是回答。果不出所料,我的一举一动,她都能知晓。
“哀家也知道陛下未登基前喜好游乐,不过既然登基了,就不要再放浪形骸,收敛一点吧。”她拂了拂袖子,“那里多的不就是女人么,宫里头的女子,哪个不比她们强。”
我低头,语音恭敬,“太后说的是,朕会改过的。”
太后猛地睁开眼睛,她的眼窝已经深深下了下去,容色疲倦,仿佛被皇宫吸走了所有的生命力。我张口道:“前几天京兆尹上奏,说京城涌进无数饥民,今天朕看到的情形也大致如此,长此以往,恐不太好。”
“那陛下打算怎么做?”
“按照惯例,应该有官府收留饥民,发放粥饭。不过……”我略作沉吟,间或看她一眼,“这次饥民的数量太大,如果只是官府,恐怕应付不过来。”
“陛下是说?”她微微笑着,苍老的面容隐在黑暗中。
“……依朕看,不妨建立赈济司,由专人负责,发放水粮药物,收容老人幼儿。”我静静含笑,“太后的意思?”
她侧过身,“陛下,会不会是多此一举呢?”
细细一听,就能明白她的意思。太后支持南渡,而我是在尽量的拖,以等待一个绝好的机会,能让我收拾局面。在她看来,倘若南渡,建立赈济司就是在浪费金银粮米,自然是多此一举。
思虑一番,我低头复又抬头,“太后的意思朕明白,不过倘若不管不问,总会尽失民心,到时候,南渡恐怕也会……”
太后浑身一震,骤然回头盯着我,目光警戒而充满探究,我微笑着,坦然迎上她的目光,不躲不闪。她微微抿嘴,像是要说什么,我轻轻笑,低声说:“太后,凡事不可做绝啊。”
她似乎有一刻的失神,而后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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