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作者:  录入:07-25

我站起,行礼退后,依然轻声细语,“倘若太后不反对,那朕就下旨建立赈济司。太后泽及万民,是百姓之福。”
走至宫室门口,最后回望一眼蜷缩在凤座上的老妇人,她掩面坐在黑暗中,似乎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因为别的。
翌日下诏,太后怜悯流民孤苦,特在京城建立八处赈济司,同时在北方通向京城的官道上设立五处,发放水粮药物,收容老弱妇孺。在寻找官员时,我留了个心,着吏部呈上名单,挑选了十三名低级文官,每人各负责一处。
他们跪在下面,伏地低头,我缓缓说,“官职虽小,但责任重大,你们不要让朕失望。”
“臣必会谨遵圣谕,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
“如果做得好,还会有前途等着你们。”
“陛下圣明!”
这十三人,都是通过科举跻身朝政,却一再被公卿贵族打压,郁郁不得志。今日的任命,也算是对文官一个表示。
只是可惜,现在的我,只能做到如此。
他们随着刘安匆匆走出,我略微松了口气,身后一阵悉悉簌簌,廖夫子从帘后走出。现在他已经不是尚书府的教书先生,怎么着也算是帝师,在太后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我给了他一个官职,枢密直学士。没什么实权,就是个皇帝贴身的官儿。
那天廖夫子已经对我坦白了一切,他是父亲的幕僚,一直隐居在幕后,创建了鬼蝠营,算是和暗人一类的东西。父亲失败后,他隐姓埋名来到京师,靠着为数不多的势力,探明了我的下落,而后进入尚书府做了先生。
他坐在我身侧,我一下子趴在桌上,侧脸看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真是累死了。”
“陛下南渡的事情,打算就这么拖着?”
我不耐烦的转头,对着他不在那一面,“当然不会,只是朕在等。”他淡淡的声音响起,“战事不等人。”我抓起一份折子,冲他扬扬,“这是徐铮从岭南关送来的急报,”又拿起几份,“这些是那堆老不死的折子,整天嚷嚷着要走。”
“那陛下的意思……”
“朕说过一万遍了,朕不走!”我气哼哼,使劲把折子丢的远远的。
“不走也要拿出来对应的计策。”
我微微阖了眼睛,对策对策,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对策,没有一天不在想该怎么办。
廖夫子见我不言语,自顾自说道:“而今燕军步步紧逼,岭南关是守是弃,陛下还要早做决定,否则不妙。”
当然知道,我和恒子渝之间只有一层脆弱的信任,他能和我做交易,完全是看在岭南关两万士兵的性命上。倘若岭南关出了事,我和他之间立时就会剑拔弩张。
怪不得皇帝不好当,劳心劳力,不早死就鬼了。
我细细的抚摸着衣袖,龙袍,明黄颜色,金线刺绣,摸上去却是满满的冰凉。
“陛下,倘若有了主意,还请速速做决断。”廖夫子口气异常肃然。
主意不是没有,也不是没法实现,可我,却迟迟下不了决断。因为,只要一旦开始,就会血溅朝堂,大开杀戒,永远没有停止的一天。
“陛下在这里多一分思虑,边关就会多一分生灵涂炭,如此紧迫的情况,您难道还要——”
“够了!”
我猛地直起身子,大吼一声,廖夫子顿时闭了嘴,神色依旧肃静。我急促的喘了几声,双手撑在桌面上,楞楞的出神。
现在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情况,都在逼我。
我再犹豫又能怎样,还能拖延多长时间,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或者是南渡,或者是抵抗。我选择了抵抗,那么最紧迫的,只能是夺回权力!
廖夫子郑重朝我下跪,“陛下,鬼蝠营一切都已准备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大殿里一片幽暗,昏黄的灯火在空旷的大殿里不住的摇曳,几次濒临灭掉的边缘。我身着朝服坐在御座上,影子投在墙壁上,也如灯火一般,变化不定。
终于……终于……
殿门吱呀吱呀打开,随后有脚步声传来,我微微抬眼,刘安躬身道:“陛下,裴老将军和金吾卫中郎将已经到了。”
我又阖了眼睛,“传。”
裴垣和他父亲裴老将军缓缓而进,伏地跪拜,我微微颔首,说:“二位请起吧。”
他们口中谢恩,而后站起,站在殿中默不作声。
我沉默看他们许久。裴垣现今是金吾卫中郎将,是金吾卫里仅次金吾卫大将军的人,而他父亲裴老将军,也是大瑞军界有影响力的人之一。
我淡淡开口,“朕记得,裴老将军一直希望血洗国耻。”
他猛然抬头,“陛下?!”
我不动声色,“朕也希望血洗国耻,匡振国威。”
他身体顿时激烈的颤抖,一下子跪在地上,双膝在冰冷玉砖上铿然作响,话音带上了哀泣,“陛下……”
“只不过,就看裴老将军帮不帮朕的忙了。”我微微一笑,右手撑了头。
裴垣也不知所措的跪下,楞楞的看我。
我平静的说:“朕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想和和二位分享。”
两人盯住我,目光幽幽变幻,似乎没有听清楚一般。
“朕幼时,见过裴老将军。裴老将军一生保家卫国,忠心日月可鉴。您也曾告诉朕,从军十余年,恨不与顺皇帝同世,恨不能开疆列土,建功立业的机会一个也无。”我轻咳一声,目光在他们脸上游移,“而今,就有一个大好机摆在二位面前。”
他浑身颤颤巍巍,依稀花白的头发微颤,“……陛下……要臣等做什么?”
很好,我微笑,仪态威严,“您虽已经不亲自执掌军队,但在京城汉江边还驻扎着两万五千装备精良的羽林天军,都是您一手带出来的。想必也是言听计从吧。”
他目光闪烁,似乎在瞬间明白了什么,“那是拱卫京城的,轻易动不得,陛下是……”
我微微侧身,左手搭在桌上,望着下面,“现在京城已经是火烧眉毛,难道将军是要等到燕军攻破京城,才调动羽林天军吗?”
他连忙低头,“臣不敢。只是,调动羽林军,要经过谢大人同意。”
我嗤笑一声,“谢大人身为国家栋梁,却害怕畏战,难道裴老将军一生英雄,却要眼睁睁的看着国度沦陷,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吗?”说着猛拍桌子,低吼了一声,“您百年之后,如何去见顺皇帝?!如何去见裴家先祖?!”
他楞楞看我,刹那之间目光清晰起来,骤然跪倒,以额触地,“陛下恕罪,微臣老糊涂了。陛下要臣怎样,请吩咐,臣虽老,也上得了马,开得了弓!”
我慢慢直起身,盯住裴垣,“你呢?”
裴垣似乎也被刚才的话激起斗志,他脸上泛起一阵红色,声音嘶哑起来,“陛下有何吩咐?臣万死不辞!”
我不着急作答,反而微微一笑,“金吾卫的男子,都是我大瑞的栋梁,自然不愿受外族侮辱。”说着提高声音,“裴垣,你可愿意取金吾卫大将军而代之?”
裴垣二十有四,这个年纪的男子正是愿意建功立业,对他来说,近在眼前的大将军,就是最大的诱惑。
他低了头,似乎在思虑,我也不着急,一时间大殿里静默无声,只有一起一伏的呼吸。半晌,他终于抬起头来,脸色凝重严肃,“臣愿意!”
我哈哈笑了起来,“好,不愧是世代将门!”
二人伏地跪拜,我收敛笑容,整容正色道:“二位想清楚,也许这一去,可就回不来了。”
他们身姿笔挺地跪着,并不抬头,“臣等已想好,绝不后悔。”
“如果朕失败了,你们就会掉脑袋!”
二人沉默片刻,自齿缝里迸出决绝的三个字,“请吩咐!”
裴老将军希望重振国威,血洗国耻,而裴垣希望被平步青云,建功立业,我给他们他们想要的,而他们就必须任我驱使。这是我与他们的盟约,也是我对他们的承诺。
处在权力巅峰,我需要更多的力量,需要将更多的人笼络在身边,不单单是夫子,不单单是恒子渝,不单单是鬼蝠营……在这个位置上,只有牢牢的把握自己的力量,才能稳固的伫立与权力漩涡的中心。
今晚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就如同我与恒子渝一般,他们固然做了任我驱使的棋子,但我亦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也许,这就是帝王心术,在最乱的情况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来保住自己,击破别人。
月光隐隐透过窗纸,在地上缓缓游走,殿内忽明忽暗,更有冷风自外边灌了进来。
我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静静的坐在黑暗里,闭着眼睛。
真是安静啊……
身边响起廖夫子的声音,“陛下,请下令。”
我垂眸沉吟片刻,问:“现在几更天了?”
“回陛下,子时刚过,现在是丑时。”
我微微颔首,冲他扬手,“再等一会儿。”
每晚金吾卫会分为三班,每班百人,每两时辰交接一次,大臣们会在五更天,也就是卯时进宫早朝。卯时的时候,金吾卫大将军也会进入,查看防卫情况。
人越多,形势越乱,越容易得手。
“鬼蝠营那里怎样?”
“回陛下,鬼蝠营精悍斥候十五人,已经全部就绪,只待陛下一声令下。”
“保险吗?”
“陛下放心,这些人都是追随王爷的死士,身手连大内侍卫也无法相比,他们更会效忠于您。即便不成功,也不会牵连陛下!”
我缓缓的笑,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金吾卫大将军,谢蕴的表弟,掌握整个皇城金吾卫。
这个人,是我第一个必须除掉的人。
深深吸气,平息内心的不安。
往日还在金吾卫供职,与他也是交好,平日里喝酒小聚,市井厮混打架,都有他一份。而今,我却不得不对他下手。
也许,在帝王眼里,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亲人,只余阴谋算计。
心下掠过一丝惆怅,却又在瞬间灰飞烟灭。
宫廷争斗从来不乏鲜血,没有人能不踏着尸骨走上顶峰,这就是我的宿命,既然我已经无法抛开,那就在命运前坚定的抬头,昂着头骄傲的向上。
我的体内的血液中,流淌的不仅仅是皇族的骄傲与高贵,还有权臣冷酷与清醒。
骄傲高贵不允许我成为别人手中的傀儡,冷酷清醒迫使我夺回本属于我的权力。
我在赌,用我的性命在赌。
夜风微微掠过,掠起我袖袂翻飞。
我仰了头,语声喃喃:“林氏先祖们,就请你们在天上看着,看着我是胜是败。”
更漏声遥遥传来,一滴一滴落下,仿佛敲在人的心上,我就坐在黑暗中,将两个时辰一分分捱过,心头千回百转,却又想什么也没有回想。
一个身影猛然出现在脑海中,渐渐回身,竟是……竟是……慕容羽……
嘴边泛起一丝苦笑,渐渐笑出声来。
如果我死了,你我自然不用再见,只活在彼此心里就好;如果我能活下来,并且最终站在权力顶峰,那么……我们真要兵戎相见了。
甜蜜苦涩交织心中,一时间心里百般滋味末辨,一股酸涩自心中慢慢升腾而起,化作万千千冰刃霜刺,扎进血脉之中,疼得喘也喘不过气。
鼻端微微酸涩,竟有泪盈睫。
这……也是我的命……命吗?
想到他的样子,再也忍不住酸楚泪水,泪水流下脸颊,滴上龙袍,转眼渗了进去,仿佛从未有过。
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寒冷孤独向我袭来,将我湮没。
一声清越悠长的钟声遥遥传来,那是天明报时,我睁了眼睛,看到窗外天色已经微微发白。
我陡然站起,理了理龙袍,并不回头,冲身后喝道:“去吧!”

第二十五章 宫变

从内殿到前殿的帷幔扬起。
我的手搭在内侍的的手臂上,任他将我引导向龙椅。
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不急不缓,仪态威严,身形挺拔。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以往看到文帝走都要如此的缓慢——冕冠很沉,比金吾卫的头盔还沉,死沉死沉的,如果不想自己脖子断掉,只能一步一步,能有多慢就有多慢。
再加上眼前有着坠满了旒紞珠玉,一阵眼花,什么都看不清楚,没有内侍引导我绝对会摔跤。
皇帝果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随便当的,至少……他需要一个没有毛病的脖子。
就连衣服也是里三层外三层,我一阵烦躁,难道皇族的人都很怕冷么?
底下如雷贯耳的山呼万岁声响起,就像是平静的海面上陡然卷起一阵狂风暴雨,身着各等颜色的官员纷纷跪了下去,以额触地。
我抽回手,撩起下摆,小心翼翼的踏上龙椅底座,中间还踩了衣服,几乎是扑到龙椅上的。
恩,幸亏他们都跪着,没看到。
把脸上的表情调整到一本正经仪态优雅不怒而威之后,我缓缓点头,刘安拉长了声音冲底下喊:“平身——”
尖利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我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长长的裙摆拖过玉砖,隔了金缕缀玉的垂帘,我侧目看到太后缓缓落座。
我又扫了一圈底下,暗自点头,恩,很好,该来的人都来了。
不过也有不合意的……龙椅太大了,坐上去,四不靠边,空空荡荡,一点也不舒服啊,哪边都不能靠,人前腰还一定得要撑得笔直,坐姿应该沉稳如钟。
当皇帝,就一个字——累。
当我发现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我,并且带上不解之后,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又神游了,极度尴尬下,只得轻咳一声,缓缓开口:“众位卿家可有事上奏?”
这么问等于白问,傻子也知道最急的事情是我决定是走是留。
我气定神闲的看着所有人,只见舅舅低头,恒子渝微笑,谢蕴闭着眼睛,其他人私下交换一个眼神。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终于有人站出来,我定睛一看,是年老的户部尚书。
“臣有事启奏陛下。”他抬头,“几日前建立了十三处赈济司,收留流民不计其数,几乎已将拨下钱粮消耗殆尽。照此下去,恐再难支撑几日。”
我皱起眉头,说:“朕记得拨下去达万两,怎么,不够?”
他顿了顿,“为了确保军队粮饷和皇宫用度,国库的粮食不能动用,只得从市场上购买,现今米价上涨,所以银钱才消耗过快。”
我一听顿时一个脑袋涨得有两个大,自幼学习兵书韬略,耳濡目染也是宫闱朝堂间弄权之术,这等最最寻常的民生之事,恰恰是我不擅长的。
“那……大人可知,拨下的钱粮还有多少?”思绪之下,我决定还是把烫手山芋丢给他。
他脸色顿时一变,嘟嘟囔囔说不出个所以然,我骤然没来由的生气——如果不知道就不要买弄,再转念一想,从前虽知朝廷吏治败坏,官员庸碌无为,今天亲眼所见,却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见我抿嘴不语,他顿时浑身抖如筛糠,就在此等紧急关头,一名年轻官员站出,“启禀陛下,拨下银钱共三万三千两,目前只余五千两,粮米已经告罄,还请陛下速做决断。”
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官员迅速升起一股好感,我笑道,“那官库里还有多少粮米,银钱?”
他低头,应答迅速:“回陛下,国库现存余粮五百九十万八千七百三十六石,银钱六千九百五十七万两。其中二成银米算做军饷,还有一成留作冬季严寒赈济之用”
记得如此清楚,看来是个能吏,我又瞅了一眼那个正在打颤的老头,等今天过了,找个机会罢了这老家伙的职,提拔几个人。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个……我不由得抬头从殿门望了出去。
从宫门方向猛然传来一声巨响,隐隐有刀兵交接之声,还有凌乱的步子和呼喊叫嚷,众人皆是大惊失色,我心下一喜,动手了!
叫喊声越来越响,猛然一声巨响落在门外,爆开火光,伴着浓烟滚滚,殿门横梁随之重重砸了下来,裂石碎木四处飞溅。殿前值守的卫兵溃散奔逃,惨呼连连,毫无防备的群臣无不惊恐失措,四下乱窜奔走,一名金吾卫连滚带爬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陛……陛下,有刺客潜入皇城!!”
我霍然抬头,猛然站起,“现在在哪里?”
“就在太清宫前!”
“有多少人?”
“不知!”
外面果然传来阵阵刀兵喊杀声,听来已经不远,只怕即刻便要杀到这里。宫门陡然升起火光,远远近近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升腾。耳边一声尖利鸣镝,劲啸破空,从殿门直飞而入,正朝御座而来,我顿时大惊,一个侧身避开,流矢堪堪擦过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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