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袂----越离

作者:  录入:07-23

“公主……”我低垂着双眼,目光凝滞,“你的面具又是哪一种呢?”
“我吗?”她将手里的面具置在脸上,“是笑脸。殿下你也是一样吧?”
我的视线流转在迷乱错杂的色彩里,长久无法离开,或许因为,这满目的假面连我自己也已经无力看清,无从辨认了吧。

第十章 舞祭(1)

祭坛在森严的重围之下弥散开滞重庄严的气势,华丽的舞殿下,群臣贵戚落坐席间,静候开典。我倚在君主的身旁,位居上座,看着护栏外围观的人群涌动如潮,个个引颈而望、翘盼若渴。日前刚刚上任侍中一职的紫阡,打点好各处守卫的分职事宜,便来到座旁,以事护卫。
我侧目望着身边的君王,没想到他竟是那样专注于等待,有我在身旁,他的视线却停留于别处,和那些人一样,此刻他的眼里只剩下那一个人。回想起公主的话,心中的不悦已经远甚于对这盛况的期待。
“怎么了?”他转过脸,眼中含着微笑,“等得有些烦闷了吗?”
我把头撇向一边,看着灯火通明的舞殿,答道:“怎么会呢?为了一睹神官大人的风姿,等等又何妨?”
他伸手轻绕于我的发丝,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他或许是这世上唯一能与你媲美之人。”
“皇上真是抬举,”我侧脸看他,“子凤无德无才,哪能与神官大人相比!”
“爱卿过谦了,”他笑道,“只是,面对与自己不相伯仲之人,心里多少会有些不舒服吧?”
“子凤哪里是这样小气的人?”我娇嗔地说道,将视线移到一边,“再说,我又何曾自负到要与神官大人相提并论?”
“还说不小气?”他托起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向他,“眉头都要挤到一块儿去了。”
我抓住他的手,从脸上移开,低垂着双眼,不再说话。
“生气了?”他歪过头,直看向我的眼睛。
“不敢。”我道,依旧不看他。
“好了好了,朕不过是说笑,”他牵过我的手,脸上的笑意更浓,“在朕的眼里,又怎么会有人能够与你相比?”
我抬头凝视着他,明知这不过是君王短暂而昂贵的恩宠下一句稍纵即逝的哄骗,却有那么一点,希望它是真的。
雄浑的乐声响起,在舞殿炫目的流光下,身着正装的神官踏着方正的舞步,来至殿上。方才的喧闹嘈杂之声顷刻间便消失无踪,在场观者无不敛声屏息、凝神注目。厚重的赤色锦袍在四周燃起的火焰下,触目而摄魂,镌绣于正面的金色图腾闪耀着瑰丽的光华,五瓣花印精致而工整的线条随舞步流转。怒目利齿的鬼面,透出狰狞的面貌,为这流畅中正的舞姿抹上一层鬼魅的色彩。舞者舒展开双臂,垂下的银铃在袖间发出清脆的鸣响,舞步轻抬,玉手轻扬,流利的转身,一切都似这般舒放潇洒而又滞沉有力。
然而这优雅的舞姿却在一阵突兀的弦断声中戛然而止,若犹在耳的丝竹之声因器乐的损毁而被迫告停。舞者停下脚步,静立于台中,脸上的面具从中裂开,化为碎片散落一地,重现于灯火下的面容苍白而动人心魄,在嘴角流淌下一抹深重浊黑的血痕。他的目光迷离,神色凝滞,欲再起舞却终因不堪承受而猝然倒地。
一时间舞殿内外哗然四起,随着面具碎裂的一瞬,舞者慑人的美貌也被一同击打得粉碎。凝重的华殿顷刻间笼罩于一片诡秘的不祥。殿旁侍卫纷纷涌向台内,神色慌张地扶起倒地的神官。
“紫陌……”从未见紫阡的脸上现出过这样凄惶而错愕的神情。
“侍……侍中大人!”顾不得身后侍卫的阻拦,紫阡已经越出座席,飞奔向舞殿。
“让他去。”在神官倒下的一刻便已倏然起身的皇上对身旁的侍卫说道,而后走出席位,向大殿前去。
我站起身,跟上他匆忙的步伐,从那张严峻的脸上看出难掩的不安与愠怒。
神官纤细的身躯在浩大的舞殿中显得那样脆弱不堪,面无血色的脸上触目而浓浊的血污不断从嘴角涌出,他努力地恢复着意识,却只感到无能为力。
“紫……阡……”他看到他在眼前,听到他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却无力回应,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指尖再一次碰触到他的脸,是他,是我的紫阡,就算所有人都离开,他也会在我的身边,即使看不清他的脸,也能知道,这就是他。可是,你一定无法听到,我在心里默默地喊着你的名字,你从来都听不见,就像现在,无论我怎样渴望地想要注视着你,无论我怎样想要喊出你的名字,你都无法察觉,无法体谅。
他的手从脸上滑落的瞬间,紫阡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是中毒,”随行的太医略作查看后断言道,“必须立即送回宫中医治!”
“派朕的马车,快!”静立在一旁的皇上厉声喝道,遂又转身向我,“子凤,你也一道回去。”
“皇上……”我犹豫着,只从他脸上看到不可违抗的威严。
“朕一会儿就跟上。”他简短地说道,不容我再多言。
在飞驰的马车上,紫阡紧紧地握着从他脸上滑落的手,拥住的身体在怀中愈渐冷却,仿佛要带着他的温度一起永远地离他而去。我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的脸色比怀中的神官还要惨白。
轩车很快便抵达北宫,受到传唤而来的众御医也早已在宫中等候。
我陪着紫阡一同在殿外候着,透过稀薄的屏风,能看到御医们忙乱的身影若隐若现。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望向殿内的视线早已失去焦点,从未见过一个人失魂落魄到这般地步,对于身旁的一切,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紫阡,”我轻拍他的肩头,低声说道,“他会没事的。”
然而无济于事,他还是那副怅然若失的神色,微转过的视线停在我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神采。
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直到御医从寝殿内退出,紫阡才恢复了涣散的意识,和我一同进入到厅内。
病榻上的神官紧闭着双眼,还未恢复血色的脸颊依然冰凉。
“中毒倒是不深,”司马在一旁说道,“但若未得及时医治,恐怕也是性命难保。”
紫阡坐在他的身旁,伸手抚过他的面颊,他曾经说过,他是没有温度的,现在也是如此,然而此刻他却感到后悔,从未有过的后悔,就仿佛如果他不曾说过,这个人就不会躺在这里,以这样一副憔悴而冰冷的躯体。
司马无言地看着紫阡,俯身在他耳边说道:“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我看到紫阡紧握的指尖深深嵌入到手心的肌肤,注视着他的双眼里满是沉重。
不久后,皇上便移驾北宫,随行的还有刑部尚书楼晋文。刚至殿内,紫阡便已从床榻边站起,迎向前来的君王:“皇上恕罪,微臣擅离职守……”
“快别说了,”他抬手止住了对方的话,“换作是朕,朕也会如此。”而后又转向在旁的御医,询问道:“情况如何?”
“回皇上,”司马答道,“已无性命之危,只是毒性虽已化解,体内脏器却还是受了不小的损伤,即便长期调理,或许也很难完全恢复。”
皇上看着榻中的神官,紧蹙起双眉,对身后的尚书说道:“朕粗看了一下,面具乃是人为所坏,祭祀的器乐与部分神器似也被动过手脚。”
“回皇上,正是。”尚书大人回答,“可以断定,投毒之人与破坏神器者乃是同一人。能够进入大典后台碰触到神器,同时又能接近神官的,就只有看管祭祀神器的神职者。微臣已经派遣官员进行详细调查,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皇上点了点头,看着心神不宁的紫阡说道:“这几日你就留下吧,侍中之职暂由其他几名侍卫接替。”
“谢皇上!”他恭敬地答道,声音里满是疲惫。
已经有多久了呢,像这样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酣睡的面容?这样的记忆太过遥远,他记得,在宁静的夏日午后,在冬晨的第一缕阳光下,他总是这样,安静地、凝神地注视着睡梦中的他,那时的他是如此幼小,如此的惹人怜爱。他曾经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从未想到过会有分别,他发誓说不会离开他,而如今却违背了誓言。越紫阡,你是多么自私,离开他的人是你,抱着过去不放的人也是你,只知道沉浸在过往的记忆里裹足不前,固守着那些想当然的承诺与幻想,这样固步自封的你,却反而去指责他的改变,这是何等的虚伪,又是何等的残酷?你总是责怪他任性,然而最任性的那个人不正是你自己吗?
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你早该回到他的身边,早该认清现实。不管他如何改变,不管他身在何处,只要他在自己的身边不就好了吗?只要他平安无事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让他和你离开?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迁就你?他作出了自己想要的选择,他有这样的权利,而你却无权左右他的人生。
“紫阡少爷,”说话的是跟随紫陌一同进宫的侍者紫横,“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快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们照看着。”
紫阡握着那双病弱的手,变得不再微弱的气息让他稍稍安下了心,“紫横,”他望着眼前那个曾经年幼的侍童,心中有一些惊讶,但很快又带着欣慰般的笑意说道,“你都长这么大了。”
再一次看到那张亲切的笑脸、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这让紫横一时有些失神,沉默了片刻后,他极其淡薄地笑道:“少爷可是一点都没变呢。”
紫阡将握住的手盖进被中,目光温和地望着侍者:“紫陌脾气不好,小时候就喜欢戏弄下人,伺候他一定不容易吧?”
“怎么会呢?”紫横淡然地答道,“神官大人他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听到这句回答时,紫阡有些愕然,他仍然叫他作“少爷”,却称呼紫陌为“神官大人”,即便是日日陪伴在身边的侍者也感觉到他的改变了吗?可是,他说的没错,那个人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少爷,”紫横上前扶住几欲倒下的紫阡,担忧地说道,“若是你也病倒了,神官大人醒来见不到你,一定会着急的。”
紫阡抬起头,轻声地一笑:“堂堂侍中大人,哪里能这么轻易就病倒的?”
侍者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道:“就在一旁的客室中小睡片刻好吗?他一醒来,我就叫醒你。”
紫阡摇摇头,若有所思:“这是我第二次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眼前倒下,那回我告诉自己绝不可以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我却没有能够做到,所以这次,至少让我陪在他的身边,让他醒来时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我,这样他或许就不会再感到那么害怕,那么无助了。”
紫横站在原地,注视着他柔和的脸,和记忆中的他毫无二致,这个人果然一点也没有改变。
记得初到越府时,紫横才只有九岁,作为这个庞大的家族中最为下等的佣人,他被赐名为红岳,然而年幼的他并不知道,那一个字是如同烙印一般镌刻着他卑微身份的标志。
“新来的?”在只有下人才能出入的后院里,他遇上了十四岁的紫陌,“是要去见过管家吗?”
他面对陌生的少爷,拘谨地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对方继续问道。
“红岳。”
“唔……”紫陌摇着头,“不好,要改!”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管家大人啊最不喜欢红色了,”少爷煞有介事地说道,“要是让他知道你的名字里面有‘红’这个字,他一定会很生气,要把你撵出去的。不过他最喜欢紫色,你只要把名字改作‘紫岳’,就肯定能讨他高兴,不会被赶出去了。”
“紫……岳?”他半信半疑地重复道。
“对,”紫陌笑道,“一会儿他问你名字的时候,就说叫紫岳,明白了吗?”
一阵犹豫后,男孩听话地点点头。
同时被带进账房内的还有其他一些新来的下人。管家在恭恭谨谨列成一行的佣人前,来回地踱着步。
他记得他在自己面前停下了脚步,用那种高傲而冰冷的语调问道:“叫什么?”
“红……”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仍然在犹豫,“紫岳……”
“大胆!”管家的脸上现出暴怒的神情,甩出的手掌打在男孩脸上,“这个字也是你能用的吗?”
男孩倒在地上,捂着被打得生疼的脸,紧咬住溢出鲜血的嘴角,感到满心的委屈与惶惑。
“出了什么事?”听到那个关切的声音时,他已经被那双温暖的手从地上扶起,十七岁的紫阡,俊秀的脸上透着朝气,眼神中流露的关怀是那样真切而暖人。
听管家说完了事情的原委,紫阡细细地看着孩子的脸,温和地问道:“疼吗?”
男孩忍着快要流出的眼泪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也真是的,”紫阡看了看面前的管家,语气里充满责备,“他不过是个孩子,怎么下这么重的手!”随后伸出手向跟在身后的兰若要来手绢,小心地将男孩脸上的血痕擦去,临了还不忘回头对她说道:“下回送一方新的给你。”
这就是他所认识的紫阡少爷,对任何人都那样温柔的紫阡少爷,这样的他为何会对神官大人生那么大的气?一定是大人做了让他失望的事,连宽容的紫阡少爷都无法原谅的事,一定是大人的错,是啊,他一直都这样相信着,现在也是如此。
“说的是呢,”紫陌大步跨进门来,盯着男孩的脸,“这么小的孩子,管家你怎么下得去手?”
男孩回看他,眼中的神色有些复杂。
“紫陌,”看着走来的少年,紫阡无可奈何地说道,“又是你干的好事吧?”
他不说话,看到护住男孩的那双手时,不觉微蹙起眉头,上前将紫阡的手从他身上移开:“不准你碰他!”
“嗯?”紫阡惊讶地望着他,不服气地说道,“为什么不准?他又不是你的。”
“管家,”紫陌喊道,眼睛却看着紫阡,“这个人我要了!”
“这……”管家一脸不解,“可是……”
“不是还缺个书童吗?”他自顾自说下去,转脸看向男孩,“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只准听我一个人的话,别的什么人都不能碰你,不能使唤你。还有,既然跟了我,就不能再叫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名字了,唔……”他转着眼思忖起来,“阡陌阡陌,纵为阡,横为陌,你就叫紫横吧。”
“这……这成何体统!”管家大发着牢骚。
紫陌转过男孩的身子,抬眼望了望紫阡,接着说道:“以后不准靠近紫阡,不准和他说话,他叫你也不许应,更不能让他碰你,总之不能理睬他,知道吗?”
男孩困惑地怔在原地,向紫阡投去求救般的目光。
“不行,”紫陌转过男孩的脸,“看也不许看!”
“你也太霸道了吧,”紫阡故意露出一脸的不满,“而且,说得我好像是什么坏人一样。”
“我不管,”紫陌任性地说道,“总之你不可以再像刚才那样对他。”
“什么?”紫阡困惑地看着他,“我怎么对他了?”
“你……”他回答,又有些犹豫,“你对他……你对他太好了,以后不准你对他那么好,除了我以外不可以对其他人那么好,你只准对我一个人好!”
“诶?”紫阡斜着眼看他,“哪里会有这样的道理?我爱对谁好就对谁好,来,紫……紫横,”他揽过男孩的肩头,“千万别听他的,你要是跟了他可就遭殃了,家里的下人哪一个没有被他欺负过?还是跟着我吧,少爷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紫阡!”紫陌愠怒地叫道。
“你看看,”紫阡摇头笑着,“对自己的兄长都直呼其名,这是不是很不成体统呢,管家大人?”
已经对这两人感到束手无策的管家只能无奈地站在一旁头疼。
“还不快放开他!”紫陌的声音依然骄横。
“呵呵,”紫阡笑得开怀,“我偏不放!”他拉着紫横的手,跑向门外,“家里的霸王要发威了,还不快跑!”
紫陌紧紧地皱着双眉,跟上两人的脚步追了出去。
他仍然记得被牵住的手所感受到的那份温暖,那是第一次有人对他那样亲切,也是第一次他想要跟随一个人永远都不停下脚步。
那时他就了解到,对于自己心爱的东西,紫陌永远都只想一人占有,那份独占的心情如此强烈,以至于无论什么人,只要比自己更多地占去了紫阡的视线与关怀,他就要将那个人从他的身边远远地推开,对他是如此,对兰若也是如此,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这位任性的小少爷会一把火将醉月坊夷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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